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落幕,朝政殿外已是阳光灿烂,上头吴公公高呼退朝,众人各是散去。
相辉楼还在装整,今日尚去不得人,宁莞便准备回十四巷。
跟魏仲达和王大人简单寒暄,出了正门,刚下石阶,便见齐铮和浮悦浮仲站在一处。
她方走近,齐铮拱手道:“表小姐是要回府去?”
宁莞点头,“是有什么事吗?”
齐铮笑着拿出一个木桃盒,“是这样,好些日子没见着表少爷与三小姐了,侯爷也暂抽不出空来,这点心就劳表小姐带回去,尝尝鲜了。”
宁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齐铮诚恳地又往前递了递。
她便双手接下,道了声谢。
三人离开,齐铮飞快蹿上石阶,走到楚郢身边,“您瞧,这不就送出去了。”
楚郢背过身,黑黢黢的眼珠子直直盯过去,点了点头,懂了。
齐铮异常地有成就感,自得地剑眉一扬。
十四巷的老屋老宅倒了不少,巷子口垒堆着碎石块,本来就窄得很,这下更是过不去了,宁莞只得下了马车。
现在不过辰时过半,尚且还早,却已经有不少人脱了外衫。搬石推车,补墙砌砖,秩序井然有条不紊。
宁府的房子前段时间翻整过,大半都没什么问题,只杂院塌了几间屋子,宁莞不在这几日,芸枝已经请人拾掇妥当了。
“旁的屋都仔细瞧过,摇摇晃晃不稳当的地方也重新打理了,各处也都好好清扫过,连瓦都换了一大半,小姐放心吧。”芸枝拉着她的手,这几日提着的一颗心才算落回了肚子里。
宁莞笑了笑,在她白里透红的面颊上轻掐了一把,夸道:“可真能干呢,也不知道以后谁有这个好福气。”
芸枝:“……说这个做什么呀!”
她红着脸去给浮悦浮仲安排住处,一路跑了。
宁莞便坐在梨花下,抱着七叶揉了揉脑袋。
七叶好久没见到她了,翘着尾巴伸出自己的爪爪,生气地在她胳膊上拍了两爪子。
宁莞被萌到了,忍不住揪了揪它的小耳朵。
宁沛他们在旁边分那盒带回来的兔子糕点,宁暖打开一看,哇了一声,指头上捏了一个,几步小跑,递到嘴边,“这是长姐的。”
宁莞一口咬了,她才笑着又跑回去。
甜而不腻,软而不绵,糯不粘牙,说真的,这位侯爷真是厨艺小能手,合淓斋的糕点师傅都比不上。
明天开始就要去相辉楼上值,也还不晓得里头能不能架锅子熬药,宁莞坐了会儿,将黑纱裙换下后就转去药房,熬煮几锅乌木霜备用。
正值夏日,午后炎热,宁莞停过炉子的火,泡了一壶金银花,喝了半杯刚准备往榻上眯一会儿,禾生敲响门,说有位郗公子到访,他们拦不住,已经坐到中堂里了。
宁莞眼皮子一跳,微冷了脸色,揣好药快步往前去。
一过去就见浮悦几人站在中堂前,手中举着雁翎刀,正与四个容色娇艳的女子对峙,而郗耀深坐在堂中左主位,斜斜靠着身子,指尖轻摩着软缎袍上绣的对鸟绫纹。
他看见宁莞,似笑非笑道:“听闻阿莞得封国师,我是一刻也没耽误,忙忙上门来贺礼,怎么大大小小个个都拉长着脸呢?”
宁莞给芸枝使了个眼色让她离开,缓步往里,冷声道:“我们没熟到这个份儿上,你到底想干什么?”
郗耀深摸了摸下巴,轻啧了一声,掏出一个方方正正不及巴掌大的小木盒,随意地搁在桌几上,“我不是说了吗,来贺礼的。”
宁莞哪里信他的话,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呢。
她心中警惕,只道:“不必了,郗公子还是拿回去吧。”
郗耀深哂笑,“你紧张什么?”他挑眼,意味深长道:“看样子你是还不知道某个人大半夜找上我门儿的事?”
宁莞拧了拧眉,“什么找你?”
“不知道就算了。”郗耀深起身,踱步靠近,瞥向桌上的木盒,近在耳边勾唇笑道:“别这么绷着脸,你那远房表姐叫我一路奔波劳累上京,前些天得空就去她那里谈了谈心,顺道呢取走了些东西,就放在盒子里了。我可真是送贺礼来的。”
短短数语,信息量却是颇足。
远房表姐?楚华茵?
宁莞:“楚侧妃?”这两人是怎么搭上关系的。
郗耀深狐狸眼中精光一闪,声音醇厚,似情人般喁喁低语,“就是她。”
末了抬手比了比,止住她尚未出口的问话,说道:“嘘,可千万记得不要告诉别人,要不然惹出麻烦来,多费事儿啊。”
郗耀深笑着离开中堂,走在石板路上,眯眼扫过几方隐蔽之处。
人还不少。
那姓楚的,还真把人宝贝得很。
他们家阿莞啊,不得了,不得了,长进不小。胆子大了不说,本事也足的。
就是不知道一会儿看到盒子里的东西会是个什么表情……
不会吓哭吓晕过去吧?
郗耀深笑意愈深,脚下不疾不徐。
宁莞当然不会哭也不会晕,身为大夫蛊师,更恶心更恐怖的东西她都见过,两个眼珠子虽说有些冲击力,却也不至于失控抵不住情绪。
木盒中垫着灰白色的软垫,浸了血水,暗红暗红的,配着眼球,对比明晰,看得渗人。
宁莞紧紧皱着眉头,合上盖子。
瑞王府楚侧妃被贼人生生剜了眼睛的事情,她也听到了些风声,瑞王正查得厉害,满城拿人,没想到竟然是郗耀深这神经病干的……
还有,郗耀深居然是楚华茵叫上京都来的。
原主和楚华茵依稀关系不错,分明没有什么龃龉嫌隙,她为什么这么做?
看来有些隐情。
宁莞想了一阵还是不大明白,却也存了堤防之心。
手里这眼珠子就是烫手的山芋,绝迹留不得,她便找了个地方将东西处理干净。
宁莞也没打算去与瑞王府说什么,且不论楚华茵暗里算计,她没以德报怨的心胸,就郗耀深这个人,目前也惹不得。
武功高强,又混迹江湖,隐约还和魔教恒月有些关系,牵连甚广。
他敢入王府行凶,可见是个胆大包天,又随心所欲的。
宁莞将东西灭了痕迹,她也没了午睡的心情,便细细洗净了手,坐在药房里一边想事情,一边磨药,一心二用。
芸枝从厨房端了一碗冰糖银耳莲子羹来,脸颊上失了些血色,愤然道:“小姐,你说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做什么非得缠着我们!”
宁莞道:“他脑子不好,我也猜不准发什么神经,约莫是想寻事打发时间,或是气咱们离开盛州的事情?”
芸枝气得撅起嘴,念叨着老爷夫人在天之灵保佑,收了谁谁之类的话。
她抱着托盘回厨房,宁莞捏着勺子,轻搅了搅碗中的莲子羹。
她看着莲子,迟疑了一瞬,舀了满满一勺,慢慢吃了。
……
因楚侧妃遭祸,瑞王怒火甚重,一向宽厚的人也是发了狠,将府中上上下下整顿了一通,侍卫大换血,不少人挨板子下狱。
下人风声鹤唳,都是战战兢兢,行事亦提心吊胆的,唯恐惹了上头不快。
春芽在这样的氛围,也时时绷着神,又要伺候崩溃的楚华茵,心神疲惫得很,不过短短几天,腰都细了一寸。
她拖着步子端药走进屋,里头瑞王也在,正与楚华茵说话。
瑞王言语抚慰,“过几日天就该大热起来了,待你身子好些,京里事情了了,本王便与父皇告个假,一道往山庄避暑如何?”
楚华茵状若未闻,一动不动。
瑞王又说了几句,她仍一声不吭,只两只手紧紧抓着薄被。
见此,瑞王轻轻叹气,也不再多言烦扰,吩咐下人好生照看,方大步离去。
他人一走,春芽打帘子进去,将走至拔步床边,便听人声音沙哑,“出去!”
春芽看着她眼上白布,伏在床边,柔声道:“小姐,该喝药了。”
楚华茵一把挥手,卡着喉咙,恶声道:“滚!”
春芽无法,只得悄步退下。
屋里没了人,楚华茵怔怔出神,脑中盘旋着今早下人嘴里的议论。
国师,她那表妹成了国师?
梦里那个装得清纯无辜,只会靠着一个又一个男人上位的恶心女人,居然成了国师?
真是太可笑了!
楚华茵嗬嗬嗬地笑出声,阴森渗人。
她从五岁开始,每月的初一十五都会做同样的梦。
梦里的主角是寄居在侯府的表小姐,她温柔,她善良,她是春江水,是溶溶月。
兄长爱她,冯知愈爱她,瑞王爱她,太子爱她,裙下之臣不计其数。
从侯府到东宫,从椒房殿到长信宫,那个女人一步步从孤女到皇后太后甚至于太皇太后,一生荣宠加身。
而她楚华茵在梦里是正儿八经的宣平侯嫡女,伯府夫人,却只是她路上的踏脚石,她登天的一步石阶,被生生踩落在泥地,最后凄惨地死在火海里。
梦而已,她原本是不信的,也没当回事。
毕竟父亲没有像梦里那样继承爵位,她也比梦里多了一个小叔。
可万万没想到突然有一天,那个人人为她痴狂的表小姐入京上府了!
人都上门了,她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楚华茵想着一年多以来的事情,突然有些茫然。
为什么会这样?
她明明已经断了宁莞所有的路,她明明已经一无所有了!可不过数月她就摇身一晃成了国师,而她却成了眼无一物,凄惨可怜的瞎子……
楚华茵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紧咬牙关,万分怨毒,“郗、耀深!”
她拽着帘帐,猛地挺起身来,面上俱是阴翳,“你们不叫我过好,同归于尽又如何?春芽!”
春芽一直守在外面,听见声音,匆匆进来,“侧妃?”
楚华茵坐在床上,“我要进宫,我要去见陛下和皇后娘娘。”
春芽迟疑道:“侧妃,现在有些晚了,不若明日吧。”
楚华茵:“那就明日,你记得,不准与王爷知晓。”
春芽点头,又想起她看不见,飞快地应了声是,出门去端过药碗来,劝道:“您先把药喝了吧。”
楚华茵这回没说什么,接过药碗,一口灌下将酸苦的药汁子尽数饮尽。
瑞王府的心思旁人不得知晓,宁莞将熬好的乌木霜密封在黑陶罐子里,看了看房中漏刻,才申时过半。
从药房出去,临近湖边,就见芸枝支着手撇了片粉白色的莲花瓣,正和旁边的浮悦浮仲说话。
宁莞看了一眼,想了想还是缓步过去大声招呼,“我有些事情去画室一趟,晚饭也不必叫我。”
她总往画室去,也不爱叫人打扰,芸枝早习惯了,应道:“晓得了。”
宁莞笑笑,转身从小径而过,上了窄廊。
上次买回来的画册还搁在案几上,每日有人打扫,干干净净地也未落什么尘灰,她翻了几页,最后停在裴中钰那面上。
云空蝉出生较晚,并未见过裴中钰,她的这幅画是照着旁人临摹的,初初看着也只有两三分相似,但意境倒是颇好的。
绿树青山,残阳水湾,骏马侠客,七分潇洒写意,三分宁和细腻。
宁莞拿着画看了看,犹豫半晌,最终还是起身置好烛台,取火点香。
……
这是一条林间道,两边古树参天,隔出上头一方湛蓝湛蓝的天。
尽头是一湾河溪,上头架着平坦的石桥,已经漫过了水。
宁莞再四下打量,发现周遭并无人迹,只隐隐约约能听见远处有些声响。
她在路边树下站了会儿,夷犹半刻还是小心谨慎地循声而去。
声音是从河溪对面传来的,她也不打算过去,借着丛林隐蔽靠近河边一个老梧桐树,藏在后面支了支头。
对面是以身穿藏蓝色衣衫的男子为首的十数人,旁的皆是短褐长裤的装扮,手里多握宽刀,环在一处,团团围着一人。
宁莞还没瞧清楚,那头便开始动了手。
裴中钰往后一掠,避过迎面而来的刀刃。
尘沙土,青落叶。
九州一剑以剑盛名,然不用剑,也照样是江湖武林第一人。
几片柔软无害的小小叶子,便转眼能取了人性命。
裴中钰从落叶中转过身来,看着男子与其剩余手下,眉眼间十年如一日的冷淡,似覆了一层薄薄春雪。
那几人两股战战,半天也不敢上前来,却又不甘心就此离去。
裴中钰也不动,目光落在河溪的粼粼波光,轻抬了抬眼。
他立时愣了愣。
身穿藏蓝色衣衫的男子见他出神,一跃而起,高高举着刀,使了十分力气横劈而下。
裴中钰侧眸,长剑一过,听着倒地的轰声,看着对面的那棵梧桐树,举步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