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不仅应允了明夷立刻出宫,还要自己也一同出宫。
明夷对此是拒绝的。
明夷与嬴政的漆黑眼睛对望,诚恳说道“陛下政务繁忙,怎能在浪费时间出游!”
嬴政面色平淡,淡然说道“如今上呈的奏章都是吕不韦在批阅,朕不忙。”
哦,忘了嬴政如今还没有大权在握。
明夷语调不变的接口道“即便如此,您贵为一国之君,怎么能去人流混杂之地以身犯险。”
“以身犯险?”嬴政带着微微的嘲讽说道“朕都和你朝夕相对了,又岂会在乎那点微末之险。”
明夷“……”这话怎么听着不对劲。
见他不说话,嬴政转身吩咐赵高去准备出游的仪仗马车。
“等等……”明夷叫住了赵高,转头对嬴政不悦的说道“……我不想出宫时声势浩大。”
嬴政想了想,问道“你出宫是为了何事?”
明夷没有开口说话。
见她不想回答,嬴政冷冷道“不答你就别出宫了。”
明夷眉头皱起,双手抱臂在胸前,几秒后缓缓说道“……只是想随意走走罢了。”
嬴政明显没有相信这个回答,满含不悦的望了她一眼以后,还是对赵高说道“准备寻常马车出宫,不要引人注目。”
一刻钟后,十多辆双驾的青铜马车在咸阳宫宫门前一字排开,脱下官服的禁卫侍从团团围绕。
明夷默默凝视几秒,说道“陛下口中的寻常和不引人注目,大抵和我这种庶民所知不一样。”
一听这话,嬴政眉头蹙的死紧,忍耐着问道“你还想怎样?”
在生活骄奢了几十年的秦始皇眼中,这已经很寻常了好吗?
明夷突然发现,也许是因为到了变声期,嬴政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
“算了。”明夷摇头说道,率先走上马车。
马车走出咸阳宫,就开始依照明夷的吩咐,在整个咸阳城及周围兜圈子。
一圈、两圈、三圈……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过去,嬴政终于按耐不住,冷漠地对驾车的车夫说道“停下!”
车夫连忙的拉住马匹的缰绳,控制这两匹马停在路边,身后跟随保护的十余辆马车见状也纷纷停下。
“陛下做什么?”明夷挑眉问道。
黑衣少年的目光深邃冷漠,平静说道“是你要做什么。”
他不信姬明夷出宫只是为了毫无意义的在整个咸阳城兜圈子。
“看风景。”明夷双手交握于膝前,看向车窗外的目光安然无比,温柔说道“渭水穿南,嵕山亘北,咸阳周遭风景秀丽,加之屋舍广大、秩序俨然,我难免想多看几遍。”
“……”嬴政干脆的对车夫说道“回宫。”
明夷微微恼怒起来,脸上温柔的微笑一收,阻止车夫之后,满脸不痛快的再一次说道“你做什么!”
“不陪你做这种蠢事。”嬴政平静说道。
说的好像是我让你陪我出宫似的!
明夷心中这样想着,说道“陛下若是觉得无趣,不如先回咸阳宫?”
这是想一个人独自在咸阳城,然后再伺机逃跑?
休想。
嬴政冷笑一声,凛然说道“你在妄想!”
明夷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不断地在心里默念他是秦王打了是死罪、他是秦王打了是死罪、他是秦王打了……
嬴政一声喊停,马车现在停在了咸阳以北。
此处有不少砖瓦、铸铁和制陶的作坊,还有商人自发组成的“贾市”,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是咸阳城中比较繁华的地带。
从此处再向北看,是一片连绵的荒芜山塬。
山川河流一如既往,却少了记忆中的连绵宫殿和人。
嬴政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怀念。
扶苏温和有礼,却性格有些软弱,不知是否会大权旁落,胡亥虽然贴心却是诸子当中最为年幼,性格难免有些骄纵任性,还有高和将闾……
见嬴政频频向那片荒芜的山塬看去,一半转移话题一半因为好奇,明夷问道“那里有什么?”
“……六国宫殿。”嬴政平静说道。
明夷稍稍回忆,想起了秦始皇每灭一国后,就会将那个国家的宫殿画下来,然后回咸阳建个差不多的。
齐楚韩魏燕赵六个国家的都有,可谓是相当有钱任性和穷奢极欲了。
“就是建立在此处山塬上的?”明夷问道。
“对。”嬴政说道。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陛下修行宫为何修的七零八落,在整个咸阳周遭四散而建,如果将其集中修筑,岂不是更为威严壮丽?”明夷问道。
除了没有建造成功的阿房宫以外,秦始皇还修建了兴乐宫、兰池宫、信宫、甘泉宫、梁山宫
、回中宫、七庙还有六国仿照品等一堆宫殿,这些宫殿单独放出来都是难得一见的豪华,如果全都修筑在一起,想必更加壮丽和震撼,不会比没有修完的阿房宫差什么。
以秦始皇那种喜欢大场面的性格来看,应该很乐意这样做才是。
然而他却偏偏将行宫修的七零八落,在整个渭水北岸分散开来。
“为了对应诸天星斗。”嬴政简单的用一句话解释道,自觉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明夷更加疑惑不解了,问道“是何意思?”
嬴政唇角一勾,似乎在嘲笑她的不学无数。
“所有的宫殿皆对应天上星辰。”嬴政想了想,开始详细解释道“渭水象征银河,而渭水横桥则对应阁道六星,极庙对应南斗星、阿房宫对应营室,章台宫对应营室西部的渐台星,兰池宫和兰池则对应毕宿的五车星与咸池星,宜春苑、上林苑对应昂宿的天苑星……”
明夷恍然大悟,心说没想到这些宫殿建造的还挺有讲究和玄机。
“那咸阳宫是什么?”明夷问道。
嬴政极其诧异的看了明夷一眼,似乎没有明白她为什么还没有反应过来。
“自然是天帝所居的紫微星。”嬴政说道。
马车外架马的马夫听不见车厢内二人窃窃私语,已经遵照秦王命令停下一段时间,见秦王还没有传来命令,小心翼翼地出声询问道“陛下可要回宫?”
“回……”
嬴政刚说出一个字,明夷就干脆利落地打断道“不回,我要逛“贾市”。”
“商贾之地有何好去?”嬴政说道。
“我乐意。”明夷说道。
嬴政微微皱眉,对马夫说道“去“贾市”。”
不同于魏国大梁的商贸发达,富庶兴盛,严苛的秦国法律将所有交易全部都局限在了“市”当中。
“贾市”被土墙环绕,大门关闭,只有在庭长的命令下举起旌旗,再由小吏检验过允许进入的文书之后,才可以进入市内,意味着一天的交易开始。
咸阳这一处“贾市”的规模已经不算小了,换算成明夷熟悉的面积,足足有万余平方米。
然而一个有几十万人口的城市,每日需要交易买卖的人更多,因此市场上可谓是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
但即便有尽心竭力的侍卫将来往交易的人群挡在外面,保证让那些庶民别说碰上尊贵的秦王袍角,连靠近一丈之内都是做梦,也挡不住一阵阵的喧嚣声音和隐约气味。
走在人群中的一身黑色暗纹华服的少年面色冰寒冷漠,冷冷一瞥就让人心生敬畏,与这个散发着俗世气息的贾市格格不入,隔着三丈远就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硬生生吓跑了集市当中几个见孺子俊美,手捧着荇菜想要求爱的少女。
嬴政不断地在心中后悔刚才没有直接回宫,不,今天就不应当出宫!
一边走的明夷面色也很冷漠。
真是活这么大,第一次见连铺面大小都要受到规定的市场,法律规定货物卖得越贵,铺面就必须越小,明夷亲眼见到一个卖珍珠的铺面只有三尺左右。
三尺能做什么?连塞一个人进去都不够。
卖最便宜货物的铺面越大,但也不能超过十尺,也就勉强塞下几个人。
除此之外,庶民买卖物品时必须布匹和秦半两相互使用,商人必须将自己所有的商品系上标签明码标价,秤、尺子等衡器必须一模一样,铜钱有问题也必须使用,每一笔交易都必须有“券”……
被管理的太严格了。
过犹不及,这里和秦国的其他地方一样,繁华热闹的背后是一成不变。
明夷向一个卖雪白蚕茧的商人走过去,他刚刚被来收税的小吏拿走钱。
“在此处经商,收税几何?”明夷好奇问道。
男子身材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干瘦,胆怯的着看面前少女,惶恐说道“回贵人之话,五一分之,而以其一为贡。”
也就是说要收20%的税。
明夷忍了忍没忍住,扭头看向嬴政,深沉的目光中明晃晃表达出“你们秦国收这么重的税太过分了”。
“他的话并未说全,是除其本钱、计其利息之后,才五一分之,而以其一为贡。”嬴政说道。
嬴政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过错。
从利息里面抽取五分之一,并不算多。
“是不算多,但您别忘了,这些商贾之人除此之外还要交户赋,口赋,訾赋等诸多赋税,还要服役。”明夷冷冷说道。
而这些负担,全部都要从剩下的五分之四的利息里面抽。
嬴政的神情一片冷漠,说道“但是对待商人,必须重租税以困辱之。”
商人和种地的农人、做工的工匠不一样,充其量只是来往运送货物贩卖而得利,对国家并无多大贡献,而且商人来钱快,如果不加以重税,人人都慕其利而去经商,久而久之国家其他方面也就仿佛荒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