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还有寒冬料峭的余温,拂过衣角,透着微微凉意。
她捏着糕点,静了半晌,才又转过来,眉间掠出点点笑意,说道:“您还有这样的手艺呢。”
裴中钰听她这样说,语声平缓:“祖父教的。”
老人家有一手好厨艺,耳濡目染的,他也学了不少。
宁莞略略敛神,抿唇一笑。
两人在朱红色廊檐下,远可见鸿雁北去,云过天空。
宁莞捧着盒子回到自己的房间,盘膝坐在小榻上,点了点俯卧在薄薄油纸上的小兔子。
春日是南江悠悠的水,迢迢远去,宁莞也收尽心神。
练武的日子辛劳又艰苦,不是精神的疲惫,而是身体的折磨。每日一通下来,腰酸背痛,四肢虚乏,晚上沾着枕头,什么都来不及想就沉沉欲睡。
当然难受是难受的,但效果也是显著的。
这一年,她不再需得借助外物,就能轻轻松松跃上裴家隔断的高高院墙。
万事总是开头难,夯实基础最费时候,她虽有些着急,却也勉力静下心来。
这是第二年的凛冬,宁莞坐在院墙上吹风,阳光斑驳下的深深长巷里,霜衣剑客牵着马归家,在青石板上拖下长长的影子。
他每月都会出去一两趟,或与人比剑,或赴友人邀约。
每每回来就是老管家最高兴的时候,带着儿孙接风洗尘。
裴中钰刚刚回到家中,就见宁莞就站在庭院里,揽着绣梨花堆雪的斗篷,叫了一声师父。
他将友人赠送的青坛梅花酒递给老管家,往她走近了些,慢慢抬起手,微凉的指尖落在侧边叫风吹得蓬松的髻发上,轻压了压。
衣袖簌簌间是梅花酒的清香,氲得人呼吸凝滞。
他很快收回手,大步往屋里去。
宁莞紧紧抿着唇,攥着衣袖边儿,偏过头,目光虚虚落在半开的门扉上,不禁摸了摸方才那处过了冷风的头发。
她轻轻叹气,半阖了阖眼。
得更快点儿了,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要出事儿的……
入了冬,临近除夕,裴中钰便不再出门了,除了教她练剑或是轻功,寻常时候多待在书房和厨房里。
拿得剑,执得笔,也下得了厨。
祖祖辈辈,裴家的公子,都是南江门户里最叫人中意的儿郎。
上府的媒人踏破门槛,又失望离去,老管家抱着小孙儿叹气。
宁莞站在房顶上,从屋脊这头慢慢走过那头,她顿住步子,看看巷中捻绢簪花的妇人,又收回视线看着脚边叠叠黛瓦,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除夕夜里,老管家和儿孙在后房相聚,前院的中堂只师徒两人。
这是宁莞过来的第二个除夕,照例是清蒸鲈鱼,白切鸡,一桌子的菜,配的是带回来的梅花酒。
裴中钰坐在对侧,举起酒杯,宁莞含着笑,揄引了袖摆,与他轻轻碰了碰。
入口是清冽的,不像果酒的甘甜,也没有白酒的烧灼,余香萦着喉咙,半晌不歇。
难得喝到这样的东西,叫宁莞想起了遥远记忆里的各种饮料。
她微弯了弯眼。
这酒不醉人,只是喝得多了,难免有些酒气,两颊似敷了淡淡的桃花脂,给素日温静的人平添了三两分女儿家的娇艳。
裴中钰正正看着,微舒了舒眉,又与她倒了一杯。
二人的除夕夜不热闹,不喜庆,过分安静,却也平和。
冬日练习轻功,飞来飞去,哪怕身上热起来了,冷飕飕的风吹过来,冷冷热热的还是难受,于是初一过后的几天,宁莞干脆学着练剑,每日一个时辰。
裴中钰也会过来看一眼,又不忍直视地撇开,只是昧着良心也夸不出来,近前去握住她的手,温热的掌心贴着被风裹得冰凉的手背,直往上抬了抬。
无论什么剑,哪怕是一把破铜烂铁铸的,落在他手中,也总是能轻巧地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听着院中柳树倒地的声音,宁莞终默了默,不禁问道:“为什么要砍树呢?”这不是练剑,这是故意搞破坏,一会儿老管家若知道又该要吹胡子瞪眼说败家了。
裴中钰收回与她同握一把剑的手,慢慢背过身去,缓声道:“手滑了。”
宁莞:“……”行吧,反正是你家。
倒地的两棵柳树占了大半的地方,宁莞只得又换了个宽敞的地方继续练习。
正月十五是上元节,是一整年的时节里最热闹的时候。
宁莞一年到头都待在家里,不是练剑练功就是原地打坐,甚少跨出门去。
老管家总担心把好好的姑娘家憋成了傻愣子,天色将将一暗,就麻溜地把一屋子人都赶了出去,又给大门挂上重锁,才牵着小孙儿到处遛弯儿买糖。
宁莞常不出去,莫说这城里,就是裴家周边稍远一点也不大熟悉。
她外面罩着月白缎面儿的斗篷,跟着裴中钰身边,走过陌街小巷,不多时就到了人最多的几条正街上。
月色灯山满,火树银花合,条条大街,展目一望,随处可见停靠的钿车轿马,和锦衣罗裳的姑娘儿郎嬉笑游冶。
南江是大城,富商官爵多不胜数,是大晋南边最繁盛富庶的地方,当年的水河镇尚不及此处热闹的百分之一。
裴中钰买了一块青红斑驳的面具,戴在脸上,侧过身给她瞧瞧。
宁莞看他一眼,轻抿起唇角笑了笑,
他又买了一块糖人,捏着苇杆递给她,是嫦娥奔月的样式。
宁莞握着,说了声谢。
两人走走停停,路过一家卖花灯的摊铺,他选了一盏绫绢灯,上头是青青绿荷叶。
从熙攘的人群穿行而过,直到两头栽种着玉兰的南江桥边,才驻足停歇。
水河镇有蒲江环绕,这方城以南江命名。
南江河里的莲花灯似落下的灿烂星河,有卖灯的大娘过来问询,宁莞才恍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
她晃神的时候,裴中钰已经买了盏小小的莲花灯,托着递给她。
宁莞接过灯,轻衔起唇角,“师父是要放灯吗?”
裴中钰取下面具,没有说话。
宁莞也习惯了,她走到河江边,将手里提着的那盏灯笼搁在身侧,与旁边的姑娘借了火,点好莲心,放在水面上。
身后的人定定看着,时隔多年,他的新年礼终于出去了。
宁莞放完灯,入乡随俗地许了愿,玉兰花树下的男人一手握着剑,一手勾着面具挂在树枝上,周边的烛光映着清隽的面容。
她忙又转过,叫水和花灯湮没自己的视线。
回去的路上更显沉默了些,时候还早,都往外头游街玩乐去了,长巷里人烟冷清得紧,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落地的脚步声和走动间的衣物窸窣。
宁莞走得稍慢些,落后了三两步。
前面的裴中钰突然停了下来,从袖中取出一支发簪,转过身,轻缓地插在她发间。
宁莞沉默了片刻,将簪子取下来,看着那尾端镶嵌着的三五小朵的玉梨花,还是伸手递了回去。
“我用不着这个,你还是收回去吧。”
裴中钰没有接,说道:“送你的。”
宁莞没出声儿。
她不是傻子,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年轻姑娘,她看得见那双清亮眸中深底里的轻柔沉蕴,也分得清那覆霜染雪的眉眼间烂漫的温情。
但是……她迟早会走的,回她该回的地方。
所以,是不行的。
宁莞紧抿了抿唇,摇了摇头。
裴中钰手覆在她发顶上,声音沉缓,“是因为会走吗?”
他背后是青墙高阁,月色流辉,“就像在长河镇那样。”
长河镇?
宁莞蓦地抬起头,瞪大了眼,错愕又惊然,“你……”
怎么会?他记得?
“好奇怪。”他落下手,指尖轻揪了揪她的脸,“好多年了,你还是这么年轻,就跟当年在半月谷的时候一样。”
宁莞张了张嘴,“我……”
裴中钰牵起唇角,眼睫低低而落,“我记得,你的师父是华霜序,半月谷的那个华霜序。”
他轻声道:“我不是你师父,你也不是我徒弟。”
宁莞整个人都不好了,呆愣地看着他,素日盈盈杏眸里是满满的茫然与飘忽的无措。
真的记得?
所以……她、她这是翻、翻车了?!!
宁莞想出声或辩驳或解释两句,却因为这一场对话太过措手不及,叫她思绪纷杂,脑中一片繁乱,一时之间喉间涩涩,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事到临头,竟只能干愣愣地站着。
裴中钰也不介意,望着她又说道:“我说过的。”
宁莞不由得接话道:“什么?”
他语调极是缓慢,低絮絮的,“我裴家剑法不传外人,我也不收年纪比我大的人做徒弟。”
依稀记得好像是有这么说过。
宁莞微哑了声,“抱歉,我……”
裴中钰从她手里将那支发簪取了过来,打断了宁莞将将出口的话。
她勉力镇定下来,轻抬了抬眼,那人却把发簪重新插回了乌发云髻中。
天上繁星远缀,夜色下长巷里,愈衬得他的声音清而缓的。
“我的剑法,只传内人。”
宁莞怔了怔,“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