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一动不动的目睹嬴政离开,在拐过一个弯后坐在外间的案几上。
烛火光芒盈盈,让绘了山川之景的屏风上倒映出少年修长身形。
紧接着明夷毫不犹豫从漆榻上站起来,在远处宦官宫女奇异的目光里,悄无声息又匆忙的走向正殿外。
嬴政的寝宫坐落在咸阳宫最高的高台上。
明夷手扶着洁白栏杆看去,首先映入眼帘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连绵台阶,和两侧黑衣重甲手持仪仗的持剑侍卫,紧接着前方是真正用来朝臣觐见的咸阳宫大殿,飞梁斗拱间厚重磅礴、威严大气。
在更远处,一整个咸阳城静静蛰伏在脚下,那里有千栉万瓦的房梁屋舍和数十万平民百姓庸碌而活。
清寒的夜风自天边迎面而来,吹拂在身上带来丝丝寒意。
明夷伸手摸了摸下颌上,赢政刚刚捏过的那一小块皮肤。
其实赢政用的力道并不大,下颌骨早已没有任何感觉,但记忆中还残留着那一瞬间的微微疼痛。
这段时光里她几乎都忘了,现在坐在宫殿里低头看奏章的那个人,拥有随时随地将自己生杀予夺的权利。
直到当秦王突然发怒的那一刻,才突然从麻醉中清醒,意识到之前是怎样愚蠢的沉浸在看似平静的气氛中。
太大意了,太放松了,明夷忍不住在心里想。
服侍的宫女在身后犹豫着呼唤道“……姝女?”
“无事……”明夷转身笑着说道“……走,回偏殿入寝。”
案几前,嬴政终于看完那份奏章,将需要注意的重点一一记录在一旁竹简上,以免忘记。
做好这一切后,嬴政才重新走出来,却没想看到了空荡荡的漆榻。
“姬明夷去何处了?”赢政平静的问道。
“陛下方去处理奏章后,姝女就立刻离开了。”一旁的宫女低声答道。
赢政微微一愣。
身后的赵高见状,立刻说道“陛下,可要再将姬女传召回来?”
“不必了,天色已晚。”赢政说道。
再把韩王和韩国宗室带回来以后,赢政就像安置东周的宗室一样,在咸阳近郊圈了一块里村,将那些人安置在里面,让他们像农人一样活着。
至于唯一有好感的韩非,赢政则封了博士,将其养了起来。
这博士是实实在在的官名,通常由学识深厚、博古通今的人物来担当,没有多大的实际权力,主要是供秦王询问一些问题。
得知韩国灭亡以后,因为之前毒酒被伤透了心的郑国毫无反应,在向秦王上奏,得到将家人接到咸阳来安置的恩准以后,就继续勤快的修建水渠了。
这厮到现在都没有反应过来秦王的套路,反而因为之前的打击而彻底向秦王归顺。
在分封了此次攻打韩国有功的将士、又处理完这些琐事以后,赢政才抽出空来继续关注这个棉花。
这并非不在意,而是如今已接近冬日,有长达几个月的时间可以慢慢处理此事。
一连几天没有见到姬明夷,赢政吩咐赵高去叫她过来。
从殿外走进来的少女行礼后问道“不知陛下传我来有何事?”
“无事。”赢政平静说道。
明夷也没有再追问,自顾自地找到竹席坐下以后,就让宫女去取了一卷《山海经》过来看。
没有了给之前攻打韩国的事情扫尾,常规的政务并不算多,再加上上辈子已经练出了飞快手速和经验,赢政罕见的中午就处理完了所有事情。
赢政让姬明夷与自己一同进昼食。
与秦王共同进食,绝对是天大的荣幸。
明夷心里不怎么愿意,但一时片刻也想不到合适的理由推拒,只好温和的说道“谢过陛下恩典。”
有之前在雍地的前车之鉴,虽然是共同进食,但却分开了桌子。
秦王居于首座,左下角才坐着明夷,十几个宫人训练有数的将食器搬上来,然后恭敬的站在二人身后服侍,举手投足间迅速且悄无声息。
“你刚才在看《山海经》?”赢政说道。
“对。”明夷说道。
“朕也看过,可惜里面所记载的长生之果,终究是遍寻不得。”赢政说道。
上辈子焚书时,他曾经一时好奇,看过《山海经》,被里面所记载的昆仑山和不死果深深吸引,还特地派出使者去寻找过,可惜和入海寻仙一样,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说不准连写《山海经》的陛下先祖都没有见过,只是以讹传讹、道听途说罢了,反倒被千年后的子孙当了真……”明夷平静的说道“……就像方士口中那些的仙人,说的如此神异,却未曾有多少人见过。”
《山海经》据说是夏启身边的臣子伯益所写,而伯益的一个后裔恶来,正是秦始皇的第三十五世祖,秦国开国之君秦非子的五世祖。
赢政微微不悦,说道“眼见为实,你未曾见过,怎么能仙人之说是断言虚假?”
呵呵。
“难道陛下就见过?”明夷笑问道。
赢政手持酒杯一笑,傲然说道“朕见过!”
说罢,仰头饮尽杯中酒。
少年秦王那神情间的意态悠然、信誓旦旦没有半点犹豫,可见绝对不是说谎。
这让明夷顿时一愣。
这回答太出乎意料了,让明夷忍不住思考是不是上辈子那些方士骗人时,用了些化学反应之类的小把戏来充当神迹。
明夷非常想用楚凤称珍时,那个楚国人因为没有见过山鸡,也是当真把山鸡当成了凤凰之类的话来反驳嬴政。
但话在唇齿间打了几个转,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没有必要。
“既然如此,祝陛下得偿所愿。”明夷微笑着举杯说道。
少女眉目温和平静,没有半丝阴霾。
嬴政对她的反应有些惊讶,沉默着盯了几秒后才移开目光。
姬明夷对于求仙和方士的不以为意,他自然能看得出来。
以眼前少女的性格,嬴政本以为她会找出理由争辩到底,没准还会顺带暗暗讽刺一番。
吃过午饭,明夷想要离开时,被嬴政桌子上的棉花吸引了目光。
赢政举起漆盒,问道“你认得此物?”
“认得,棉花就是我从楚国带走,在巴郡时送给巴寡妇清的……”明夷说道“……以前我还要献给过陛下,陛下忘了?”
被她这样一提醒,赢政突然想起以前姬明夷造谣自己被妖鬼附身,怒气冲冲逮人寻仇时,她提过的御寒之物。
他那时急于报复,因此并没有当成回事。
况且那御寒之物若当真有效,上辈子几十年,又怎么会听都没有听说过。
“没想到你那时所说俱是真话。”赢政奇道。
明夷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这让赢政忍不住又狐疑地看着她。
赢政将郡守上的那份奏章抽出来,给明夷看。
明夷注意到里面的一个小细节,经过种植以后,巴寡妇清和她手下的农人发现棉花并不适合在巴郡种植。
棉花在巴郡只是勉勉强强活着而已,产出来的棉花不高,反倒是在蜀郡的那边的盆地种植以后,棉花而骤然高了三分之一的产量。
明夷一声叹息。
自己何尝不知道棉花不适合在那里种植,但那些棉花种子放了两三年,再不种到土里就彻底死光了。
“既然是你将种子带来,那朕也不必再费心命人去巴郡问了。”赢政说道。
明夷回忆了一下,缓缓说道“棉花喜光喜热,除此之外还喜水,若是陛下要问棉花在何处种植的话,以东南沿海和西北边疆最佳,再多的我也不知晓了。”
赢政神色微悦,令人将这些记下,然后回头转交掌管粮食的治栗内史。
回头令人查阅过年边境之地的历年雨水之后,让农人挑选出合适之地种植便可。
回头等到收获之后,他秦国军队作战之时又比敌军多一项利器。
而且陇西狄道关、上郡、雁门关这些地方一向因为胡人侵扰而贫困,若是棉花种植能成,来往贩卖之间,那里的平民也能稍稍富庶一些。
赢政刚刚在心里绸缪完毕,耳边就听姬明夷说道“陛下若是没有事情,我就先告退了。”
赢政微微蹙眉,转而松开。
“你今日怎么了?”赢政淡淡的问道。
“我什么事也没有,陛下为何如此问?”明夷反问道。
“你今日话少。”赢政说道。
而且奇妙的态度很温和顺从,简直不像她了。
明夷想了想,随口扯了个理由。
“昨晚没睡好,我想回去继续睡觉。”明夷温和的说道。
赢政举步走到少女面前。
年纪相当,但也许是因为男性的缘故,赢政要比明夷高一些,一身黑衣的少年秦王微微低头盯着她,那双漆黑的眼睛目光冰冷锐利,似乎要探究人心。
按理来说,姬明夷这应当是很令赢政自己满意的态度。
可不知为何,看着少女温和从容的神色,赢政总有一丝奇特的不满感觉积压在心上,挥之不去。
不知嬴政在想什么,明夷只好继续神色平静的站在原地,尽量无视咫尺之处秦王的目光。
半响,只听耳边的秦王平静问道“你是在因那日朕捏你下巴之事,所以恼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