明夷去了邯郸城郊外的茅草屋找徐夫人。
几年过去,这几栋茅草屋越发破破烂烂,屋顶盖着的茅草都已经倒了大半,只有那打铁炉里依旧燃烧着熊熊烈焰。
徐夫人正低头打磨一柄匕首,抬头见到明夷,仔细思索了几秒才想起她是谁。
“原来是你,盖聂的女徒弟。”徐夫人说道。
明夷微笑拱手,“许久不见,愿徐君安好。”
“来找我做何事?打剑?”徐夫人问道。
“不是。”明夷说道,接着有些不好意思向他解释了自己这些年里,并没有听说过那个名叫百里风的机关师。
“此事并不急,有他消息最好,无也就顺应天意罢了。”徐夫人豁达的说道。
“齐国诸子百家齐聚,我将要去往一观,若有那位百里风的消息,必定向您传信。”明夷向他承诺道。
徐夫人想了想,将手中的铁锤扔到一旁,说道“你这几年里可见过盖聂?”
“未曾见过。”明夷说道。
“正好盖聂也在齐国,你去了后,他知晓你的近况,也就不必担忧了。”徐夫人轻松地说道。
嗯?
明夷稍稍一愣,问道“此话怎讲?”
“你当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盖聂哪里能当真放下心来,这些年也去往秦国几次打探消息,只是要么去了以后你在雍地、要么你已经不在咸阳,又或是秦国有蝗灾瘟疫不宜出行,总是错过未见。”徐夫人意味深长的说道。
这些事明夷从未知晓,感觉到心中升起一丝暖流。
又向徐夫人询问了鲁句践在邯郸的住所以后,明夷告辞离开。
不同于不喜欢和权贵来往,在邯郸城郊外凑活着过日子的徐夫人,鲁句践是在邯郸城内的豪宅内居住。
燕赵二国游侠之风非常鼎盛,权贵也对剑术高明的剑客非常推崇,鲁句践生活很是逍遥,贵人上门拜访的马车不绝于行,而寻常人想见这位大侠一面,恐怕连大门都进不了。
不过盖聂徒弟的名头还是非常好用的,明夷递上拜帖之后,在门房处没等多久,就有仆人恭敬的邀请她进来,言他家主人鲁句践大侠在厅中等候。
这座宅邸装修的很是风雅,沿着花木芳菲、绿荫浓浓的小道向前行走不远,就是一间架在小湖上的乌木厅。
被仆役引领着走到门前,明夷想了想,扬声说道“在下姬明夷,特来拜见……”
“碰——”
华才刚刚说到一半,一块厚重的正方形木板从门内呼啸而出,砸翻了门板也去势不减,直冲面部而来。
明夷“……”
明夷微微调转身体,在侧身避过的同一瞬间一脚踢出,哐当一声将木板踢到一旁。
那木板凌空划起到抛物线,咕咚一声落入人工湖里,沉入几秒后又缓缓浮起来,明夷这才看清那个木板上面有复杂的阴刻规矩纹,又有红漆点出的四个圆点。
这是一个六博棋盘。
六博棋是如今这个时代相当盛行的一种棋戏,规则是下棋的双方各有六枚棋子。其中各有一枚相当于王的棋子叫“枭”,另有五枚相当于卒的棋子叫“散”。行棋在刻有曲道的盘局上进行,用投箸的方法决定行棋的步数。
上到公卿诸侯,下至庶民百姓间,都风靡玩耍六博棋。
门内传来了一个男子的骂声。
“你这自以为是的畜产,也敢上门前来拜访我!”
明夷“……”
明夷认真思考起了自己以前有没有和这个鲁句践之间有过节,以及今天是不是并不适合来拜访。
“告辞。”
屋内突然传出一个简短有力的男音,紧接着木门被大力推开,一个深蓝色布衣的青年冲了出来。
见门口还站着个陌生少女,青年出于礼貌的对明夷点头致意后,就落荒而逃似的快步离开。
明夷转头目送着陌生青年离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的话不是对自己说。
“这位是谁?”明夷问道。
“不过是一位上门来拜访的游侠。”仆役在旁弯腰说道。
鲁句践大步走到门口边上,盯着那蓝衣青年快速离去的背影看了看,紧接着嗤笑一声。
“嗨,我不过因为棋盘上的小事骂两句,就这么一言不发的逃走了,连反驳都不敢,剑术也不好,这人太没有大丈夫风范!”鲁句践说道。
明夷谨慎的打量着这个同样声名斐然的剑客。
鲁句践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身材魁梧高壮,五官称不上英俊,但有种格外英迈大气的豪爽感。
骂完之后,鲁句践才看向身边的男装少女。
“你就是盖聂的那个女徒弟?”鲁句践笑问道。
“正是。”明夷微笑说道。
鲁句践眼里露出了兴致勃勃的光芒,说道“前年我同盖聂比试了一场,不小心输给他。现在你来得正好,让我看看他徒弟的能耐。”
说着,鲁句践就明夷往后院的练剑场上拖。
明夷来这里就是为了讨教剑术,毫不反抗的跟着他去了。
练剑场非常宽广,一旁的兵器架上摆满了各种武器,日光明晃晃的照耀下来,让青铜剑反射出晃目的光。
鲁句践想先试试这女子的身手,就先拿了把木剑在手中比划着,向她做了一个进攻的手势。
对手都用木剑了,她自然也不能使用真正的武器。
明夷在兵器架上仔细的挑选了一遍,同样选中了一把木剑,只是更为重量更为轻巧。
抛去以前和那些压根不懂剑术的强盗作战不算,这还是第一次跟绝顶剑客认真对战。
明夷深深呼吸,平复自己略有些紧张的情绪,然后站在了鲁句践对面的练剑场上。
“选好了?”鲁句践问道。
“鲁大侠请。”明夷说道。
鲁句践笑了笑,也不客套,下一秒整个人的身体在原地消失不见,如同出弓的利箭般迎面而来,手中的木剑对准脖子凌空落下!
这一切简直快到无法言说,哪怕明夷一直在暗暗警惕鲁句践的动作,也忍不住心头一惊。
千钧一发之际,明夷用手中木剑隔挡住了对方剑身,又向下强行带偏了对方木剑的去势,才不至于被一招KO。
下一秒!
明夷轻巧的向后退了一步,同时弯腰抬剑,剑尖直刺对方心口。
……
练剑场上,两道人影一者大开大合刚猛如雷,一者轻盈快速飘逸如羽,彼此过招将越来越快,一个弹指间身影就已变换方位数次!
半个时辰后,明夷感觉自己越来越力竭,手中的招数也开始软弱出错起来,终于在一个错误后被木剑直刺心脏。
明夷微微喘息,将手中的剑扔在地板上,说道“鲁大侠剑术高明,实在令我钦佩。”
鲁句践很受用这盖聂徒弟的吹捧,立刻也不吝惜自己的夸赞。
“你这个年纪也算不错了,至少比白日那个只懂逃跑的荆轲好。”鲁句践笑着说道。
“荆轲。”明夷奇道。
“就是白日那蓝衣青年,他之前也上门拜访,向我讨教剑术……”鲁句践回忆了一下那荆轲的身手,抱怨的说道“……那游侠的剑术并不如你,而且性情实在胆小,今天一同下六博棋,我要照赵国的规矩来,他却非要按照齐国的来,最后我一怒之下骂了几句,他居然就这么默不作声的跑了,实在不是大丈夫作为!”
“也许那荆轲也许并非性情胆小,只是不愿多生事端而已。”明夷温和的说道。
能冒着生命危险去刺杀秦始皇,胆子绝对小不了。
“不说这个了,难得有(能看入眼中的)剑客同我切磋指教剑术,你不如在我府上住段时日?”鲁句践说道。
“固所愿也,望鲁大侠多多指教。”明夷欣然说道。
秦国,咸阳宫。
一身玄黑色华服的秦王坐于席上,剑眉如墨、目光深邃冷淡,侧脸如同被精心打磨的塑像般俊朗完美。
他的手中,一卷卷奏章不需浏览几秒,便已将内容熟记于心,手中沾染了墨水的笔触飞扬,就已经将批示写于纸上,好似这军政农商、水利民生复杂至极的秦国政务简单的如同路边朗朗上口的歌谣一般。
自从赵高死后,被新调来的贴身宦官谨慎站在秦王身侧的角落里,不敢发出一丝杂音。
毕竟咸阳宫中谁不知晓,秦王赵政的性情威严冷淡,要求臣工时更是一丝不苟、有错即罚。
宦官心中知晓,服侍于秦王此等人物,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之忧,那不知犯了何错的赵高和囚禁在雍地的赵姬太后,便已经是前车之鉴了。
朝堂后宫,包括华阳太后在内,无一人敢在秦王面前放肆。
不,或许是有一人的。
那姬姓少女不论再怎样出格放肆,陛下也总是宽恕于她。
门外走来一个侍者,将快马加鞭、日夜不停送来的密报呈在秦王面前。
宦官惊讶的看到一向不苟言笑、冷淡平静的秦王突然唇角微扬,将批阅到一半的奏章放置一旁,紧接着亲自起身拿过密报,低头拆信起来。
——询问甘罗前去是否是秦王吩咐?
——询问这几月里秦王可有纳女子入后宫?
——让甘罗带信予秦王。
洁白的竹纸上墨字飞扬,嬴政一行行看过去,心情也随之愉悦。
看,虽然走时毫不留恋,但姬明夷这女子终究是心口不一。
带回来一封短信吗?
嬴政放下信纸,手伸入之前放密报的牛皮包中,摸索出一张纸张。
这纸张不过半个巴掌大小,折叠以后更是只有一点点大,和旁边写满字迹的三张大纸比起来,更加对比鲜明地显出了渺小。
这纸张也太小了,根本写不了几句话,嬴政不满的想到。
嬴政仔细拆开信纸,看到上面的内容后,随即眉头微蹙,陷入了沉思。
纸张上面,姬明夷只敷衍的写了一句话。
——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