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传、验有多重要?
君不见当年商鞅逃亡,就是因为没有这些身份证明而寸步难行,好不容易跑到边关以后,连住逆旅客舍都被拒绝,最后走投无路的被秦惠王逮捕回咸阳,判了五马分尸之刑,成功达成作法自毙的人生成就。
在户籍律法这方面,赵国固然没有秦国管得严,但也不至于宽松到会随便放几个陌生人进入里村中休息。
如果个个遍体鳞伤的他们此刻进入村庄,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农人发现没有身份证明后,持着锄头团团围住,被押送到“里典”之前。
然后“里典”上报更高一级的赵国官府,大家像商鞅一样玩完……
正午阳光之下,三人面面相觑。
明夷到是带了符、验、传,但上面是自己本来的身份,这种时刻绝对不能用。
蒙恬伸手摸了摸背上人事不知的长公子额头,糟心的发现没有任何好转和清醒迹象,可见不能再耽误。
明夷则向旁边走了几步,然后透过大树的绿荫继续观察前方村庄。
像这种最多不过百余人的小村庄,抛去老弱病残后有战斗力的壮年男子不过几十余人。
现在又是春耕的时节,有劳动力的妇女和小孩也要承担一部分农活,现在留在村庄里的人应当寥寥无几。
而且黄土垣墙也不过七尺左右,换算成明夷熟悉的尺度才一米六二,完全拦不住他们几个……
明夷回过头来,与蒙恬对望一眼。
蒙恬神情有些羞愧,却还是沉声缓缓说道“恬有一不才之想……”
明夷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不必多言,我亦是如此想!”
不就是打劫,说做就做!
当即蒙恬背着嬴政,明夷掩护子阳,四个人偷偷摸摸的借着路边一人高杂草和大树一路潜行,翻过村里的黄土墙。
然后果不其然,看到了安静无声的村庄内部。
蒙恬将一直背着的嬴政放在黄土墙角靠好,交给子阳照料,然后与明夷互相打了几个无声手势,紧接着同时向前助跑几步,向村庄里最高大的房屋小院翻墙而过。
子阳屏住呼吸,紧张的等在墙外。
只听院子里隐约传来几声被压抑的惊呼求救和剧烈狗叫声,然后木门便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速速进来。”明夷低声说道。
子阳半扶半抗起角落里的赢政走进小院当中。
进去一看,只见到不大的土筑院落里,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清瘦老者被五花大绑扔在墙角,一边呜呜呜的叫着拼命挣扎,一边在他们看过来时一副安静不动的乖巧模样。
将房子里唯一的主人公绑好以后,明夷就开始大摇大摆的翻箱倒柜,寻找这户人家的身份证明。
和之前猜测的一样,这户人家就是村庄里的里典,更通俗的说法为村长,因此有全村人的户籍证明。
没过多久,他们就找到了几家如果冒充起来称不上完美,但还算合适的符、验、传。
找到最重要的东西以后,蒙恬蹲到了那个老者面前,一只手用匕首对准她的喉咙,一只手抽掉他嘴上布条。
“敢问老丈人,可愿把村庄里的马车交给我等?”蒙恬严肃的问道。
听了强盗的这奇葩要求,又看看正对着喉咙的匕首,老者看起来快哭出来了。
“马匹何其贵重,非贵人不可用,我等农人哪里有啊!”老子哭丧着一张脸说道。
听了这话,家世显贵的蒙恬讶异一挑眉,转身回头向子阳投了一个询问眼神。
——这老丈人说的可是真话?
常年混迹在各色人等间的子阳对此了解颇多,悄然无声的向他一点头。
——马车只有权贵富人才用得起,普通农家有辆牛车就算不错了。
好吧,牛车就牛车。
还在昏迷的嬴政被蒙恬扶进了屋中暂且休息。
他面色苍白,额头滚烫,看起来比之前更加糟糕,大滴大滴的冷汗顺着额头流下,嘴里喃喃着不知念叨什么梦话。
明夷正巧进屋取了水罐喝水,见嬴政如此,好奇的去俯耳倾听。
“姬丹,你竟然……既然敢刺杀于我……肢解……”
声音低且含糊,断断续续听不分明,但其中所携带的滔天怒意和冰冷却不容认错。
听了嬴政的这句胡言乱语,明夷的第一反应就是荆轲刺秦,随后好笑的摇摇头。
想什么呢?
荆轲刺秦都是多少年以后的事了,嬴政说这些话,应该是梦到昨天夜里姬丹暗算他的事了。
万事俱备以后,蒙恬便胁迫老人带他们离开。
在生命威胁下,老人哭丧着脸去赶了牛车,离开这个叫冉里的村庄,像向最近的大城走去。
一路上遇见往回走的村里人,笑着问老丈要去哪里时,在车厢里探出的刀剑胁迫下,老丈都勉强摆出一副笑脸说道“要去牟城办点事。”
一路有惊无险地离开村庄数里之外后,蒙恬毫不犹豫将满脸悲痛心疼的老人家赶下车,又摸了摸腰间,解下一块玉佩丢在他手上。
这玉佩洁白无瑕,触手温润至极,价值足在百金之上,足够抵消他今日家中牛车和其他损失。
站在土路边的老人精神一振,脸上心痛惋惜的表情瞬间消失殆尽,看着手中的洁白玉佩,先是眼睛一亮,紧接着却犹豫不想要。
“我家不过一介寻常农人,此等宝物落在手上,也只会招来祸事,贵人仁善,不如给我些其他的?”老人低头弯腰的谄笑道。
这个蒙恬还真没有,一时间有些为难。
明夷想起自己之前在衣袖中缝着的郢爰金版,撕开衣服缝口后,拿出一小块给了那个老人。
不料那个老者伸手接过后金块后却没归还玉佩,而是扭头就往回跑,速度和野狐狸有的一拼,从矫健的背影上完全看不出他已经是个老头。
“你!”
子阳稍稍一愣,随后愤怒的就想去追那个老头。
“算了。”蒙恬伸手拉住他,淡淡的说道“时间紧急,我们赶路要紧。”
有了正规的身份证明,这一路上的关卡和小吏检验都畅通无阻,再加上几人都穿上粗布麻衣,刻意抹黑自己皮肤,改换容貌,除了遇上几个不成气候的盗贼,向南走的这一路上倒也平安到达牟城。
这两日,唯一的烦恼就是嬴政明明伤的不算严重,却始终不醒,口中还不停地说胡话。
看着他这副重病的姿态,蒙恬一日比一日更加心焦,可这病情就连子阳也是满头雾水,说不出所以然来。
子阳不止一次的给嬴政仔细诊脉,检查身体,可除了一些皮肉伤之外,并没有其他伤情,按理来说应当早就清醒了。
邯郸本就离魏国边境十分近,距离魏国的邺城也不过是四十余里。
而牟城刚好坐落在两国边界之间,离邯郸和邺城的距离都不远不近。
按理来说,这种地理应当饱受兵戈之扰,但两国久不经大战事,再加上魏国商贸繁华,常有商人在这座边境城市来往运货,久而久之,倒也发展出几分人气和热闹。
今日,牟城门口却不同于以往寥寥几个守门士兵,而是一反常态地围绕了许多重甲士兵,将南北数个城门尽皆包围看守的密不透风,然后挨个检查核对来往行人的验传。
来往人数众多,检查又太过缓慢,没过多久,城门口前就排出了人流长队。
有些人急事在身,想要偷偷塞一些布币给守门士兵,好蒙混过关,为首的士兵队长却毫不犹豫的将塞入自己袖中的钱币扔在地上,伸手一指,便有几个士兵冲过去将那一行人拖下去检查验传、盘问身份。
甚至比之前问的人还要仔细。
此举自然惹来一些不快,排在长队前的人们看到这一幕后,纷纷出口抱怨,士兵却半点不为所动,依旧挨个仔细检查,甚至连坐在车厢中的富家女眷也要一一查看。
在人流长队的最末端,一身粗布麻衣的少年马夫,驾驶牛车自远方而来,然后安安分分的到人流最末端等起了队伍。
临近黄昏的日光下,马夫目光在前方士兵队长的剑柄铭文上凝视几秒,辨认出那是李牧的部下,然后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睛,随着人流排队。
片刻后,队伍轮到了这辆牛车。
“验传!”士兵队长粗声大气的喊道。
马夫立刻从怀中掏出几根竹简,双手捧着递给唯一会识文念字的士兵队长。
“故邯郸冉里大男子吴文,为人黄皙色,椭圆脸,长七尺三寸,至今可十四岁,行到端,毋它疵瑕……”
士兵队长逐字逐句的读出几片竹简上的内容,然后和面前之人容貌身高比对。
“这传上所书之人可是圆脸!”士兵队长沉声说道。
马夫心头一阵紧缩,面上却随意地说道“年岁增长,脸型有些变化也是寻常。”
“牛车中人又是谁?”士兵队长问道。
“这……”马夫微微为难。
士兵队长见状面色一沉,“还不快快让开,莫非车厢里真有什么不能见人的鬼魅不成!再不让开,我便直接罚你去当城旦!”
士兵队长所说的去当城旦并非无的放矢,赵国律法规定,敢偷窃伪造验传者,要处罚布币和劳役。
话音刚落,牛车的布帘便从里面被一把掀开。
只见车中一共坐了三人,一个少年半躺在车厢里,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衾,双目紧闭的不知在说什么胡话,而另外两个身着布衣、像是婢仆的少女正手忙脚乱的拿起陶壶,想要给那少年喂些水进嘴里面。
车厢里光线昏暗,士兵队长照着竹简上的内容还想细看他们面容,一旁的马夫恰在此时急切说道“壮士明鉴,我家小郎突发疾病,家中长辈又都恰巧不在,事急从权,只好先带小郎和两个婢女来牟城寻医治病。”
这说的理由也与验上所说相符。
士兵队长又细细盘问了车中男子的家世身份、姓甚名谁、长辈居于何处、家处何地……
马夫全部都对答如流。
眼见毫无异样,士兵大手一挥,刚想说让人过去,身后就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一个中年将军龙行虎步而来,周围随从亲卫众多,可见身份不低。
守门的士兵连忙恭敬地小跑到他身前,说道“见过司马将军。”
——司马将军?
——司马尚!
车厢中的明夷骤然蹙眉,回想起了那一次参加平原君夫人府上宴会,在李牧身边见过一次的那个中年男子。
司马尚眼带血丝,可见这几日都未曾睡好,他询问士兵道“今日寻查如何?”
“未曾发现可疑之人。”士兵队长说道。
司马尚扭头看向恰巧正检查的牛车一行人,发现正是需要重点检查的几个少年人,便又将刚才士兵队长已经问过的问题细细询问了一遍。
马夫说完之后,司马尚却沉默不言,并未出口放人,眼睛一直上下打量着面前低眉垂目的少年马夫。
总感觉这少年马夫有哪里不对,可一时片刻又说不出来。
在这样的压力下,装扮成马夫的蒙恬手已经伸入怀中,握紧了冰凉的青铜匕首。
“将军我家小郎君重病,急于求医问药,可否先还验传放行?”少年车夫身体微微前倾,急切的说道。
听了这句话,司马尚终于察觉出有哪里不对!
既是寻医问药,怎么不去都城邯郸,反倒来这偏远的边境小城!
司马尚拔剑厉声说道“给我拿下这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