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跨马游街没两日,严家下人来陆家报信,严老爷回来了,请对方登门挑人。

陆时秋打算带沈青墨一块去。

沈青墨在家也没事,他也不用参加庶吉士考试,所以有大把时间。

两人换上新衣,一道去了严府。

严府比张府更气派,白墙青瓦,进去就是一面影壁,上面雕刻着财源广进的浮雕,绕过影壁就是垂花门,四面抄手游廊,中间山石花草点缀,松柏如茵。整个院落雕梁画栋,珠围翠绕,花团锦簇,美轮美奂。

陆时秋上次来是冬天,风景远远不及现在。

不知不觉看得久了一点,他问沈青墨,“你家也是这么好看吗?”

沈青墨压低声音,确定自己的声音不会让前面的领路的下人听到,“比这个要大。”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严家到底只是商贾之家,许多东西都不能用。所以这个院子布置得很美,却并不怎么贵。

两人一路到了后院,严老爷正在后院大堂,他似乎精神不太好,额头上戴着抹额。

这个天气戴抹额有些傻,他这一戴似乎是在隐藏什么。

陆时秋装作没看到,给他介绍沈青墨。

严老爷得知新科状元是他弟子,脸上笑容更深了。

两人闲聊一会儿,严老爷便让下人叫孙子过来。

陆时秋想挑一个看得顺眼的孩子,想间接看这些孩子私底下的人品,当即便道,“我瞧严老爷似乎有些不舒坦,不如我自己去看吧。”

其实陆时秋这个要求有些失礼。

凡是大户人家的后院,外男轻易不能进的。毕竟后宅有那么多女人,她们的名节非常重要。

不过商贾之家没那么多规矩,严老爷也不在乎这些虚礼,很爽快就应了,让管家带他去。

沈青墨自然也跟着一块去了。

三人出了大堂,踏过一个月洞门,就到了严府男孩住的地方。

严府所有的男娃只要超过七岁全部离开母亲,搬到二进院子。

到了院子,管家四下看了看,喊了一嗓子,“少爷?少爷?”

院子里空无一人,连个奶妈子都没有,寂静得很。

管家突然拍了下脑门,“瞧我这记性,他们应该在后院。你们在这儿等等,我去喊他们。”

陆时秋点头,“好。”

沈青墨四下看了看,这院子足足比他们家大两倍。

院子一侧摆着假山,造型很是独特。

往前走两步,院子正中摆着一只大缸,里面装了大半缸水,上面飘着睡莲。此时天气正暖,莲花已经冒出花骨朵。

陆时秋还是头一次看到莲花,这粉粉嫩嫩的尖儿好像一管毛笔,他瞧着正入神的时候,突然从门外冲进来两个孩子。

确切来说,是一前一后,后面那个孩子正追着前面那个孩子打。

陆时秋下意识往后躲,两人孩子立时扭打在一块。

就在这时,门外冲进一群孩子。身后跟着管家和严老爷的三个儿子。

进来后,他们便把两人分开。打人的孩子也机灵,见一群人堵着门,他三两步爬上树,顺着树,蹿上了屋顶。

严三爷脸色阴沉,大喝一声,“孽子,快下来!”

那孩子站在房顶,双手叉腰,居高临下看着他,“我就不下来。”

严三爷气得团团转,开始四下找趁手工具。

管家见严三爷准备动粗,急了,“文少爷,这两位可是状元,老太爷亲自请来的。这么好的机会,你可千万别错过了。”

那孩子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终于动了。

他熟门熟路跳到一棵大树上,不一会儿就滑下来。慢条斯理走到陆时秋面前。

陆时秋饶有兴致打量他。

其他孩子身上穿得都是崭新的衣服,他这身却只有五成新。严家这么有钱,居然只给孙子穿旧衣。真有意思。

严三爷终于从后面折了一根树枝,看到大儿子这副邋遢样,又听到二儿子正抹着眼泪痛哭,火气腾得蹿上来了,树枝指着严仲文面门,“你道不道歉?”

严仲文抿了抿唇,瞥了眼刚刚被他打得鼻青眼肿的五弟,凉凉道,“他做梦!”

严三爷气得火冒三丈,树枝狠狠抽了他小腿肚一下,“混账!我让你顽皮!”

陆时秋赶紧上前阻止,“事情还没问清呢。你怎么就动起手来了?”

严老大和严老二也赶紧劝,“三弟,你怎么能当着陆状元的面就打孩子呢?你这可是野蛮行径。”

严三爷涨红了脸,“他……他连自己的亲弟弟都打,这孽障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老子。”

陆时秋看向严仲文,“你为什么打他?”

严仲文头扭向一边,浑不在意的样子,“他活该!”

严三爷见大儿子目无尊长,气得脸红脖子粗,一个没忍住又要冲上来打人。

管家死死拦住了,他轻声咳了咳,点头哈腰道,“陆状元,十六个少爷都在这儿了。您挑吧。”

他示意站在前面的六个孩子,“这些是秀才。”

陆时秋视线停留在前面六个身上,最大的有十七,最小的也有九岁。

陆时秋先让他们围着院子跑一圈。

孩子们面面相觑,不懂他什么意思,但还是照做了。

一直闷不吭声地沈青墨突然凑过来,“先生,你不打算过问刚才的事情吗?”

陆时秋听他话里有话,“你的意思是?”

沈青墨看了眼不远处的严三爷,“那个孩子不合群。我估摸他的亲娘应该不在了。”

陆时秋目光幽深。

照理说他随便挑一个,只要培养出一个举人,十万两就到手了。他不必这么麻烦。但是人跟人是不一样的。

他要的弟子可以不聪明,但一定要有良心。将来才会知恩图报,对他尊敬,成为他女儿的帮手。所以人品就非常重要。

跑完一圈,陆时秋单独叫严仲文过来,“两个时辰后到前院垂花门等我。”

严仲文不怎么乐意,挑着眼尾用一副欠揍的语气道,“你有话就说。干甚要两个时辰之后,小爷很忙的。”

这么点孩子居然以小爷自居。看来是真缺管教。

只是陆时秋也知道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他,只当没听到,扭头把自己带来的卷子交给沈青墨,让他负责监督他们考试。

沈青墨默默接过来,在严府三位爷的带领下去了学堂。

陆时秋把管家叫住,等人都走了,他才问,“刚刚那个孩子怎么回事?”

管家叹了口气,“他母亲生他时难产死了。老太爷怜惜他幼年失母,给三爷续娶个温柔贤淑的女子。三奶奶不敢多管。三爷脾气又不好,也不知怎地,文少爷就越来越皮了。这个家里,也就老太爷的话,他还能听一听。其他人说话都不带搭理的。”

陆时秋点了点头。

管家从怀里递了张纸过来,“这十六个少爷的情况都在这上面了。您可以仔细看看。”

陆时秋接过来。上面写了这十六个少爷的各项信息,年龄,父亲,生母,学习阶段,科举阶段。

十六个少爷有五个是庶出的。庶出当中只有一个是秀才。

刚刚那个孩子叫严仲文,是三房长子,今年十二岁,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一个十岁,一个八岁。

十岁那个已经是秀才,严仲文却连童生都不是。

要说读书天份最高的还是严老大的大儿子。十二岁就中了秀才,还是榜首。可惜一连参加两届乡试,都落选了。

看完后,陆时秋到了学堂。

孩子们都在认认真真答题,哪怕严仲文也规规矩矩坐在位子上,没有再作妖。

沈青墨看着已经燃尽的香,朗声开口:“时间到!”

坐在门边的那个男孩站起来,帮忙收考卷。

全部收完后,把卷子递给沈青墨。

管家见陆时秋盯着那男孩看,小声道,“这是二爷的大儿子。”

陆时秋点了下头,让孩子们出去玩,他们要改卷子。

孩子们呼啦啦全走了,管家也不好打扰两人,借口有事离开了。

陆时秋很快把成绩统计出来。并且还给排了名。

这十六个少爷年龄不一,受教育阶段也不一样。题目却是一样的。

名次高的孩子非常高兴。中间的有些失望。

那个严仲文只答对几道题,成绩排倒数第三,他却丝毫不在意。

陆时秋把这些孩子的表情一一看在眼里,然后让他们回去,说自己会再考虑。

严大爷等得有些心焦,踌躇着上前,“陆状元,沈状元,我大儿子聪明伶俐,四岁就会念诗,五岁就启蒙,十岁就中了童生,你收他为徒弟,绝对不吃亏。”

沈青墨抽了抽嘴角。他当自己在卖东西吗?还不吃亏。

陆时秋好脾气地点了下头,“我会考虑的。”

严大爷不好再说什么。

另两位见他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也不敢上前。一步三回头带着孩子们往外走。

陆时秋叹了口气,“以你的眼光来看,这里面哪个孩子最善良?”

沈青墨被他问懵了,“最善良?”难道不应该问谁最聪明吗?比如那个严家老大的大儿子,十岁就中了童生,读书很有天份。

陆时秋摊了摊手,“我觉得人品比智商更重要。”

沈青墨张了张嘴,心里有一丝甜,难不成在先生眼里,他也是好人?

“发什么呆呀?”陆时秋在他面前挥了挥。

沈青墨抖然回神,想了想,“如果挑最善良,我觉得二房老大不错。他的眼神很纯真。我刚才注意到,他人缘最好。”

陆时秋点了下头。刚刚孩子主动帮沈青墨收考卷。看起来确实懂事一些。

耳边传来四乙熟悉的声音,【我觉得你不如选那个严仲文。】

陆时秋脚步顿住,真是奇了,“你还敢给我出主意?”

【我没你想得那么差。】

陆时秋好脾气地点头,“行,你说说理由。”

【严仲文丧母,从小缺爱。如果你专心□□他,他将来肯定会把你当父亲。你相当于给囡囡找了个哥哥。】

咦?陆时秋还真心动了。这理由很充份啊,他笑了,“四乙,你真的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1111一本正经回答,【没有,我在你脑子里。】

陆时秋乐不可支,“你指定钻过,要不然你怎么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1111装死。

沈青墨见先生笑了,“您已经选好人了?”

陆时秋摇头,“还没定。我想再看看。”他的药可不能浪费在白眼狼身上。

他把二房老大叫过来,向对方了解严仲文为何拿石子扔人。

这孩子绞着手指,小声道,“五弟在三弟的饭菜里掺了虫子。”

陆时秋听罢,让他出去玩了。自己带着沈青墨到前院找严老爷。

谁知严老爷旁边坐着一位年轻女子,她柔弱无骨紧紧挨着严老爷,打扮得花枝招展,看人的时候,那眼神好像勾子,勾人得很。

她声音嗲嗲的,双手揽着严老爷的脖子,“老爷,您就答应了吧?啊?”

陆时秋抽了抽嘴角,轻声咳了咳。

沈青墨秉持非礼勿视,赶紧背过身去。

严老爷看到两人身影,立刻推开身边的女人,压低声音道,“快回去吧,晚上我去你房里陪你。”

那女子这才高兴了,冲他笑了下,“老爷,我等你啊。”

陆时秋不动如山,倒是沈青墨哪看过这种场面,小脸羞得通红。

陆时秋坐到椅子上,隐晦提醒,“您这把年纪是不是该修身养性啊?”

都快奔六的人了,居然还这么不知轻重。哎,真是愁人。

严老爷乐呵呵道,“要我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喜欢装。哪有男儿不爱女色,我这把年纪还有几年好活呀。此时不享更待何时?”

陆时秋抚了抚额,算是服了他了。您身体都成这样了,还惦记着女色。您这是拿命在‘运动’啊。

严老爷叫下人上茶。

陆时秋也揭过这个话茬不提,专心品茶。

还别说,严府的茶是真的好,外形像一根根针,芽头壮实笔直,茸毛披盖,色泽金黄光亮。喝进嘴里,香气清鲜,滋味爽甜。

严老爷见他喜欢,当即就要下人包了两包,“这是君山银针。从前朝时期就是贡茶。”

贡茶?那价格肯定不便宜了,陆时秋向他拱手道谢。

严老爷摆了摆手,岔开话题,“你挑好人了吗?”

陆时秋笑了笑,“贵府孙子个个少年英才,我瞧着个个都爱不释手。”

严老爷笑道,“要是喜欢,你就都带回去。”

陆时秋哈哈一笑,“我倒是乐意,但是我担心你们严府拿不出那么多现银。”

一个举人就是十万两。十六个举人就是一百六十万两,就算严府再有钱,一次也拿不了这么多银子吧?

严老爷见他一副胸有成竹,好似举人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当即愣住了。

不过对方是个状元,他的徒弟也是状元,看来对方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他也不再坚持,从善如流道,“你说的在理。”

陆时秋站起来告辞了,“三日后,我来再贵府公布结果。”

严老爷想要站起来送客。却不想他刚站起来,就跌回座位上。

陆时秋见他眉头紧皱,不像作伪,看来是真受伤了。

哎,都成这样了,还不知道保重自己身体。这老爷子可真行。

陆时秋笑了,“严老爷留步,让管家带我们出去就行。”

严老爷满脸歉意,“真的不能不服老啊。那就让管家送你们出去吧。真是失礼了。”

陆时秋点了下头,径直往外走。

三人刚出垂花门,就看见严仲文站在影壁前,他一只脚踩在影壁上,双手抱臂,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时秋轻声咳了咳。

严仲文回过头来,像只炸毛的狮子,背着手,言不由衷道,“你找小爷什么事?”

管家额头滴汗,“文少爷,这是你先生。你不能这样失礼。”

这可是教出状元的状元郎,全京城谁家不求着请他当西席,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陆时秋听到这声‘小爷’恨不得把这熊孩子揪过来揍一顿,突然耳边传来四乙的声音,【宿主,我觉得你应该像陶行知那样用糖感话他。】

陆时秋拧眉想了半天,在心里反问它,“陶行知是谁?”

1111把后世教育大家陶行知拿糖教育顽皮孩子一事说了。

陆时秋捏着下巴,感化?真的有效吗?

他想了想,从袖袋里掏出一包糖,这是二丫最喜欢的老虎糖,他身上一直装着。

他决定信四乙一回,如果这孩子真的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说明还有救。

他从怀里掏出一颗糖,微笑着递给严仲文,“这颗糖是奖励你的,因为你很准时,比我先到了。”

严仲文目瞪口呆。

陆时秋又掏出第二颗糖,“这颗也是奖励你的,管家让你下来,你明知道你父亲会打你,你还是从房顶跳下来了,说明你很尊重他。”

严仲文将信将疑地接过糖。

陆时秋又掏出第三颗糖,“这颗糖奖励你知道粮食来之不易,不浪费粮食。”

严仲文被陆时秋夸得小脸通红,他打人可不是因为他珍惜粮食,只是因为吃到半只虫子,恶心得够呛。

他知道五弟是故意惹怒他的,想让他被父亲厌弃。可是那又怎样,他才不在乎那个不把他放在心上的‘后爹’,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个家,谁也不能欺负他。

以前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大人认为先动手的那个不对,他解释,不仅没人听,还会被训斥。所以陆时秋问他理由,他才懒得解释。

可是陆时秋知道后,不仅没有板着脸训自己,反而像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笑着奖励自己。这人的声音像春风细雨般一下子温暖他整颗心。

严仲文握紧手心的糖,眼眶赤红,“先生,是我错了。我不该打他。”

陆时秋笑了,递给他第四颗糖,“既然你已经认错,这颗糖奖励你知错就改。”

严仲文展开拳头,看着手心里的四颗糖,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糖,明明形状是老虎,却一点也不霸气。只因它是红色的,看起来很是软萌。他的心一下子甜起来。

陆时秋低声道,“你想跟我念书吗?”

严仲文抬起头,“我可以吗?”

他知道自己成绩差,也不报希望。可是对方居然挑中了他,让他有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声音不由自主发颤。

陆时秋挑了挑眉,“如果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半点不违抗,你能做到吗?”

严仲文有些下不定决心,陆时秋作势要往外走。

严仲文立刻扯住他衣袖,“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陆时秋笑了,“好!这可是你说的。”

严仲文点头,“我说的。”

陆时秋当即给他布置作业,“这三天时间,你要是把《论语》背会了。我就教你。如果不成,我就挑别人。你自己看着办吧。”

严仲文重重点头,“我肯定能背会。”

说完,他撒腿往院里跑。

沈青墨和管家面面相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尤其是管家冲陆时秋施了一礼,“先生不愧能教出状元,连三少爷都能治得服服帖帖,老奴佩服。”

陆时秋摆了摆手,谦虚道,“管家严重了。陆某也只是因材施教罢了。”

管家点头称是,客客气气送他出府。

回去的路上,沈青墨问,“先生,你打算收刚刚那孩子吗?”

陆时秋挑眉,“怎么你不看好他?”

沈青墨也没否认,“他天份不高,而且性子也有些偏激。再加上他母亲早逝,父亲对他也不上心,为人太过懒散。要收他为弟子,您恐怕要多下苦功了。”

这话不算言过其实,但陆时秋对这些不在乎,只道,“只要认真教,他未必不能成材。”

沈青墨见他信心十足,也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