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商陆在外人面前是个风轻云淡,世外高人的样子,但私底下其实就是个不靠谱不着调的。
日子过得无聊了,总爱唠嗑点儿年轻时候行走江湖的落拓岁月。
宁莞当年穿过去,他已经是三十好几的年岁,过了最年轻潇洒的时候,可不就得显摆显摆,跟自己徒弟说说往日走南闯北的意气风发吗。
有一回就提到过周晔青这么个人……
不过,她当时在找书翻书,也没怎么注意听,只约莫知道在朝廷当官儿,跟她师父曾有过一段过命的交情。
宁莞将画放在桌上,突然来了些兴致,反正离天黑尚早,今日也没什么事情,干脆稍作收拾,去书肆看看能不能找到些什么,顺便买些杂书回来,闲暇时候也能打发时间。
正巧黄秀才家中有事,告了一日假,宁暖和宁沛也得闲,想着他们许久未曾出门,便让芸枝叫了人来,一起到外头去走走。左右有上回去长信宫的面子在,就算碰上往日对头,也不至于生出什么大事端。
兄妹俩听说能出门,高兴地欢呼了好一阵,忙不迭地蹿上了家里不久前刚添的马车。
宁莞又让一个护院跟着,这才往热闹的道道长街去。
“长姐,我们先去哪儿?”宁暖凑到她面前,小脸儿上满是兴奋欢喜。
宁莞摸摸她的头,笑道:“往街上去,到时候你瞧哪里好玩儿,说去哪儿就去哪儿,阿暖来定。”
宁暖听得两眼弯成了月牙儿。
宁莞轻笑,“就这样高兴吗?”
小姑娘用力点头,“嗯嗯嗯!”
以前在宣平侯府,她几乎没有出门的机会,后来搬到十四巷,外头仇人一大堆,宁莞更不敢随意叫她出门,平日里也只能在巷子里巷子口转转,这算是几个月来头一回姐弟几个好好儿的一起出去呢。
再说长姐每天都像是有忙不完的事情,就算得空也多是待在药房里,不是磨药材就是配药熬药。头一个月睡一张床的时候还好,后来宅子大改,姐妹俩分开住,她一天下来和长姐根本说不上什么话,更别说姐妹俩一道出门了。
今天这样的,能不开心吗?
宁莞半搂着她,在软嫩嫩的脸颊上轻掐了一把。
宁沛就坐在旁边看着姐姐妹妹,眼上弯着笑,他眉宇间还有些没褪去的稚气,却没了傻气,活脱脱一个干干净净纯纯澈澈的少年郎。
长大后,不知又是谁家玉树啊。
芸枝左右看看,万分感慨,现在这样的才叫过日子呢。
不用看人家脸色,一家子和和美美,连小公子的病也好了,多好啊。
马车到了热闹的长街口宁莞就叫了停,一道下去,随着人群走走看看。
宁莞给宁暖买了几条新发带,不贵重却做工精巧的小首饰,还有各种各样新奇的小玩意儿和零嘴吃食。
途中还遇着有人杂耍卖艺,宁暖宁沛好奇,两只脚挪都挪不动。
宁莞想了想,便道:“你们在这玩儿,我去趟书肆,若是累了就去楼外楼,一会儿用过晚饭咱们再回去。”
宁暖拍手,欢呼雀跃,“好!”
宁莞笑了笑,又嘱咐护院和芸枝好好看着他们,这才转去书肆。
她这次去的是京都城里最大的如玉书坊,三层的屋,随处可见青衫单衣的读书人。
里头大多是男子,只零星的能看见几个身穿罗裙的富家小姐。
这年头,书也是稀罕贵重物,一般百姓也没那个开支放着这上头。
宁莞进门去,书坊里各类书都有刻牌子分类,她找到晋朝年间的各类杂书,扫罗了一堆,又买了不少给宁暖宁沛看的,和学习用的笔墨纸砚。
一看就是大主顾不差钱啊,跑堂的小哥儿见此暗自哎哟了一声,笑着凑上来,热情周到得不行。
宁莞结了账,让人把箩筐的书送到十四巷,跑堂小哥儿一一应下。
东西买完了,宁莞便打算直接去楼外楼,她一出了大门,如玉书坊里几个身穿碧溪书院蓝白长衣的学子凑堆说话。
“那不是宣平侯府的宁表姑娘吗?她好些日子没到咱们书院门口晃悠盯人了。”
“什么表姑娘,早被赶出门了。”
“是被赶出去了,但人家现在是长公主府的座上宾,改治病成神医了。”
“就她?开什么玩笑?”
“开狗屁的玩笑,不说魏黎成了,你问咱冯小伯爷是不是这么回事。冯兄?冯兄?醒醒!你那一身怪病是不是人给治好的。”
冯知愈正歪在椅子上打瞌睡混时间,听见声音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做什么?”
几人忙七嘴八舌说了宁莞的事情,冯知愈浓眉一皱,翻了个白眼稍解不耐,“是那女人治好的。”
就因为这事儿,他娘荣恩伯夫人跟中邪了一样,对那女人异常推崇,整天指着他脑门儿念叨着:“见着人客气点,客气点儿晓得不,万一哪天怪病又发了,你可就等着人治病救命的,懂得不?你个小混账平日可长点儿心吧!”
想到这儿,他表情略微扭曲,心情也有那么点儿复杂。
这宁莞不好好做她的“不知廉耻攀权附贵”的恶毒女人,干什么突然搞起医术来了?
搞也就搞吧,她还搞出大名堂,还给他整好了病,这以后还怎么跟人冷嘲热讽,勾眉调笑的?
他想想怎么就那么不得劲儿呢?
而其他几人闻言不禁道:“还真是她治好的啊?以前也不见这样有本事啊。”
冯知愈烦躁地踢了一脚椅子,“行了行了,说她干什么,走走走,去楼外楼喝一壶,我请客。”
“得嘞,小伯爷请客,快快,咱们去吃喝个痛快。”
……
宁莞到楼外楼的时候芸枝几个还没来,她便要了个雅间,点了菜,闲坐在窗边等人。
春芽站在楼上拐角处瞥了瞥,飞快推门跑进隔壁间儿,说道:“侧妃,表姑娘在旁边呢。”
对坐的楚二夫人苏氏和楚华茵齐齐转头,“宁莞?”
春芽应道:“是。”
楚二夫人沉了沉脸,“她日子倒是过得逍遥。”神医什么的传得厉害呢。
上回长信宫一场,也不晓得那些个夫人发什么疯,看她的眼神儿是哪儿哪儿都不对,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但不用想也知道在心里编排挤兑她,估计还有人说她这个苏家女儿恩将仇报呢。
“我哪里对不住她宁莞了?白给他们姐弟吃喝,可一点儿没亏待。可那不知所谓的东西勾引你哥哥,你哥不理睬她,就四处招祸,还跑到你三叔屋里搞龌蹉事儿,不该赶出去?”
楚二夫人苏氏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冷沉着声音,“她宁家是对我苏家有恩,我还得报一辈子了?!那些个长舌妇,事情没落在她们身上,她们是不知道厉害!”
楚侧妃斜斜看了她娘一眼,吃了一筷子鸡丝,“你莫气了,气有什么用,只是伤自己的身子了。”
听得女儿平稳的嗓音,楚二夫人吁出一口气,稍稳下心神,给她夹了几筷子香菇酿肉,翡翠肉丸子等,“不说她了,乖女,难得出来一趟你多吃点儿,好好补一补。”
说着,话里不禁有些埋怨,“瑞王也真是,他惦记着周淑妃,几个月食素不食荤也没什么,可你有身子,怎么能跟着一起这样过呢,他也不晓得暗里体贴两分,叫人私下做些好的补补。一个废妃,哪儿那么的多讲究。”
楚华茵咬了一口肉丸子,细细嚼咽了,“你可别说这些,我每日也是有鸡鸭补汤供着的。”
她擦了擦嘴,偏过头,视线透出半开的木窗落在傍晚黄昏下的街道上,却不期然看见个人影。
男人身高八尺,发上束着嵌玉银冠,一袭玄色边角绣云纹袍,身边簇拥着四个姿容不俗的侍女。
郗耀深,这么快就到了。
楚华茵眸光微闪,抿出一抹笑来,居然在这儿碰上,可真是巧了。
她招来春芽,附耳轻语,“宁莞不是在这里?下去随便找个人,给他指个路。”
春芽诺诺应是,转身出门,楚二夫人见楚华茵不吃东西了,一直盯着外头,不由探了探身子,循着视线看去,问道:“在看什么呢?你认得那人?”
楚华茵托腮轻笑,“郗家公子啊,宁表妹在盛州的前未婚夫。”
楚二夫人怪道:“你倒是认得的,我都没见过。”
楚华茵喝了口水没说话,当然认得了,她专门仿宁莞的字迹写信引人上京都来的。
宁表妹沦落至此都还如此不安于寂寞,连长公主都搭上了,她总是放心不下,若不能好好解决了……噩梦缠身,彻夜难眠的日子可不好过。
卫莳和郁兰莘都是不中用的,麻烦没找着,反倒好上了。到头来还是得她亲自想法子动手。
楚华茵捻着一块棠梨春雪糕,含唇咬了一口。
说起来郗耀深这样的也是便宜她表妹了,当初王三那赖皮子才适合呢,可惜了……
京都长街哪怕到了傍晚时分也依旧如白日热闹,长身鹤立的公子站在摊贩前,勾了一块半面狐面具。
一个小乞儿飞快跑到跟前,丢下一句“公子,有位宁姑娘在楼外楼兰字二号房等你。”后就飞快没入人群不见了影子。
郗耀深转过身,尾角微微上翘的狐狸眼里浮现出一抹极淡的兴味儿,声音微微低沉,叫人琢磨不透里头的意思,“楼外楼,兰字二号房?等我?哧……”
他顺手,戴上半狐面具,笑了一声,“那就去看看吧。”
宁家的阿莞啊,看来得罪了什么人呢。
周围的侍女听得声音肩头微颤,忙忙埋下头,呼吸都放得越缓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