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宋朝夕蹙着眉头跟在孙妈妈身后,这是宋朝夕第一次进沈氏的院子,说来讽刺,虽然沈氏是朝夕亲生母亲,可不论是她还是原身,都未曾踏足过这里。
宋朝颜坐在杌凳上,姿态优雅,见宋朝夕进去,笑着指向一旁包着碎花绣物的的杌凳。
“姐姐不要客气,坐吧!”
宋朝夕要笑不笑,她虽然第一次踏足这里,却好似来了很多次,悠然自得,不动如山,进屋后一句话都不问,倒显得宋朝颜有些沉不住气。宋朝颜手指摩挲着茶盏,想着待会该怎么开口说这件事,过了会,孙妈妈端了一盏茶进来。
宋朝夕抿了口,就再也喝不下去了,孙妈妈泡的茶连上次宋朝颜拿出来的都不如,可见下人们惯会看眼色,知道宋朝夕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小姐,好茶坏茶都不过如此,再好的茶喝了也没多大用。
只是她嘴刁,不好的东西是一口都懒得吃的。
两杯茶的功夫,沈氏才慢悠悠进来,宋朝夕记忆中,沈氏总是会无缘无故冲自己发火,可今天她神色从容,脸上不见怒气,甚至还有抹不易察觉的心虚。
宋朝颜抿了口茶,拿着京中贵女的款儿,柔声说:“姐姐从扬州回来也有一段时日了,在府中过得可还舒心?”
宋朝夕听得有些发笑,“妹妹,我没记错的话,这侯府还轮不到你充大头,不过是和我一样的二房嫡女罢了,说到底是要外嫁的闺女,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呢。”
宋朝颜也不气,只轻轻一笑,事情到了这一步,家人都站在自己这一边,宋朝夕的结局已经注定了,想到日后还要指望宋朝夕的血做药引,想到宋朝夕注定了活不过这几年,她便和气道:
“姐姐好像对我很有意见?”
“不是好像,是本来就是,妹妹你完全可以自信点。”
宋朝颜气得心口疼,每次见到宋朝夕她总会觉得自己被气得心疾发作,她就不明白了,宋朝夕在扬州过的是什么日子,怎么会这般口舌伶俐,一点亏不肯吃,谁都说不过她,纵然是农家妇,也不会这般巧舌如簧。宋朝颜也想骂回去,可一来她嘴不如宋朝夕巧,二来她是侯府贵女的典范,侯府贵女无需会说,只需要拿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就好。
“我不像姐姐从小在姑母家长大,学得跟村妇一般。”
“你不用学,村妇虽然粗野一些,却比不过你这般扭捏作态,要学也是村妇们跟你学。”
宋朝颜虽然心中有气,却还是维持着姿态,罢了,宋朝夕已经这般可怜,她何必再去计较呢?虽然父亲母亲都犹豫过,可只留一个女儿,他们最终选择了自己,蝼蚁再蹦跶,也终究是可怜的玩意儿罢了。
宋朝颜声音温和而从容:“姐姐你自小就喜欢跟我抢,母亲送我纸鸢,你看着喜欢就想抢过去,父亲送我九连环你也喜欢,嚷嚷着说九连环有你一半,叫我给你,别人不管送我什么,你都想占为己有,你跟我抢别的就算了,但我万万没想到,你连男人都要抢。”
原身又哪里是要抢?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父亲母亲心里只有妹妹,买什么东西从来只买妹妹的,从来没有自己的份,每次问起,母亲就会说“你是姐姐,要让着妹妹”“等妹妹不玩了,给你玩就是了”,原身自然不乐意的,表达不满的方式就是去抢妹妹的东西,认定了那也有自己的一份。
可难道这一切都是原身的错吗?到底是不受宠的孩子,看到父母偏疼妹妹,心里怎么可能毫无想法?若不是沈氏和宋丰茂这般为人父母,原身又怎会如此?
“我虽然喜欢世子爷,可你到底是我的亲姐姐,我们姐妹切莫因为一个男人伤了和气。”宋朝颜说着,拿起手帕擦眼泪,偷偷觑了眼宋朝夕,却见宋朝夕神色疏懒,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上的釉色,眼神都不给一个,更别说动情了。
她尴尬至极,调整了神色,勉强笑说:“国公爷身体不好的消息想必姐姐已经听说了吧?国公爷的母亲想给国公爷冲喜,董老夫人前几日来府里就是为了相看,想当然,母亲和父亲肯定想由我嫁入国公府,只是我想了想,既然姐姐喜欢世子爷,就由姐姐嫁过去吧。”
宋朝夕听笑了,眼前的宋朝颜面色柔和,态度温顺,一副无害模样,要是一般人恐怕早就被她骗去了,说的有千般好,其实不过是为了骗她成亲,想取她的血治病。
宋朝夕笑了一声,眼神渐渐冷了:“宋朝颜,拐弯抹角有意思吗?以前我只觉得你这人矫情又爱犯贱,现在才发现,你还虚伪的很。”
宋朝颜面色骤变,也演不下去了,“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以为我稀罕你的容恒?真当你的男人是个宝,谁都稀罕?我实话告诉你,这样的男人送给我我都看不上!”
宋朝颜攥紧手怕站起来,俯视着她冷冷一笑:“说好听的话有意思吗?看不上?你可知国公府是什么样的人家?国公爷是赫赫有名的战神,圣上的同窗,放眼京城,没有比国公府更好的去处了,别说普通的朝臣了,就是宫中的贵人,当朝太子,内阁首辅,这一个个顶天的人物,也都要对国公爷礼让三分,容恒是国公爷唯一的儿子,将来是要袭爵的,他自己亦是这京城有名的贵公子,不论样貌还是才学都是顶尖的,你看不上他?你凭什么看不上的?你要不要照镜子看看自己,你一个在扬州商户家里长大的,你配看不上吗?”
宋朝夕还是觉得这样说话有意思,她眸中蒙了层霜,“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你也说容国公这好那好,谁都要给他几分面子,可这跟容恒有什么关系?那都是他父亲的功绩!你说那些往他脸上贴金有意思吗?张口闭口国公爷,说的跟国公爷是你什么人似的,我没记错的话,妹妹你还没嫁呢,你跟这国公府没一点关系。”
自己揣在怀里当宝一样的东西被人这样轻贱,宋朝颜不是滋味,忍不住冷笑:
“说的跟自己有都清高一样,你要真看不上,又何至于经常往世子爷面前凑?你第一次见他就是故意的吧?故意让他认错人却不纠正,你次次见到他都在引起他的注意,你还敢说你对他没想法?做人非要这么虚伪吗?我现在把他让给你,你不抓住,你以为你能嫁的比这还好?”
宋朝夕察觉到不对,蹙眉看向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沈氏,沈氏不急不慢地喝了口茶,才说:“世子爷,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宋朝夕冷皱眉头:“如果我不嫁呢?”
“蔡大人原配已经去了十多年,一直没有续娶,着实情深,蔡大人如今在朝野中很有权势,你父亲一直想结交他,想必你嫁给蔡大人以后,他一定会疼你的。”沈氏低着头,摩挲着手中的墨色茶盏。
宋朝夕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在等着她,太阳穴突突直跳,“蔡大人?”
宋朝颜幸灾乐祸,“是啊,蔡大人,姐姐放心,蔡大人今天才六十八,还没到古稀之年,尚有几年好活的。”
宋朝夕整个人都炸了,她看向沈氏,“六十八?你想把我嫁给这种人?老太太也同意了?”
沈氏并不和她直视,只道:“自然还没跟老太太提,蔡大人虽然年纪大了点,却很会疼人,老夫少妻他肯定会对你好的,女人家嘛,终其一生求的不过是一个体贴的男人。”
宋朝夕冷笑:“既然那么好,那么体贴,也才六十有八,那为什么不把你的二女儿嫁过去?这么好的福气让她来享该多好?”
宋朝颜笑笑:“这种好福气当然还是留给姐姐了,让你嫁给世子爷你看不上,若姐姐觉得世子爷不是良人,那就去蔡府享福吧!相信蔡大人一定会好好对姐姐的呢。”
饶是宋朝夕早有准备,可这一天真正到来时她依旧满腔怒气,她沉着脸走出沈氏的院子,太阳西斜,明明快入夏了,那薄薄的日光落在她身上却叫人通体冰凉。
她沉默着走入长廊,正好与容恒对上。
见她神色不愉,用谴责的目光看向自己,容恒蹙眉:“我应该没得罪你吧?”
“得没得罪你不知道?你跟宋朝颜商量好的?是她让你娶我的?”
容恒垂眸,看向宽大袖口上的竹叶青刺绣,沉默不语。这事到底是他亏欠了,若不是他找来薛神医的徒弟,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甚至觉得自己像是被人下蛊了一般,回头细想时会觉得,那个愿意取宋朝夕心头血给宋朝颜治病的人不是自己。
宋朝夕渐渐逼近,仰头与他四目相对,眼中有明显的嫌恶。
“容恒,你们凭什么?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把我玩于鼓掌?你凭什么有自信认为我必须得嫁你?你喜欢的不是宋朝颜吗?你们到底在算计什么?为什么忽然要我嫁进去?”
容恒想过她不愿意,却没想过,她竟然会这般厌恶。
他收紧袖口,“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宋朝夕也气到了,只淡淡都看他一眼,“我宁愿剃了头去当尼姑也不会嫁给你。”
容恒什么时候被女人这样嫌弃过?她就这样看不上他?凭什么呢?他知道她在侯府地位尴尬,偌大的侯府根本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一般女子有他这样的夫婿,不说欣喜万分,也该坦然接受,为何她就对他百般看不上?好似从第一次见面起,她就十分厌弃他。
“当尼姑也不愿意嫁我?”容恒眸色渐渐冷了。
“是啊,当尼姑也不想嫁给你。”
容恒别过头,半晌才甩着袖子,语气极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不嫁不是你说的算,我现在就回家禀告祖母叫她上门来提亲,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宋朝夕回去时,青竹和冬儿很快迎上来,“大小姐,夫人她没为难你吧?”
宋朝夕冷着脸,翻出男装套上,简单束发转身就走。
青竹急了,跟在后面追她,“大小姐,您去哪?带上青竹一起去好吗?”
宋朝夕并不回答,她要去哪?当然是去阻止容恒了,她绝不会嫁给容恒,跟这种人哪怕同处一间屋子她都会觉得恶心,更别提和对方睡一张床了,只是,她该怎么办?宋朝颜为了逼她就范,连退路都想好了,她不嫁给容恒就只能嫁给那个蔡老爷,她知道,宋朝颜和沈氏不过是用这种方法来逼她而已,但她们确实成功把她给恶心到了。
宋朝夕找了最快的马车送她去国公府,她塞给车夫一块银子,车夫十分卖力,很快就把她拉到了容国公府门前,看门的小厮见了她,猛地跳起来。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老夫人早就交代过,宋神医一来就要赶紧迎进去,切不可怠慢了!
小厮恭敬道:“您总算来了,老夫人和张太医候您多日了。”
宋朝夕已然恢复了往常姿态,淡淡道:“老夫人在哪?”
“老夫人正在二爷住处。”
管家带着宋朝夕往湖心小筑都去,天已经黑了,偌大的国公府显得比白日冷清许多,晚风微凉,吹在人脸上,清爽舒适,连风都和侯府完全不同。
一个穿着蜀绣褙子梳丫鬟头的女子挑着灯迎出来,这是老太太身边最得力的丫鬟溪月,她给宋朝夕行了礼,“宋神医,老太太恭候多时了。”
宋朝夕淡淡的点头,受了她的礼,溪月偷偷打量宋朝夕的脸,越看心跳的越厉害,前几日这位神医来府中给国公爷治病,之后就在国公府留下了风流俊俏的美名,丫鬟们偷偷议论,溪月只以为丫鬟们夸大,不是溪月说大话,这全天下最俊俏的男人在她眼里也都不过如此,毕竟国公爷年少时是那般龙章凤姿,然则今晚看了宋神医她还是偷偷红了耳朵。
真是好生俊俏的小哥儿。
宋朝夕走入水廊,晚风拂面,小楼隐没于黑幕中,湖光春色都不见了,只有小楼窗棂里透出的微弱烛火随风摇曳着,槅扇忽而被人推开,杨嬷嬷站在门口,高兴道:“老夫人,宋神医来了!”
她的笑叫人亲切,宋朝夕的心情也平静了几分,老夫人就站在门口迎她,与蒋氏不同,老夫人虽然长相严肃,笑容却十分和善,看她时的眼神像是在看家里的小辈,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你就是宋神医?”
宋朝夕勾唇,潇洒敛衽,“老夫人万福。”
老夫人笑了笑,左手快速转动着佛珠,打量完她便笑说:“真是俊俏,京城的男儿可很少有这番好水色。”
杨嬷嬷笑道:“这是自然,宋大夫要是早个十年来京城,咱们璟哥儿可就遇到对手了呢。”
老夫人笑了笑,自打容璟受伤以来第一次展颜,这几日容璟情况一天好过一天,就连太医都说这宋大夫实在是神了,按理宋朝该来诊治换药了,却连着几日不见人影,老夫人心急的不行,差点就要禀报皇上去寻人了,如今对方自己找上门来,老夫人怎么会不高兴?
“宋大夫,烦请您给小儿诊治一番。”
宋朝夕颔首,靠在床边给容璟把脉,容璟还是那般面如冠玉,天质自然,旁人都夸容恒长得好,容恒亦是书中女主宋朝颜的良配,可宋朝夕却想对那些人说,如果你们看到了容恒的父亲,就会觉得他那所谓的主角容貌实在不值一提了。
她手搭在国公爷的手腕上,过了会,宋朝夕满目讶异,难怪老夫人这般高兴,难怪她手镯中一直有仙露进去,这些天老太太和杨嬷嬷等人应该一直心怀感谢吧?毕竟容璟的脉与上次相比平和了许多,上次宋朝夕是真的觉得他没救了,用仙草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可如今国公爷的脉搏跳动有力,若是这般医治下去,就算最终不会醒过来,亦不会有性命之忧。
宋朝夕第一次意识到仙草比她想象中还有效,原以为仙草只对轻症有效果,孰料对容璟这样的重症亦有效果,甚至效果更大!她甚至可以推测,越是底子差的重病吃了这仙草效果越好。
宋朝夕难免欣喜,她心里忽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那念头一冒出来就发疯一样破土而出,有直入云霄的气势,就连宋朝夕自己都无法遏止,她知道这片刻间她内心做出了多么大胆又疯狂的决定,可她无可奈何,她便是那水中的一叶孤舟,被水流推到了岸边,往前该怎么走,已经不容她退却了。
思及此,她目光坚定地注视着老夫人,温声道:“老夫人,我想跟您说几句话。”
顾氏一愣,给杨嬷嬷使了个眼色,杨嬷嬷立刻带着丫鬟关门出去了。
老夫人不无担心地蹙眉:“宋大夫,是不是我儿……”
“不是,老太太,跟国公爷无关,不,也是有关的。”
老夫人糊涂了,左手快速拨动着镶金的佛珠,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她一向自诩懂人心,可这一刻她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这位宋大夫要做什么。
宋朝夕平静地抬眸与老夫人四目相对,而后她伸手解开头顶的束带,任一头青丝垂下。
湖风吹的槅扇猎猎作响,宋朝夕就站在烛台旁,摇曳的烛火映照在她脸上,衬得她本就明艳的脸更为惊心动魄,老夫人忽而觉得奇怪,这一张脸实在过于精致了些,不像男儿倒像是女娇娥。
“你是……”
宋朝夕跪地朝她行了个大礼,温声道:“永春侯府嫡长女宋朝夕给老夫人请安。”
宋朝颜不是想把她嫁给容恒,等治好了身子再取代自己成为世子夫人?可冲喜而已,谁规定一定要儿子结亲才能冲喜?谁规定国公爷自己不能娶亲?她不仅自己不嫁给容恒,还要宋朝颜也没法嫁,她要嫁给国公爷!!这京城的老姓世家都重视脸面,姐姐嫁给父亲,妹妹自然不能嫁给儿子的,她倒要看看,侯府那帮人知道自己嫁给国公爷,会是什么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