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不能在这个时刻离开母亲。
她留在了这个小院住下,就在母亲旁边的房间中,然后每天清晨坐在床榻边,给高热昏迷的母亲喂水、喂稀粥、喝药和更换毛巾活动身体,然后一直到深夜再回屋睡觉。
这让跟随明夷一同出宫的宫女非常担忧,因为如果她们服侍的主人死去,那她们也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此总是抢着干这些事情,尽量将明夷和他的母亲隔离开,好防止被传染上疫病。
其实在当初的约定当中,如果没有秦王允许,她本来是不应当出宫的,更别提在外居住。
而这次明夷一声不吭的住下,咸阳宫中的嬴政似乎也没有想计较此事,任由她居住而没有派遣马车接回。
也许是因为太医令夏无且的医术当真高明,也许是因为母亲的病情其实不重,三两天以后,明夷欣喜地看到母亲高热已退,并且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的欣喜无以复加。
明夷不由自主的趴在床榻上拥抱住了母亲。
“我……我也得了疫病了?”王后嘶哑的嗓音说道。
“是,母氏你昏迷好几日了,不过没事,太医令说了,只要醒来就好!”明夷急促的说道。
王后感觉全身上下都没有半点力气,头还一阵一阵的抽疼,闭目休息了片刻后,才提起力气连忙说道“此乃瘟疫,明夷乖,快不要再靠近我。”
“我会注意,母氏。”明夷说道,同时没有动弹身体。
有这个良好的开启,王后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了。
明夷在这里居住了一个多月。
因为还没有停止的大灾,咸阳城中显现出一种风声鹤唳的紧绷气氛,坐在小院中向外听去时,闾巷里常常一整天静悄悄的没有半丝声音,偶尔又爆发出一阵长久的混乱哭声和士兵规律踏过的脚步声。
有鉴于这混乱的局势,明夷一直待在小院里面,没有出去在咸阳城中走动,以免惹出什么意外和麻烦。
嬴政待在咸阳宫里昼夜不停地处理政务,但这并不代表他的痕迹退出了明夷生活,来自咸阳宫的马车时不时的敲响门口,刷一波存在感。
马车送来各种宫中舒适华美的长裙、家具,甚至还有太宰刚刚做好的各种膳食,使这个闾巷里引起了小小的谣言和轰动,甚至还有邻居翻墙而过,好奇地打听她家可是有什么公卿贵胄家的亲戚
明夷无话可说,只能庆幸嬴政只是低调的派来了普通马车,而不是有宫中印记的马车。
即便没有见面,嬴政似乎也总能彰显自己的强烈存在感。
想到这里,明夷回忆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从与嬴政初见以后,不论厌恶憎恨或喜爱,嬴政总是让她心心念念最多的那个人。
难以忘怀。
等到王后的身体彻底大好以后,明夷单独去找了她。
“发生了何事?”王后问道。
明夷半蹲在母亲的面前,握住她的手。
“母氏,不久后我兴许会离开秦国几年,今日提前禀告一声,望您不要担忧。”明夷说道。
没有想到他她会说这种话,王后愣了愣,紧接着眉头一皱,“你不是在秦王宫中……”当妃嫔?
“我之前就已说过,我同秦王之间并非您想的那样……”明夷无奈的说道“……今日提前告您一声,只是为了避免您担忧。”
那个当母亲的,也无法忍受自己孩子处于一种颠沛流离的危险境地,自己却一无所知!
王后当然不能不担忧。
她不断的追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明夷无奈,只好含混模糊过去那些问题。
说到最后,王后气的罕见对女儿发了火。
王后手指着明夷,怒道“好!好!你如今已是长大成人,我是管不了你了!”
明夷心虚的避开母亲眼睛。
这个小插曲带来的风波让王后一连几天都没有好脸色,就连明夷要回宫时特意前来告别,也只是侧过身体,不言语也不去看她。
回到咸阳宫时,正是夕阳西下,残阳的余晖照耀在连绵宫阙的青瓦上,落光了树叶的嶙峋树枝上一点积雪残留,带来瑟瑟冷意。
忽然,一大群黑背白腹的飞鸟从树枝上忽然飞起,变成点点黑影消失在宫墙的尽头。
这一幕如果绘成画卷,楼台宫阙威严辉煌的同时,也必然有着难以言喻的冷寂之感。
明夷走下马车,沿着绵延不止的几百台石阶一点点向上走。
秦王的寝宫前,一身黑衣的俊美男子淡然屹立。
明夷见到这一幕,心情突然愉快起来。
走上最后一台石阶,明夷平复着微微喘气的呼吸,挑眉问道“陛下是在特意等我?”
“今日闲来无事,听闻宦官禀报,就等了片刻而已。”嬴政尽量漫不经心的说道。
“陛下没政务处理了?”明夷问道。
“你当还是一个多月前?如今各郡县的大灾和疫病都已平复,只剩休养生息。”嬴政平静的说道。
他的工作量终于恢复正常了!
可喜可贺!
哦对,不知不觉在咸阳城待了一个多月,现在已经是冬天了。
提起时间,明夷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说起来,两年之约也到了。”明夷尽量平淡的说道。
嬴政眉头下意识的一蹙,问道“你想离开?”
“怎么?陛下不准许?”明夷警惕的说道。
被她怀疑警惕的眼神盯着,嬴政不悦,冷冷说道“朕又岂是言而无信之人!”
那就好。
明夷想了想,把历史上的记载和脑子里的个人回忆综合了一遍,发现秦王还真没有什么背信弃义的记录,勉强放下半颗心来。
冬日里天黑的快,没过多久,宫殿外的天空已然进入夜色深沉。
宫女们步履轻捷地走进来,次第点亮一盏盏青铜灯,白日里拴在木柱上的厚重帷幔纷纷垂落,薄纱轻扬间平添几分朦胧的意境。
“你的那些宗亲,首犯都已斩首,剩余也通通流放至边关……”嬴政说着唇角微扬,“……你倒是半点不留情面。”
得知那些宗室亲戚的所做所为以后,明夷就写了封信给嬴政,拜托帮忙依法重度惩处,这点小事自然不需要秦王亲自出马,嬴政看过之后,就直接转交给了管理咸阳城治安的中尉,让其去办理。
中尉不敢大意,第二日就亲自带人去追捕审判。
“便宜他们了。”明夷淡淡说道。
嬴政敏锐察觉到了她对那些人的厌恶。
嬴政认真了神色,低头问道“你与宗亲之间有仇。”
明夷以手支颐,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仇,国破家亡后被君侯收养,这理当是恩情,只是……”
案几上摆放了透明的美酒,嬴政刚才说那是楚国今年送来的贡品“稻米清”,比一般酒容易醉人的多。
在这个平均酒度数只有七八度的时代,这种酒就算比一般酒厉害,浓度想必也高不到哪里去。
明夷因此不以为意的自己拿过酒壶,倒了满满一杯在青铜酒樽里,紧接着一饮而尽。
嬴政“……”
嬴政镇定从容且毫不犹豫将自己手边的那一壶也放在她旁边,并且顺便又在酒杯里倒满了美酒。
“只是如何?”嬴政追问道。
明夷微微偏头,在脑海里组织了一会儿措辞。
“陛下,长平之战后,赵国上下视秦国如仇寇,这时却有一户赵人愿意在此时给你衣食,这可否是恩情?”明夷问道。
“是。”嬴政说道。
“但如若这户赵人同时又对你冷言冷语、非打即骂,无时无刻轻贱于你,视你为依附于他们的小人物,要你感激涕零、日夜做工回报又如何?”明夷问道。
嬴政理解了其中含义,深邃漆黑的眼睛顷刻间染上冷冷寒意!
“那东周君侯竟然敢如此待你!”嬴政怒道。
明夷没有回答,将嬴政倒的那杯酒一饮而尽,继续问道“诚然这难以忍受,可如果你踏出这户赵人家一步,就会被外面的无数赵人杀死泄愤,所以这赵人确确实实庇护了你,陛下,这赵人对你究竟是否算是有恩情?”
嬴政没有说话。
好在明夷也没打算执着的要个答案,摇摇头就将这件旧事抛之脑后了。
“唉,不提了。”明夷说道。
这种酒不知是怎么酿造的,喝入口中后,清冽无穷中还带着一种似有若无的甜味,明夷喝了两杯后感觉味道不错,于是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低头倒酒时,身边的嬴政突然靠近,将少女抱入怀中。
“陛下你做什么?”明夷问道,顺便挣扎着想起来。
对此,嬴政自有妙招应对。
坐到一半,咯吱窝处传来一阵痒痒感,明夷噗嗤一声笑出声,重新倒在了身后秦王的怀中。
“……陛下……嬴政,不对,赵政你……做什……”
明夷说到最后,已经变成一连串噗嗤噗嗤的笑声。
既然如此也别坐起来了。
明夷动了几下身体,给自己调整了一个舒服的躺姿。
嬴政的手流连在她的肌肤上,不断抚摸脖颈到锁骨的那一块片皮肤,带来丝丝缕缕的暖意和些许酥麻的痒感。
明夷感到他的手指又游移到了耳垂上,并且轻轻揉捏。
不用对着铜镜看,她也肯定知道自己耳垂发红了。
“他们是如何待你?”嬴政状似闲聊的问道。
“我七八岁那年,婼将我冬日推入水中,让我得了喘疾,一年多才好,除此之外就是君夫人让我当媵妾了……”明夷说着双手一摊,“……其实也没有怎样,同陛下的年幼时有生死之险比,根本不算什么,我倒更好奇,陛下今天夜里,为何会对这等小事有意询问?”
“你对朕知之甚多,朕对你知之甚少,自然想要相问一二。”嬴政说道。
哦。
“那陛下应当问我前世之事,那才是有意思……唔……有空我可以讲与陛下听……”
明夷说着感觉到了些许头晕,想要重新站起来,却又险些歪倒,这才意识到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有些眩晕,就连近在咫尺的案几,都有些看不清。
明夷突然意识到,诚然酒精度数不高,但这具身体可没有接受过几千年后高浓度酒的洗礼,普通的酒就足以喝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