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日转瞬即逝。
到了清台开宴那一日,春申君体贴地派了马车来逆旅接盖聂师徒。
清台位于巨阳城外,台高三十丈,上盖楼阁。
楼阁内用浸透了桐油而水润光华的柏木连铺三层覆盖好,雕梁画栋,处处奇珍。
楼阁外又特意填满运来的肥沃土壤,土壤里遍植奇花异草,鲁班一脉的机关师在此设立了上下连通的水管,隶臣妾日夜不停地转动齿轮来输入温水灌溉花草,即便是冬日,也一片姹紫嫣红。
明夷下马车后,一路沿着石阶登上三十丈高台,眼前就乍然一亮。
一座古朴典雅的宫殿坐落在高台上,巨大的铜柱上凤纹盘旋,檐下的青铜铃铛摇晃作响,与此时宫殿内传来的钟磬之音交相辉映。
此刻刚好下雪了,灰蒙蒙的天空上,细碎洁白的雪花不停落下,压在胭脂色的一树繁花上,配上一旁正在浇花的嫣然美人和身后宫殿,如同一副古意盎然的画卷。
端的是歌台暖响、春光融融。
明夷现在原地,抚着白玉栏杆向远方遥望,远方古老的巨阳城和近处崇山峻岭全部都收入眼底,顿生畅快之感。
侍从将盖聂与明夷引进宫殿内入座,赤足踩在温润光亮的柏木板上,却丝毫不觉寒冷,明夷忍不住微微讶异。
一旁侍从看出了她的疑惑,低头柔声解释道“姝女,宫殿内的柏木板底下有黑铁暗格,可以将燃烧的木炭用湿润草皮覆盖,再放入其内取暖,连续数个时辰也不会熄灭。”
“原来如此。”明夷说道,心中忍不住赞叹了一声心思灵巧。
在自己的席位上跪坐下来,各自寒暄几句以后,看见主人春申君还没有出场,明夷便开始四下打量起来。
这座殿堂除了正门以外,其余三面皆设有窗户,打开之后,坐在宫殿内的人就可以一窥窗外繁花风光,不过如今是冬日,全部都闭得严严实实。
今日宴请的全部都是春申君手下出色的门客,不过寥寥十一二人而已,但不是辩才机敏、能谋善断的谋士,便是身手高超的武士,再不济也拥有一技之长。
等了片刻,正主春申君到了。
只是与春申君一同到来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面容清瘦的中年文士,一个约莫二十岁左右的锦衣青年。
“咦?”明夷左边的一个门客诧异道“太子悍和李大夫如何也来了?”
这个锦衣华服的青年正是当今楚王和王后的嫡长子——太子熊悍,而他身旁面容清瘦的中年文士名叫李园,是当今楚国王后的兄长,太子熊悍的舅舅。
门客们纷纷起身向太子行礼,太子悍笑意盈盈地坐在主席上,挥手让他们重新坐下。
“不必多礼,悍今日不过心血来潮,这才与舅舅和春申君同来清台,诸君自便。”太子悍说道,然后轻轻拍手,宴席正式开始。
随着掌音的落下,角落里的钟鼓竽瑟同时奏响齐鸣。
乐师的手指流转飞扬,悠扬空灵的乐声像流水般倾泻而出,与白芷辛夷的香气纠缠交错着回荡在宫殿里。
伴随着乐师,身披轻薄罗衣的舞姬飘然上场,她们腰肢纤细的仿佛一折就断,随着歌声翩然起舞,每一位都目含秋水、花容月貌。
特别是居中领舞的那一位舞姬,她身着层层轻薄丝帛的罗衣,随着旋转而四散飘逸,漆黑的长发没有像身旁同伴一样绾成发髻,而是披散在背后,手中持着玉桂木兰、白芷辛夷的花束,盈盈香气伴随着轻盈的舞步而散开。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她歌唱着,声音空灵飘渺的如同月光。
舞姬伴随着乐曲漫声而歌唱,当真如同生于密林水泽之间的山鬼般神秘美丽。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就连明夷身旁的盖聂也忍不住露出赞叹之意,手指敲打着桌面低声夸赞道“嬉光眇视、目曾波些。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鬋、艳陆离些。”
这是屈原所作《招魂》当中夸奖美人的诗句。
明夷最开始赞叹之后倒没怎么关注,专注的和漆黑案几上各种美食奋斗。
师叔龙阳君成功提高了她的审美观,如今寻常美人,明夷已经很难意识到对方的美了。
正当所有人都被美人吸引视线,沉浸在歌舞中时,异变突然发生。
这时正是一个舞姬分花拂柳的动作,乐声和歌声都转至最高音,她们曼妙的水袖飞扬,像花瓣般呈圆形绽开。
下一瞬间,舞姬们从长长的水袖中掏出短剑,如同雷霆般向周围之人扑去。
她们彼此间配合默契、训练有数,有人拦截周围的门客和侍卫,有人来迷惑视线,而包括领头的舞姬在内,最精锐的三人直扑主席的太子悍而去。
只是一刹那,原本笙歌曼舞的宫殿便成为战场,金铁之音不绝于耳。
在场身手高明的侍卫和武士不少,但要保护的人更多,那些谋士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个个独智多谋,是春申君费心收罗笼络而来,不到最后时刻不能损失。
谋士们为了躲避杀手而瑟瑟发抖、四处乱窜,反倒造成了更大的混乱。
“啊!”
“救命!”
“快去保护太子!”
……
各种声嘶力竭的求救声和尖锐叫喊声彼此交错混杂。
原本恭敬服侍的寺人婢女尖叫着四下逃逸,有的慌不择路肩挡在了杀手面前,下一秒就被一剑封喉,尸体伴随着鲜血倒落在地上。
拜当初山林野兽之行所赐,明夷反应相当迅速,仗着身量小躲在黑漆案几底下避开一剑后,找准时机就向墙角摆落的青铜钟鼓跑去。
她并非杀手的目标,那些人必不会多做纠缠,而那些钟鼓乐器巨大坚硬,正可以当盾牌阻挡一二。
之前坐在明夷左边的那个门客却不幸是杀手的目标之一,慌不择路的逃跑间顿时跌倒在地,刚好挡在明夷面前。
而面前杀手的短剑已经直冲他砍来!
“叮当!”
千钧一发之际,刚好在二人中间的明夷拿起青铜酒樽直朝短剑砸去,带偏了剑的去向,救了那个门客一命。
扔完酒樽之后,明夷逃跑不带半分停顿,皱着眉头直接跨过那个门客身体,继续向角落跑去。
下一秒,腿上传来巨力猛然将明夷拉倒在地!
之前那个跌倒在地的门客一把拉过明夷身体,挡在自己面前当做盾牌。
杀手的第二剑已经砍来,雪亮的剑锋锐利不可挡!
擒贼先擒王。
盖聂一连用剑杀死数个杀手,眼看着即将对上围攻太子悍的那三个杀手,回头随意一看,却看到身后明夷被当做挡箭牌生死一线。
盖聂如同鹰击长空般飞跃而起,一瞬间便到达那个杀手身后,将她一剑穿心,然后拉起自己的小徒弟。
明夷目光冷漠,站起后甚至没有和盖聂说话,转身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抽出长剑,划过身下那个门客的喉咙。
门客的鲜血自动脉内喷涌而出,他瞪大眼睛,张着嘴巴发出咯咯声音,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生命就这样终结……
“你……”盖聂皱紧眉头说道。
“先前我救他,他却拿我当挡箭牌。”明夷简单的解释道。
情况危急,盖聂略过此事,让明夷躲藏在角落后扭头攻向那三个杀手。
主座之上,太子悍在侍卫身后微微发抖的左躲右闪,已经险险避过了好几次剑光,发白的额头上不由冒出大滴冷汗。
谁来救孤!谁来救救孤!
又是一道凌厉无比的剑影闪过,最后一个侍卫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身体就被一分为二,滚落在竹席之上。
“啊!”
太子悍不由的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叫。
剑光如雷霆,杀手已经向太子悍的喉咙刺去,眼看成功在即,却被另一人的长剑剑尖挡住。
那花容月貌的舞姬杀手顺着剑向上看去,见到一个年轻的剑客正持剑而立,神色桀骜而冷漠。
“与君无关,君何必参与?”那杀手一边与盖聂交手,一边开口劝道。
“虽然无关,但我岂能坐视尔等刺杀而不理。”盖聂冷漠开口道。
说这话时他手中剑招不停,攻击如潮水般一波未停一波又来,逼得那个杀手连连回防。
其余两个杀手连忙回援,一时间无人攻击太子悍,又保住了他的安全。
主席的另一端,春申君黄歇与李园也是刺客攻击目标,幸好周围侍卫不少,已经渐渐转危为安,只是暂时无法援助太子。
李园尚在壮年,却躲藏在春申君身后提防刺客攻击。
反倒是春申君老当益壮,面对此情形也未曾害怕,手持长剑与侍卫一起攻击刺客。
看见太子那边,盖聂与杀手暂时僵持在那里,谁也奈何不了谁,手中长剑一扬,向盖聂扔去。
“大侠接着!”春申君高声喊道。
盖聂头也不回,单手向虚空一抬,握住扔向自己的长剑。
长剑的剑身光华流转,盈盈若水光,剑刃处散发着清冽而深邃的光芒,如同崖高万丈般锋锐无比,剑柄上雕诸天星宿,反耀着烛光熠熠生辉。
“纯钧。”盖聂喃喃道。
盖聂没有见过纯钧剑,也不知道纯钧剑是什么模样。
可是现在他一将这把剑握在手里,便知道了这就是纯钧剑!
不到半刻钟功夫,最后的那三个杀手也斩杀于盖聂剑下。
众人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一个跌跌撞撞遍体鳞伤跑进来的寺人就大声说道“离开清台的台阶被砍断了!”
清台修建的高耸无比,上台下台全由一条蜿蜒长窄的石阶,如果石阶真的断了,那这么多人去离开就会变得麻烦。
明夷跟着其他人跑出去低头一看,看到石阶中间已经断了好几丈,而且还是最料峭难行的那一段。
“这可如何是好?”太子悍略微慌乱的说道。
话音刚落,身后浓烟滚滚而起,大火沿着宫殿内浸透了桐油的柏木板飞快燃烧,顷刻间将大半个清台的宫殿楼阁陷入火海,并且火焰飞快向着这边蔓延过来。
浓烟滚滚,烈焰滔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