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轻合在脸上,温温热的,她的指尖轻抚了抚眉梢眼角,轻柔得如四月的风。
楚郢整个人都是呆愣愣的,茫然地僵在原地。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惯来客气有礼,甚至比起旁人,在他面前时总是更显得疏离,每每宫苑长街的不期而遇,她都会特意遥遥避及。那是一种不愿深交,不喜牵连的推拒。
今日是……
楚郢滞了滞呼吸,紧紧抿着唇,脸上腾地生出些热气,“你、你是迷、迷症了?”
宁莞没有回声儿,只看着他,又再一次问道:“你的剑谁教的?”
她低语的声音里柔风絮絮,楚郢动了动唇,稍稍反应过来,还是摇摇头,慢声道:“不知道。”
不知道?宁莞定定凝视那双阗黑的眸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说道:“为什么会不知道呢?你的师父。”
楚郢被她看得心头发紧,“忘记了…”
他脑海里的第一份记忆是一把剑,一支发簪,是踽踽独行在兰昉城外,寒凉秋风,孤寂残阳里望不到尽头的荒野枯地。
那个时候空茫茫的,他只知道要一路走下去。
忘记了?
宁莞轻蹙了蹙眉,眸子里浮现出一丝怀疑。
楚郢以为她不信,正要说话,面前的人却倏忽收回手,转而滑落在肩头。细白的手指轻捻去霜色外衫,拨开白色的衣襟。
楚郢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手腕儿松了松,握着的剑都险些掉在地上。
他就要避闪开,宁莞道:“别动!”
楚郢僵了僵身子,虽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倒也顺从的,确实没再有旁的挣扎。
他用力扣着长剑,侧过头,看她拽了拽自己的衣裳,露出肩头有些狰狞的伤疤。
宁莞半垂了眼帘,久久不语。
深夜虫鸣,扰得人心烦意乱,分明是重逢的时候,她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摸了摸那道久经岁月依旧张牙舞爪的疤痕,转而环住他的腰,靠进他怀里。
楚郢:“……!”
郗耀深:“……”做个人吧,先把我往牢里送一程行不行?
郗耀深都快被气笑了,哪怕被点了穴,情绪波动下还是扯动了伤处,喉间一堵,猛咳出一口血来,染得地上的杂草丛都暗了一团。
这样的动静也是够大了,然而那边好似都没听见,两人谁也没搭理他。
楚郢全然是懵的,像一根木头似的干杵着,宁莞就靠在他怀里一点儿也不想动,眼角映着廊檐下的烛火煌煌,神色舒缓,眉目温然。
究竟是怎么回事尚且不清楚,但她知道……这是她的丈夫,就足够了。
这几日紧绷而疲乏的心绪松缓下来,她弯了弯眸,目光清亮。
郗耀深本受了重伤,终究还是撑不住晕了过去,直挺挺地栽在地上,传来闷沉的一声重响,楚郢这才恍然,往那处分出几分心神。
宁莞便站直了身,如往日一般,抬手替他拢了拢衣裳,顺平衣边,轻语了两句。
楚郢其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完全是凭着本能挺直脊背,面无表情地走到墙角边,把地上已经失去知觉的郗耀深拎了起来,纵身跃然离开。
宁莞又在院子里站了会儿,捡起地上的剑,将趴在扶栏上半闭着眼,一副懒怠的七叶抱起来,慢步回房去。
夜深人静,她一个人也不慌不忙的。
本以为缘尽缘灭夫妻情浅,谁知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只是……似乎中间出了些差错,往日之事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想到这里,宁莞轻皱了皱眉,是失忆了?
…………
翌日,天晴气朗,宁莞推开窗,看着庭院里金灿灿的光色,长长吁出一口气,简单收拾收拾,她没有先往相辉楼去,而是先去了一趟宫里。
明衷皇帝昨日歇得晚,还在休息,宁莞便找了太上皇。
太上皇面对着满堂荷花,潇洒地挥了挥笔,“你说悯之啊……”
宁莞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悯之是楚郢的字,点头应了一声。
太上皇往纸上点染了一团,倒也没有隐瞒,“确不是楚家的人,十几年前父皇与朕在兰昉城外遇险,幸得悯之相助。”
他捻了捻胡须,“只是那小子不知道在哪儿伤着了头,什么都不记得了,身上就一把剑,还有个什么…什么来着?好像是根簪子,隔的太久,朕也记不大清了。”
太上皇感慨道:“至于到底原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莫说我们,就是他自己都一概不知的。”
宁莞若有所思,原是如此。
知道了想知道的事情,宁莞也没逗留,从宫里出来,便照例往相辉楼去。
郁兰莘要来得早些,大小姐对于到相辉楼当值的事情似乎已经认命,虽不至于对宁莞这个名义上的顶头上司多亲近和煦,好歹也不再挑眉摆脸耍大小姐脾气了,一见她过来,手里端着茶盏,浅浅呷了一口,上下打量,说道:“你今天气色倒是不错。”
她主动递话来,宁莞也不如往常一样把她当空气,略略舒了舒神,“昨晚睡得好。”
郁兰莘闻言,大约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了两声:“你倒是睡得好,昨天晚上不知道多少人彻夜难眠呢。”
宁莞在案边坐下,也喝了一口茶,说道:“是郗耀深的事吧。”
浮悦路上跟她说了,郗耀深被抓归案,兴平帝连夜亲自写了一份官文,遣使快马加鞭送往北岐。
只不过大靖与北岐相距甚远,一时半会儿也得不来回信,朝臣商议后将郗耀深暂时拘禁在回风馆内,以做来日交涉筹码。
宁莞对此并不是很关心,两方皇权博弈,各凭本事谋利,在玩弄权术里,那些人个个都是行家,她这个半吊子犯不着瞎猜瞎想多添烦扰。
郁兰莘拨开青瓷茶盖,“这只是其中一事。”
宁莞抬眼:“还有什么?”
郁兰莘得意扬了扬脸,“昨天晚上,约莫子时,卫国公府的祖坟墓地遭了大祸,几个老祖宗的陪葬墓品俱被洗劫一空,连封好的棺都叫人揭了。今儿个一早,卫国公跪在朝政殿门前嚎啕大哭,涕泗横流,怎一个凄惨了得。”
祖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被盗,不说卫国公府一门如何骇然惊茫,反正郁兰莘是想笑的,或者说不止她,京都各门各府里人人都在看卫家笑话。
要不然,也不会一个早上就传得人尽皆知。
这可真是不肖子孙作孽了,但凡族里人能多上点儿心思,多添人守着,也不至于挨了那群断子绝孙的眼,叫自家老祖宗死了也没有清静,不得安宁,遭这样的不敬了。
郁兰莘越想越觉得有趣,伏在桌几上又连连笑了两声。
郁大小姐一向是个没事儿找事,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她哪天真善美了才不正常。
宁莞看了她两眼,轻摇了摇头,也没把卫国公府之事放在心上,而是起身叫浮悦几人进来让他们将空着的三楼收拾出来做药房备用。
又出门去了一趟皇家的藏书阁,借了一摞医书回来。
失忆之症,她须得好好研究一番。
她又埋头看书,郁兰莘气闷地别过头,实在是没事干,走过去也扯了一本书来,将翻了两页,那些晦涩难懂的字字句句看得头痛,她干脆就上二楼去找了个地方,趴着睡觉。
宁莞也没注意她,一边翻书,一边取了张纸来写写画画。
及至午时有人送饭来,她才搁下笔,合上书到二楼用饭,将在窗边坐下,视线穿过槅扇,就见下面的宽平广地上立着一人。
她扶着窗沿,支了支头。
楚郢抬眼,触及到那一框方窗轻柔的浅笑,飞快收了回来,稍有踌躇,还是往里顺着长梯上去。
宁莞多取了一份碗筷来,笑问道:“可用过饭了?”
楚郢摇了摇头,低下眼,慢步走过去,宁莞握住他广袖下的手,温言道:“那正好。”
相辉楼的饭菜是御膳房特供,她的是三菜一汤,两个人用也是足够的。
楚郢放下剑,端正坐着,看了她一眼,似有话要说。
宁莞舀了一勺汤,道:“你有什么就直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楚郢一顿,摇摇头。
宁莞:“……”丈夫突然变成了闷葫芦,她真的有点儿难以适应。
宁莞轻轻叹了一声,走到汤碗放下,走过去半蹲在他面前,合着他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发僵的手,她仰着头,眸光温和,“既然你不出声,那就由我来说。”
楚郢疑惑,“什么?”
宁莞两眼微微弯起笑来,“我很早以前就成亲了。”
楚郢怔愣须臾,旋即落了落眼睫,抿了抿唇,垂目道:“我知道,是裴中钰。”
那个九州一剑,和他长得很像很像的男人。
想起江湖里的传言,他又抬了抬头,定定道:“我不是他的后辈传人,肯定不是。”他们之间也肯定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宁莞温声颔首,“对,你不是。”
楚郢闻言扬了扬唇角,绷着的眉梢缓了缓。
宁莞微敛去笑意,“你肩头的伤是五岁就有的,被入府行窃的贼人一刀砍去了半条命,你就是从那个时候跟着祖父习剑的。”
她点了点他心口的地方,“你这里有一道伤。”
又落在后背,“这里也有一道伤,对吗?”
楚郢怔愣着,轻点了点头。
“你不是什么后辈,也不是什么传人。”
“你与他本就是一人。”
“你忘记了,没关系,我都记得。”宁莞轻笑了笑,吻了吻他的唇角,牵着手放在自己心口,细语温软,“你忘掉的一切,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