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九条千里第一次见到太宰治的时候,是在一个拉面馆。

那时的小姑娘刚与沢田纲吉分了手,在拉面碗升起的腾腾热气前红了眼睛。

太宰治便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穿着有些旧了的黑色的风衣,一头柔软的黑发乱糟糟的,整个人显得狼狈又可怜。

只有那双眼睛,是闪闪发亮的。

九条千里抬起头的时候,正巧对方也用那双漂亮的眼睛注视着她。他的眼神明澈,透过温柔又肆虐的雾气,便可以看见他唇角微微上扬的弧度。

而就在下一秒,这样好看的少年却拉出了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他的眉眼垂下,看上去像个被抛弃了的可怜兮兮的小动物,用那小孩子耍赖般的语气说道:“虽然我和小千里还是第一次见面。但小千里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吧?”

听到对方喊出自己名字的红发少女一下子顿在了原地,她露出了一副努力思索的表情,似乎企图从脑子里找出符合面前少年的名字。

结果完全没有一点印象。

“毕竟是能够接近一方君的人嘛。小千里在学园都市里可是很出名的哦~知道小千里的名字是理所当然的嘛。”

似乎完全没有耍无赖的自觉,黑发少年就这样动作自然又流畅地在九条千里面前坐下。

他用手撑着下巴,稍稍歪了歪脑袋,额前的碎发便散开来,露出少年掩在长长睫毛下的瞳仁。

“而且,我已经注视小千里很久了哦。”

……

九条千里对太宰治的第一印象便是,自己大概是遇到了变/态。

厚脸皮又孩子气。

……却意外地并不让人讨厌。

大概是因为太宰治实在长得很好看的缘故。

相处久了还会发现对方是个粘人精,就像……像什么呢?

放学走回公寓的路上,红发少女偶尔瞥见追逐着拿着玩具骨头的孩子奔跑的大狗。她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正巧望见那只金色的大狗扑在了小主人的身上,愉快地摇着尾巴,染红的霞光洒下,人与犬间嬉笑打闹成一团。

九条千里恍然大悟般地“啊”了一声,得出了结论——太宰治像条粘人的大狗。

虽然在她这么对黑发少年说的时候,对方在微微地发愣过后,露出了嫌弃又委屈的表情。

太宰治这样嘟囔着抱怨道:“我才不像狗那种讨厌的生物呢。”

少年无精打采得就像是枯萎掉的叶子,连头顶微微翘起的一撮都耷拉了下来。

虽然不知道太宰治究竟为什么讨厌“狗”这种生物……

但每当这个时候,九条千里便会忍不住抬手揉揉对方毛茸茸的脑袋。紧接着,那双鸢色的眼睛便会倏地亮起来。

少年勾起唇角笑的时候,身后仿佛biubiubiu地冒出了粉红色的小泡泡。

——完完全全就像只大狗嘛。

小姑娘弯起眉眼,这样想道。

九条千里没有专门养过宠物,不过倒是从太宰治身上见识到了比宠物更厉害的撒娇本领。

黑发少年总是神神秘秘地突然出现,像捉迷藏一样地从各个奇怪的地方冒出。

在那时候的九条千里的认知里,名叫太宰治的少年似乎并没有在上学,脑袋却意外的聪明。即使是一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百无聊赖的模样,在懒洋洋地趴在她身边的桌子上看她计算的时候,也会倏地冒出悠悠的一句“这里错掉了哦,小千里”。

一向只有脑子稍微转得比别人快这个优点的九条千里甚至有些羡慕他了。

除此之外。关于太宰治的许多事情,九条千里都是从对方的抱怨里得知的。

虽然太宰治与她一般大,却已经早早地找到了工作。公司待遇似乎还不错,据说好歹也算得上个高层,只是上司似乎是个喜欢打扮洋娃娃的提前进入中年危机的男人,同事也颇为奇怪。

黑发少年似乎对于他的工作没有什么热情,翘班来找九条千里玩时,只要一提到“上班”两个字,翘起的唇角就会耷下,露出索然无味的神色来。

在他那群奇怪的同事里,太宰治提到的最多的是“蛞蝓”,虽然九条千里也有问过对方真名,但太宰治一副反正对方真名叫什么都无所谓也懒的记住的态度,拉长了语调说道,“才不告诉小千里呢,要是小千里喜欢上蛞蝓的话我可是会很烦恼的——反正蛞蝓就是讨厌的蛞蝓啦。”

久而久之的,连九条千里都开始称呼起“蛞蝓先生”起来。

蛞蝓先生似乎个子很矮,脾气也很差,总是爱发火,生气的时候表情扭曲又吓人。

蛞蝓先生脑子似乎不太好,工作的时候爱开小差,喝完酒就会胡言乱语,有一次还从十楼摔了下去,不过命大连个擦伤都没有。

蛞蝓先生非常抠门,帽子完全没换过,曾因为太宰欠了他一顿饭的钱从横滨一路追杀他到东京,并扬言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听完这些的九条千里眨了眨眼睛,感叹般地说道:“蛞蝓先生真是个神奇的人啊——”

黑发少年愤愤不平地举起手抗议道:“什么嘛,小千里不应该先安慰我才对吗!”

九条千里:“欸,可是欠钱不还的确是太宰君的错嘛。”

太宰治像个漏了气的气球瘪了下去,在沙发上化成一滩不明物体。

不过事实上,太宰治也没消沉多久,在他懒洋洋地抬起眸,恰好看见窗外悬空的明月时,便弯起了唇角对着身侧的少女说道,“呀,今天的月亮是圆的呢。”

九条千里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她知晓地理常识,也在晨间台听见了主播对今晚月色的播报,于是她抬起头赏月的同时,顺口便对着太宰治问道:“太宰君很喜欢圆月吗?”

“不,完全不喜欢。”

黑发少年回答得过□□速果断,这使得九条千里忍不住侧过头看他。

太宰治的神色与平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唇边的笑意并不真切。

少年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像是教导孩子的老师那样,竖起一根手指,一本正经地说道:“因为月亮变圆的话,就意味着它马上就要缺损了嘛。”

盈满则亏。

九条千里没过多久就发现,名为太宰治的少年总是能以玩笑的态度说出非常有道理的话。

只是大多都是消极的道理。

红发少女拧着眉头注视着身侧的少年,在想通了什么后,便再也不羡慕太宰的那颗聪明的脑子了。

就像历史上许许多多的伟人那样,太宰治实在是太聪明了。而正因为这样的聪明,这个世界的色彩就被他的聪明一一抹去,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仿佛在他的心上挖开了一道口子,再没有东西可以填补。

“唔,喜欢的东西吗?我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哦……嘛,虽然之前也有花费过心思的存在,不过在小千里问的时候,突然又觉得没有那么有趣了呢。”

“人类就是这样矛盾又讨厌的存在呀。”

——他孤独又寂寞。

“小千里是与众不同的!……欸,为什么吗?因为小千里不会撒谎呀,在这个谎言编制成真实的恶心世界里,小千里当然是与众不同的。而且而且,没有人会不喜欢长得可爱的女孩子嘛。”

——因此想要死去。

九条千里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是在她亲眼目睹着太宰治纵身跃入河中。

那不是一条很深的河,只需要黑发少年直起身子,就能轻而易举地探出脑袋。

可惜太宰治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个方法。

九条千里对此感到无措又恐惧。

即使太宰治每次运气都很好地死不掉,不是上吊时绳子断了,就是还没从桥上跳下去就被好心的老大爷一把抓下来进行十分钟思想教育。

在成为对方的女朋友后,九条千里当然也有试着劝阻过执着于“清爽明朗且充满朝气地自杀”的男朋友。

她就像念经一样执着不休地念叨着:“可是死掉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哦。”

黑发少年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露出纯洁的笑容来,“可是活着也什么都没有呀。”

明明他是在笑着的,注视着对方的红发少女却觉得心脏好像是被火焰灼烧着的纸团。它一点一点地泛出焦黑,蜷缩在一起,揉成一团酸涩。

那是九条千里第一次在太宰治面前哭。

而后者显然也是没有预料到这件事情。太宰治轻轻地眨了眨眼,在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才显露出苦恼又无措的神色。

半晌过后,九条千里只感到脑袋一沉。她将脑袋缓缓地从膝盖间抬起。盛满了雾气的眼睛对上少年弯起的眉眼。

太宰治就像九条千里揉他脑袋时那样,拍了拍对方的脑袋,唇瓣开合间,语气温柔,“哟西哟西,没事了哟,小千里。”

——是了。

——太宰治根本不知道她为了什么而哭。

“太宰君事实上是一个软弱又温柔的人。”九条千里第一次与自己的好友桃井五月提到对方时,是这样介绍的。

樱发少女将勺子中的蛋糕送入嘴中,认真地听完九条千里的描述过后,才发表了想法:“可是,能够鼓起勇气自杀这么多次,某种意义上并不能说得上是软弱吧。”

这世上的大多数人,在从高高的楼上向下望的时候,身体便会僵住,心脏会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他们的呼吸会变得急促,后背冒汗,手脚也变得冰凉。

——在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大多数人会因为恐惧而选择后退。

可是太宰治似乎不一样。

他完全没有一点犹豫。

倘若不是因为天性便与恐惧绝缘,就是这样的恐惧已经到达了绝望的地步了。

这样想着的小姑娘戳烂了面前的小蛋糕,这使得桃井五月露出了心疼又惋惜的神色。

完全没有心情品尝美食的红发少女声音轻轻的,带着连她自己也没发现的埋怨,“太宰君说他什么也没有。”

桃井五月没听清九条千里的话,她抬手将散落的头发拨到耳后,好奇地看向自己的朋友,“诶?小千里刚才说了什么?”

闻言的九条千里抬起头来,并没有直接回答桃井五月的问题,只是打气般地说道:“得想办法让太宰君振作起来才行!”

得想办法让太宰治振作起来才行。

可惜九条千里完全想不到对于太宰治有用的方法。

她什么都试过了,连网上的论坛都被她翻得能够倒背如流。

“果然。”并肩走着的少年突然停下了脚步,穿着宽松的休闲服的太宰治拿着冒泡的汽水,侧过脸看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九条千里,“小千里最近很奇怪呢。”

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汽水罐外侧很快便形成了密密的小水珠,它们顺着铁皮滚落,最后消失在少年白皙的指尖上。

游乐场里的人生嘈杂,九条千里却是能清晰地听清太宰刻意拉长的撒娇语调。

孩子气的少年露出了“名侦探柯南”一样的神色,摸着下巴,似乎在他那颗聪明的脑子里推理什么。

被指奇怪的九条千里下意识地就摸了摸自己今天刻意化了淡妆的脸,少女樱粉色的唇瓣微张,一副紧张的神色:“诶,很奇怪吗?”

太宰治笑得弯起了眉眼,“不,不是指这一点哦……”

黑发少年的话没能说完,他的余光像是瞄到了什么,神色冷淡下来。还没等九条千里疑惑地问出怎么了,少年便一把握住红发少女的手腕,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腰,将她拉到了自己的怀里。

汽水罐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冒着泡的香甜味道倾洒在地面。

“站住——!”

穿着黑色西装的一群人似乎是在追逐着谁,只不过密集的人群有些碍事,于是男人们便毫不留情地推开了面前聚集的人。

不知是谁用刺耳的嗓音喊了一声“有枪啊!”,原本不明所以的人群顿时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炸开来,尖叫着挤成混乱的一团。

穿着西装的男人们对此感到不耐烦,其中一人正准备鸣枪示意的时候,目光却意外地瞥到了太宰治。

男人下意识地便开口说道,“太……”

只是他连太宰的名字都没喊出口,就被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角笑眯眯的少年震慑住了。

太宰治的下巴搭在小姑娘的头顶上,看上去慵懒又惬意,望向港口黑手党的部下的眼神里却充满了凉意。

就好像是他们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不,在太宰治的眼里,他看他们与看死物的眼神别无二致。

于是男人便讪讪地住了口,和身边的同伴低声说了什么,选择了暂时撤退。

太宰治是在等到周围的嘈杂声安静下来时,才松开怀中的少女的。

他一松开,脸上的表情就完全变了。少年明澈的瞳孔里流露出心有余悸的神色,薄唇也轻轻抿起,他用委屈又带着玩笑的声音说道:“居然会碰到这种可怕的事,外面的真是太可怕了,下次果然还是待在家里和小千里一起打游戏好玩。”

九条千里愣了愣,她似乎刚从突如其来的拥抱中回过神来。在思绪恢复清明的一瞬,小姑娘便明白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她尴尬地笑了笑:“啊……大概是因为我总是会碰上麻烦的事情吧。”

九条千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个幸运E的存在。

她总是能碰到许许多多危险的事件,不过每一次都能恰好脱身。

听到九条千里这么说的太宰治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他歪了歪脑袋,“啊,这就是小千里看上去一点也不害怕的原因吗?”

九条千里一顿,诚实地回答道:“……大概算是原因之一吧?”

接着像是找到了有趣的事情的太宰治缠着九条千里将一方通行的事说了一遍。

黑发少年听完后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诶~小千里喜欢打架厉害的男人吗?”

从太宰治的神色看来,他似乎已经开始盘算着要怎么快速去学打架了。

可是太宰不是异能者,看上去平日里也不太运动,这样下去一定会受伤的。

于是红发少女踮起脚尖,揉了揉对方的脑袋,倒映在太宰鸢色双眸里的九条千里绽开笑容来:“太宰君做太宰君就可以了,我是因为这样才喜欢太宰君的。”

大抵与异能有关,九条千里在倾诉喜欢的时候语气自然,也没有羞涩与脸红。

黑发少年轻轻眨了眨眼,“唔,就算我什么也不会,小千里也会喜欢我吗?”

“是。”

“一事无成,完全没有优点也无所谓吗?”

九条千里露出了奇怪的神色:“太宰君在说什么啊。太宰君完全看不到自己的优点吗?”

太宰治一副理不直气也壮的模样,睫毛忽闪忽闪,以可怜兮兮的姿态注视着面前的少女。

九条千里轻而易举地就被他逗笑了,“嗯。就算太宰君被喜欢洋娃娃的上司开除了,我也会努力挣钱养太宰君的。”

得到了满意答案的黑发少年咧开唇角笑了起来,他看上去就像一只抱着蜂蜜罐子心满意足的小熊,“不,我有很多钱哦,可以养小千里哒。”

说这话的太宰治十分有底气地挺起了胸膛。

然后被九条千里毫不留情地拆穿:“真的不是蛞蝓先生的钱吗?”

被戳中了心思的太宰治心虚地别过了脸去:“……”

和太宰治在一起的日子很有趣,十六岁的少年就像是有无穷无尽的花样一样,每天都能用不同的方式来逗她笑。

他向她诉说琐事,九条千里也会时常与他分享学校里的见闻。

关于我妻善逸的存在,九条千里是在交往的一个月后,经过慎重考虑告诉对方的。

听说了自己女朋友能看见超自然的存在的太宰治理所当然流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长长的“欸~”了一声,才摸着下巴思索道:“原来小千里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吗?”

本来在阳台上晒着太阳快要睡着了的我妻善逸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我才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啊混蛋——!”

不同于九条千里的“太宰君也许会觉得她疯了”的担心,得知了这个消息的少年似乎很快地就接受了这件事。他甚至还担心地皱起了眉,一副苦恼的模样,“唔,也不知道大蒜对善逸君与没有用呢。”

我妻善逸:“……为什么你这么自来熟地就直接称呼名字了啊?!!”

太宰治:“不过听小千里的语气,似乎和善逸君成为好朋友了呢。既然这样,那善逸君大概是个好鬼吧。”

我妻善逸觉得太宰治终于说了句人话。

只不过下一秒,黑发少年就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嘛,相信作为好鬼的善逸君一定不会趁着自己是鬼的优势偷看小千里洗澡的吧。”

我妻·的确有这个想法但是迫于小千里能看到自己而被迫放弃·善逸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穿着金色羽织的少年的眸中倒映出太宰治愈发灿烂的笑脸。

太宰治:“呀~不过要是善逸君干出这种事的话,一定会立刻变成恶鬼而被除魔师净化的。啊!听说那样下场的鬼可凄惨了,皮肤会被一点一点地烧光,然后内脏绞痛得无法忍受而在地上打滚哦。”

我妻善逸当场裂成了两半。

并且觉得笑眯眯地说出这样可怕的话的太宰治简直就是魔鬼。

……

不过大概也多亏了我妻善逸的原因,九条千里和太宰治相处时的气氛变得更加热闹了。

黑发少年的抱怨对象逐渐从“讨厌的蛞蝓”到了“善逸君”。就像是为了宣誓自己的主权一样,基本能够推断出我妻善逸的行程的太宰治,会在我妻善逸绕在红发少女身边的时候,刻意一把抱住正在看晚间节目的少女。

母胎单身到现在的我妻善逸刹住了扑向少女的举动,抱着脑袋蹲在角落里一边痛哭一边碎碎念“凭什么这样的家伙都会有人喜欢啊气死我了不公平啊不行越想越气我要气吐了……”

九条千里曾一度以为,太宰治放弃了自杀。

结果少年自杀得隐秘,只不过是她没有发现而已。

“自己的恋人可能在某一个清晨,她还未醒来前便死去”——这样的对未来的认知使得九条千里皱眉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她翻阅过心理学的书籍,也明白在消极悲观的人面前,不应该表现出消极悲观的情绪。

她只是无法忍耐下去了。

在那个雾气还未消散的清晨里,蹲在浑身湿漉漉的少年面前的九条千里眼眶红了一圈,她用咬住下唇,像是极力忍耐着,不让蒙在眸前的那层浅浅雾气凝成泪珠。

太宰治本是没有让九条千里发现自己跳河的打算的。

只不过找到了他抛在河边的外套口袋里手机的路人干了件蠢事。

看到自己女朋友这副模样的太宰治有些苦恼地皱起眉来,因为沾了水的缘故,他额前的发丝还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滴着水,他用手托着下巴,似乎一时之间并不明白九条千里为什么要哭,也找不到安慰的话语。

于是少年便像平常那样恶劣地弯起唇角来,闪烁的眸光里带着点调笑的心思,“欸,这已经是小千里第二次因为我哭啦,小千里原来有这么喜欢我吗?”

“是。”注视着他的少女回答得毫不犹豫,这样的回答即使是太宰治也不禁有些发愣,“我非常非常喜欢太宰君。”

关于九条千里为什么喜欢太宰治。也许太宰治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点。

就如同她对桃井五月说的那样,太宰是一个聪明过头的,软弱又温柔的人。

不管九条千里说出多令人厌烦的话,他都能巧妙地用玩笑转移开来,甚至在听说她的能力时,还眯着眼睛露出了惊叹的神色,说着“小千里果然很有趣啊”之类的话。

可这些都不是九条千里喜欢上他的原因。

太宰治大概不记得了。

他曾摸着睁大了眼睛的红发少女的脑袋,垂下眼眸,用那仿佛镶了细碎星光的眼睛注视着她——

“没关系了哟,小千里。我是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的。”

“所以,小千里也不用再小心翼翼的啦。”

正是因为是说出这种话的太宰治,当九条千里发现他其实不过只是个头脑过于精明,而被所有同龄人抛下,独自一人在漫无边际的虚空中挣扎的孩子时,才会忍不住想要哭出来。

她无法感同身受,却觉得弯着唇角笑、连哭都哭不出来的少年一定很痛苦。

虽然不知道这样的太宰治为什么会喜欢自己,但九条千里打从一开始,就清醒地认识道,光凭借她,是无法走进太宰治的内心的。

无法感同身受,就无法理解。

只是她大概不撞了南墙不会死心罢了。

蹲在湿漉漉的少年面前的九条千里这么想着,一颗心便仿佛沉了下去,浸在了冷水里,浑身冰凉。

而听到了少女突如其来的这般坚定的告白的太宰治,足足花了一分钟才回过神来。他翘起的唇角卸下,露出了一副[真是败给你了]的神色,用一只手捂着脸捧腹大笑起来。

就在九条千里打算因此而生气的时候,太宰治却抢在此之前说了话。

他松开了捂着脸的手,朝阳温柔的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跃。

“没关系的哟。”

那个时候的太宰治,眼眸清澈,表情生动又明亮。就好似温暖的四月,春日刚刚复苏,河边的柳枝温温柔柔地刮过水面,除了风中花淡淡的清香,什么也没有留下。

九条千里一直记得太宰治的那句话。

——“没关系的哟,我是不会抛下小千里一个人赴死的。”

在那以后,九条千里真的没有再发现太宰治自杀,也没有好心人用太宰的手机再给她打电话。

可是即使是这样,九条千里却觉得太宰仿佛比以前更加懦弱了。

他有意无意地拉开了与她的距离,她若上前一步,他便后退一步。

虽然在九条千里这么对着太宰治提起的时候,对方一副惊讶的模样,委屈地撇下了唇角说道:“不,我可没有做这种事情哦。”

九条千里不明白,为何太宰治能与她抱怨一些无关的琐事,却无法将真正的烦恼拿出来分享。

直到收到名为“森鸥外”的医生拨打的那通“摩西摩西,啊,是九条小姐吗?……不,只是逝者的家属希望我们联系一下您……是,很抱歉地告诉您,虽然经历了一个晚上的抢救,他已经死掉了。”的电话的时候,突然之间失去所有力气,连电话都忘了挂断的九条千里才明白——

她彻彻底底的失败了。

不管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恋人。

在做出那样的承诺后,那些隐在暗处的,涌动的悲伤啊,统统被少年藏在了心灵深处柜子的最下层。那里装满了厌世与糟糕的情绪,她却统统没有发现。

啊,仔细想想,名为太宰治的少年,好像从来都没有认认真真地说过喜欢她。他大多时间只是觉得她有趣,在初次见面时玩笑般地提了一次“要和我一起殉情吗,小千里?”而遭到拒绝后,便再也没有提过。

——无论怎样都好。

那时的九条千里想道。

——明明活下去就会有希望的。

——明明太宰君是那样一个聪明的人啊。

——怎么能连这种事情都不明白呢。

坐在角落里抱住膝盖的小姑娘就这样哭了出来。她身边的我妻善逸没有听到电话里的内容,自然也不明白九条千里因着什么而伤心。

金发少年一副手足无措的仓皇模样,因为无法触碰任何东西,我妻善逸最后索性也同九条千里一般抱住膝盖坐了下来。

他挨着九条千里很近,虽然知道对方无法触碰到自己,却也存了希望对方能感受到温暖的心思。

在太宰治死去的一个星期里,九条千里彻底沉浸在了实验室里。

企图转移自己注意力的同时,十六岁的小姑娘也想通了很多东西。

可这些想通的东西,在得知太宰治并没有死后,统统被无情地推翻。

太宰治用“死亡”这件事来和她开了一次玩笑。

玩笑的目的是为了彻底甩掉她。

得出这个结论的九条千里沉默了一阵,于是越来越觉得相信太宰的那句“不会抛下小千里一个人死去”的承诺的自己像个笑话。

她撒不了谎,太宰治却十分擅长撒谎。

呀,从源头上来说,他们便是走不到一起的。

——看吧,我早就说过了吧。

九条千里内心的小人这么对着她说道。

——完完全全就是被讨厌了嘛,千里。

不过即使是发生这种事,九条千里对于太宰治的态度也不过是生气而已。说是生气,这种情绪实在有些微妙。

因为不可否认的是,九条千里还喜欢着太宰治。

那时候的小姑娘并没有要刻意抹除这种喜欢的打算,她打算顺其自然,反正大家总说时间能够将记忆的棱角磨平,变成河底不起眼的卵石。

真正让九条千里下定决心与太宰治决裂的,是从桃井五月奇怪态度里推断出来的结论。

太宰治是不是黑手党都无所谓,只是自己的朋友因为自己而受到了伤害这件事她无法忍受。

所以在那片夜幕下,红发少女对着太宰治说出了那样刻意又绝情的话。

只是,当九条千里注意到太宰治握着枪的那只缠着绷带的手时,一些话便哽在了喉口,咽不下去也说不出。

太宰治归根结底还是个胆小鬼。

拿“死亡”来开玩笑的人,他是死是活本应都与她无所谓了。

但是……

少年向后倒下,从高空坠落时,飞扬的黑发下那漫不经心的表情和仿佛溢出来的绝望,却使得九条千里忍不住攥住了他的手。

下坠的身体倏地在空中停住,连周边的风都像是按下了暂停键。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坠落在他的脸颊上,太宰治微阖的眼睛抬起,直直地便对上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的,极力忍耐着不哭出来的,紧紧地握住了他手腕的少女。

她扎得高高的红发有些散开了,几绺垂下,在少女的脸颊两侧微晃,最后沾在了她失了血色的唇瓣上。

太宰治就这样恶劣地弯起了眉眼,“呀,我以为小千里巴不得我死掉才好呢。”

“开什么玩笑啊。”

她用那样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吼道。

“这样自怨自艾地死去,可就真的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啊——!”

这样的,与当时说着“我非常非常喜欢太宰君”时一模一样的神色,使得黑发少年的眼睛微微睁大。

“我就算了,太宰君这么聪明的话,明明可以想明白的啊——”

“绝对会有的,能够理解太宰君在想什么的,能看到太宰君看到的东西的人,绝对会有的!”

“所以……”

在太宰治的手腕一点一点地从九条千里的手中滑落的时候,那双一点点亮起来的鸢色双眸里倒映出九条千里哭出来的表情。

少女的声音微弱,语气就像是乞求一般。

“所以,请不要这样死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