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宁莞而言,距离上一次在水河镇元宵灯会相见,也不过过去短短十天。
触及到河溪对岸的视线,她抵着粗糙的树皮,微微半探出身子,下意识弯弯唇礼貌一笑。
裴中钰步子一顿,走到水淹没过的石桥边,飞身掠过,比那碧深深水面上的风还轻巧些,迎着过来,飘飘一落。
踩着脆薄得易碎的满地枯叶,他绕过两人尚不能合抱的老梧桐树,目之所及,再度怔了怔神。
裴中钰定定站着,黑眸凝睇,映着树边的影子。
宁莞正要问好,他突然抬起手来,指尖落在白皙透粉的脸颊上,捻了捻,用力一揪。
“……裴、师父?”宁莞惊了一下,有些茫然地往后靠了靠。
裴中钰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残留着点点余温。
是热的,也是活的。
他低下头,声音清冷而平缓,“第一百零一次。”
宁莞不解,却也敏锐地觉得哪里不大对,便没有轻举妄动地说些什么,只试探性地又唤了一声师父。
裴中钰微拧了拧眉,“师父?”
他抬起眼帘,直视着身前多年未变的绿鬓朱颜,一时竟有些发懵。
河溪里没了天际的夕阳,层层晕染着浅橘色的波光。
伴着水声哗哗,裴中钰恍然,缓缓点头,“对,我好像是你师父……”
片刻后他又似喃喃自语,“可我为什么会收你做徒弟?”
不对,她师父是华霜序。
一向脑子清醒条理明晰的剑客,竟想不大明白里头的关窍。
看他沉思,宁莞心中咯噔,抿紧了唇。
总有种要糟的感觉。
她忙别开脸,正巧河溪对岸有了动静,当即转移话题道:“师父,又来人了。”
裴中钰转过头,徐徐道:“收尸的。”
宁莞一看,那群匆忙窜出来的灰衣大汉果真弯腰抬人,仿佛后面有千军万马,连眼神都不敢多给,忙不迭地就跑了,空余下一片溅血的泥地。
这么一打岔,裴中钰暂时倒是没再深究所谓的师徒关系。
黄昏过后即是夜幕,得先找地方落脚。
他道:“走了。”
宁莞暗舒了一口气,她发现几乎每次穿越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差错,明衷皇帝二师弟和师妹七叶他们就不说了,这次这位裴大侠居然怀疑起了师徒关系,差点儿就翻车了。
她小步跟上,裴中钰每走一段就停下偏偏头,宁莞就跟着停下冲他微微笑。
裴中钰也不出声儿,就抬起手揪揪她的脸,皱眉出会儿神又继续走。
宁莞深呼吸,不计较,不计较,这是师父,要尊师重道,不能让他怀疑。
从这片古木林出去,荒草深深的小路边立着一间依山而建的客栈,两层楼,有些破烂,顶上的牌子缺了好些口子。
大开的篱笆门前有两棵大榕树,枝叶繁茂,遮天蔽日,站在下面几近看不见什么光亮。
幸得里头悬着红灯笼能照路。
客栈里只有三两人,掌柜的是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干瘦干瘦的,面相亲善。
裴中钰放下银子,“一间房,两碗面。”
掌柜的将银子收下,扬起笑,点头道:“好嘞,您二位上面走。”说着又招来一个小二,吩咐道:“快给客官带路。”
宁莞听到一间房,表情古怪,她有心想说什么,但看了掌柜的一眼,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待上了楼掩上门,她才说道:“师父,是不是再要一间房?”
裴中钰摇头,“我晚上有事,你住。”
宁莞明了,点点头。
很快小二便端了两碗面来,深林乡野小客栈,也不特别讲究什么味道,宁莞吃了几口就停了筷子。
裴中钰看了她一眼,旋即又垂落眼睑。
用过面,他便出了门,宁莞一个人在屋里坐了会儿,眼见时间不早,叫了小二打水来。
条件有限,宁莞只简单收拾洗漱了一番,和衣侧躺在床上。
这边是夏末秋初的时候,不冷不热的,气候正好,没一会儿就叫人来了睡意。
她一觉睡得舒服,早时起来,将将下楼,裴中钰方才从外面回来,一身的晨露,鬓染冷雾,给本就冷淡澹漠的眉眼更添了几分冽然。
宁莞尚不知现在是哪一年那一月,但知道离当年的水河镇定然已经过了好些春秋。
看着进来的清俊剑客,宁莞都不觉有些恍惚,她见过这位十三四的模样,也曾在十七八的年岁里相遇,更有花灯节火树银花中二十出头的偶遇,一直到如今……
虽相处不多,竟也怪异地生出一种看着他长大的错觉。
“早饭。”
宁莞回神,接过他递来的油纸包,里面是热腾腾的包子。
光闻着味道都比昨晚吃的那碗面好。
隔着油纸,掌心温热,宁莞笑了笑,轻声道:“多谢师父。”
听到师父这个称呼,裴中钰想到昨晚特意去山上见的道人。
异者……怪也。
他垂了垂眸子,凝视着剑柄坠下轻轻曳起的雪穗,良久才又抬起眼来。
坐在方桌旁的女子一口一口咬着包子,眼帘轻轻半落着,髻边簪着素色绢花,清秀和静,与清江芙蕖别无二致。
他一顿,突然略略抿起唇角,现在是第一百零二次。
用过早饭,便不在此逗留,两人再度出门。
裴中钰双亲早逝,由祖父祖母抚养成人,两位老人在三年前便相继过世了,他孑然一身,也很少回裴家的空宅子去,多是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他见过大漠雪山,长河落日,也见过小桥飞花,曲流婉转。
如今带着宁莞,倒不好这样走哪儿算哪儿。
思虑片刻,便决定转道南江,回往裴家老宅。
走了约莫半个月,在凉风索索的时节里才抵达目的地。
两人刚走到南江城外的红枫林,便碰见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路上总有人妄图挑九州一剑下马,借以正道,而这一次是宁莞头一回看见裴中钰拔剑。
敛尽的锋芒毕露,眉眼间不再是平日精致的冷淡,而是利刃的凌厉与寒霜的冷峻,俯视睥睨着不屑一顾。
这便是站在剑者高峰,雪山之巅的男人。
九州第一剑,一剑平九州。
宁莞牵马站在远处,看着那处红枫落叶,霜衣渐染,不禁出神。
直到那边刀剑声停,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不怪名门闺秀恋慕,江湖侠女倾心,饶是她这种零零总总加起来算老人家的,也忍不住晃神,这样的剑客,杀伤力太大了。
宁莞摇摇头,平缓下心绪。
裴中钰慢步过来,接过缰绳,又是素日不疾不徐的样子。
他走了几步,不见宁莞跟上,侧了侧身子,疑惑地看向她。
宁莞一笑,立时跟上。
初到南江的第一天,成了最深刻震撼的一份记忆,之后的日子更趋近于平静。
秋天悄悄过去,冬日伴着冷风吞没最后的一丝温暖。
时隔四月,宁莞终于蓄起了一丝丝的内力,虽然少得可怜,却也聊胜于无。
晚上吃饭的时候,宁莞说起这事儿,问裴中钰这进度如何。
对面舀了一勺汤的男人迟疑了一瞬,说道:“不大好。”
旁边的老管家笑眯眯道:“老奴记得,少爷五岁的时候初学了几天,就能把院子里的石桌拍断了。”
宁莞张了张嘴,她学了四个月,别说拍石桌子,木桌子都拍不断。
裴中钰将汤碗放在她手边,清声道:“不必和我比。”
老管家附和道:“是啊,小姐别多想,老太爷常说,少爷这样的天资,上下五百年也再难找出一个的。”
宁莞表情有点儿微妙。
照对方的天资本事,学一辈子怕不是都学不到他的五六七分吧。
这样的话,她得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宁莞心中升起了紧迫感,这天晚上后更努力了几分。
无奈武学一道,根骨是基础,练习时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进度依旧缓慢。
南江的隆冬时节从不见雪,却一点儿也不比北方暖和多少。
早晨出门看裴中钰练剑,她也得披着厚绒斗篷。
裴中钰每日不到卯时起身,练剑一个时辰,宁莞跟着过去,坐在廊下,凝神细看。
她还没接触剑招,底子还没打好,筋骨都没通畅,只先旁观琢磨琢磨,等以后也能少费些功夫。
天际大亮,鸡鸣犬吠,裴中钰停下中的剑,宁莞便照常提起炉子上的铜壶,倒了一杯热水端过去。
裴中钰捏着茶杯,看她含着浅浅的笑意。
他背过身,唇角微翘,将杯中水一一饮尽。
冬天难熬又漫长,第二年的春天,宁莞总算有了些进步。
经过深思熟虑,她觉得还是选择主修轻功。
裴中钰是天生的剑客,在剑术之道,旁人望尘莫及,她本就天赋普通,学一学倒是可以,但若一个劲儿往这上面死磕,说不定一辈子都回不去。
还不若改练轻功,在这个上面学他本事的七八分还能有点儿盼头。
宁莞说起轻功之事的时候,裴中钰刚从厨房出来,点点头,没什么意见。
她笑问道:“师父在厨房做什么?”
裴中钰将放在木盒子里的糕点捻出一块,递到她唇边,缓缓道:“吃吃看。”
宁莞愣了一下,下意识张嘴咬了一口,是香甜的味道,又有荷香的清爽。
她眨了眨眼睛,忙从他手上将剩下的半块接过来,侧过身,盯着院子里开得正盛的迎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