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沿着咸阳宫里两侧高高的青砖夹道向前走着,车厢的檐角挂了一串青铜铃铛,随着风的吹动而交相撞击,断断续续发出铃声。
坐在车厢里的嬴政冷淡无声,从姬明夷上了马车以后,就再没有多看她一眼。
明夷注意到了,却想不明白他又为什么事心情不快,只好尽量以漫不经心的姿态开口问道“陛下心情不佳,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确实有一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嬴政终于看向了身边少女,以某种探究的目光,几乎一寸寸描摹过她的骨肉肌理,想要直刺心脏。
“……不过无妨,迟早是朕的。”嬴政最终如此说道。
姬明夷会是他的,从躯体到心脏,每一寸都是。
嬴政满怀笃定。
明夷突然想起,问道“那个谣言后来怎么样了?”
那天夜里之后,嬴政就没有再提起,也没有因为这件事要找她麻烦的意思,让明夷也差点将这谣言抛之脑后。
嬴政很不想提起这件事,皱紧了眉头勉强回答道“朕已经告诉华阳太后只是谣言,让她暗中压下、不得外传。”
华阳太后究竟有没有相信,只要不想得罪秦王,就必须表明出态度来,她在咸阳宫中待了几十年,及时阻止这点传言不过小事一桩。
那日在华阳宫和嬴政寝殿的宫女宦官,绝大多数都被换了一遍,然后打发去偏远的宗庙祭祀侍奉。
华阳太后的宴席,是为了对前几日抓走秦王近侍的赔礼道歉。
现在已经不是秦王刚刚登基时,为了取得对抗吕不韦的力量,还要与华阳太后联手的时代了。
随着这三年时光里,嬴政一点点的掌握秦国大权,哪怕是当初一手扶持他的蒙氏家族,也日渐恭谨的如同任何一个普通臣子,更不要说华阳太后与他身后的昌平君昌文君等人。
因为来时耽搁了一点时间,秦王来到华阳宫时,宴席已经开始。
华阳太后看起来与两年前别无二致,仅仅是坐在竹席上,就自有一股包容气质,温柔静谧的如同一汪湖水,只是眉眼间带了些愁绪。
宴席上不止有华阳太后,还有三个楚国女子,据说是楚王弟弟、楚国几个封君的女儿。应当都是楚国精挑细选以后,才送到秦国来的,美人容貌气质各异,如同春兰秋菊、各擅其场。
一见到嬴政走进来,华阳太后就站起来欣喜道“政儿来了,快快入座。”
嬴政略微点头,就算行过礼了,淡淡说道“拜见太后。”
“前几日担心政儿,所以才招来那宦官一问,却没想到惹得政儿恼怒,今日开宴,就是望你莫要再放在心上。”华阳太后笑吟吟说道。
“前事不究,朕只望太后莫有下次。”嬴政平静的说道。
那几个楚国女子见到嬴政走进来,纷纷停下聊天,以羽扇遮挡半边容颜,用含羞带怯的目光望向这年轻的俊美秦王。
她们都明白自己来到秦国的目的。
酒过三巡,华阳太后频频向姬明夷看去,似乎不理解这少女究竟有什么魔力,将秦王迷的神魂颠倒至此。
明夷微微垂眸,神色温和的任由太后目光打量。
“太后在看什么?”嬴政冷不丁说道。
华阳太后没想到秦王会突然开口,微微一愣,随后似笑非笑的说道“政儿之前说这女子体弱,不让我传她见面,这也就罢了,如今连看几眼都在心中介怀了吗?”
明夷微微睁大眼睛,随后向嬴政看去。
嬴政那张一向缺少表情而显得冷漠的面容波澜不惊,似乎根本不在意华阳太后讲什么。
“这几个便是楚国贵女?”嬴政问道。
“秦王后宫,哪里能只有一人。”华阳太后云淡风轻地说道。
赢政沉默了。
片刻后,嬴政站起来走到华阳太后面前,盯着她负手说道“朕今日来,还有几件事想与太后说明。”
“政儿想说什么?”华阳太后问道。
“朕白日时已命宗正准备使团,去拜见楚王,以示两国交好之心,届时这几位楚国女子,可以趁便回楚国。”嬴政说道。
那几个楚国女子惊的手中羽扇都掉在地下,彼此交换眼神,都对眼前情况不知所措。
华阳太后根本没想到嬴政会这么做,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政儿!秦王陛下!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华阳太后急促的说道。
“知道,所以未免太后如此大年纪还要继续劳心劳力,今日特地前来说清楚——朕既不会娶楚国公主为王后、亦不会纳任何一个楚国女子入后宫。”嬴政冷淡说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
秦王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华阳宫内外悄然一静。
华阳太后再也维持不了那云淡风轻的神色,脸色变了又变,才咬牙道“秦楚二十代联姻,陛下既不愿娶楚国公主为后,是想娶哪国公主?”
“王后之位,朕心中已有人选,不劳太后操心。”嬴政说道。
华阳太后居高临下,看向那坐在嬴政身旁的少女,目光锐利而冷漠的刺来。
“是她?”华阳太后问道。
嬴政不置可否,平静说道“是又如何。”
华阳宫内外寂静一片,人人都震惊于秦王的话,面面相觑。
说完最后一句话后,没等华阳太后反应,一身黑色王袍的秦王就转身离开,一步步远离灯火辉煌的宫室,向殿外走去。
在路过姬明夷的席位时,嬴政脚步微微一停,低头说道“可以跟朕走了。”
因为嬴政的那句王后之位,华阳宫内,周围的人在震惊过后统统都望向明夷,目光怪异至极,但无一例外,都没有掺杂好意。
特别是那几个衣着锦绣的楚国贵女,看来的目光都几乎掺杂了刀子,好像她是抢了她们东西的强盗一样。
被这样盯着,即便是这种时刻,明夷都有些感到荒唐和想笑。
明夷还不想留在这里被人生吞活剥了,站起来整理了下衣袖后,跟在秦王身后离开。
二人重新坐在了马车上。
冬天的车厢里都换了厚重的织锦的帷幔,哪怕是车厢宽大,里面安了案几和床榻,明夷也感觉到厚重的一点气也喘不过来。
赵高想要一同走上马车来,像以前一样贴身侍奉秦王。
他刚刚掀开车门,明夷就冷声说道“下去!谁也不得上马车来!”
“这个……”不明白何处惹了她怒火,赵高连忙叩头,为难的看向秦王。
而赢政默不作声,任由明夷呵斥赵高。
“是、是,谨遵王后吩咐。”赵高于是陪笑着走下去,跟随在马车身后步行。
明夷敷衍而讽刺的笑了,“真擅长谄媚逢迎,陛下不过说了句话而已,赵高居然就开始称我为王后。”
“朕留着赵高,不过是因为他还算好用而已,你若不喜欢,拖下去处死便是,何必发怒。”嬴政平静道。
“哦~,陛下对我可真好。”明夷讥诮道。
车厢里的空气沉闷,香炉里也燃烧着馥郁的香料和炭火,明夷感到喘不过气来,一把掀开车窗上的华丽织锦!
霎那间,冰冷轻寒的冬日冷风呼啸着吹入车厢内,吹散馥郁的芬芳。
嬴政的眉心终于紧蹙,说道“朕以为你会喜悦。”
“我应当欢喜什么?欢喜陛下拒绝那些楚国女子!还是欢喜你对华阳太后说有意立我为王后!”明夷说道。
嬴政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
姬明夷就坐在对面,离他只有不到一丈的距离,近的伸手就可以触及,赢政缓缓靠过去,居高临下的俯视她。
明夷没有动作,似乎也想看他想干什么。
紧接着,嬴政将少女的两只手反手扯在身后,将手腕握紧在掌心,让她不能动弹。
姬明夷被握在掌心里不能动弹。
这个错觉让嬴政感到一丝奇异的心满意足。
这下,少女那张清丽而精致的面孔,近到呼吸可闻了。
“你看看你,姬明夷,你推朕下函谷关城墙、对蒙恬说朕被恶灵附身、给朕下药、三番五次的朕面前试图刺杀、还有每一次的任性妄为和胡言乱语,每一件小事都是足以枭首示众的重罪……”嬴政说道,声音冷淡而低沉。
声音在耳边传来,明夷试图看清嬴政的神色。
但昏暗的夜色里,什么也看不清。
“所以,陛下现在是要算总账了。”明夷寡淡的说道。
“不是……”这下轮到嬴政的语气里含着一丝讥诮了,“……你只是笃定朕不会伤害你而已,就好像你当初给朕下药、嘲讽秦二世而亡,大摇大摆地逃离以后,重新在韩国见面,你也未曾有多少畏惧胆怯。你只是笃定朕不会杀你,甚至不会牵连你的亲眷。”
明夷心跳重重加快一下。
她说不出话来,找不到反驳的语言。
是的。
是的,她心里并不感觉到胆怯,因为相信眼前的秦王不会伤害自己。
那些在谣言被揭发时肆无忌惮的打闹和拒绝,反锁了嬴政的寝殿不肯出去,那些在韩国再见时没有过于害怕的情绪,那个大雪之夜无视了嬴政冷漠目光肆意离开……
甚至在更久以前的时光,随便编着借口,拖嬴政一起在咸阳城中驾车而行……
这不过是潜意识里笃定嬴政不会为此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