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罗来使的到来在京都掀起了一场久违的盛况,人欢马叫,探头接耳,长街两旁的百姓们无不驻足,新奇又热切地观望着来自邻国的使者。
外面的动静想忽视都难,白笳月和白冶姐弟俩对视一眼,齐齐吁出一口气。
这排场也太大了……真是让人镇定不下来。
宁莞离开热闹纷杂的正街,走了大约一刻钟便到了长公主府,因得上回说好了时间,老管家早早就在门前等着,快步上前接过她手里的药箱,一向严肃的脸上,也不觉浮现出几缕笑意来,“宁大夫快里面请。”
宁莞也没多言,跟着他一路到了魏黎成的院子。
风摇翠竹,青叶飒飒,身穿一袭茶色软缎长袍,肩头披揽着墨缎厚绒披风的魏黎成与师老爷子坐在簇簇青竹下的石桌旁,正执棋对弈。
离取出虫蛊过去多日,他精神好了不少,四天前便可勉强落地,及至今日,已经能叫人半搀着四处闲走,完全无碍于行动了。
只是十年久病,身子一时半会儿补不回来,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一啸而过的风似乎都能轻飘飘地将人掀翻过去。
“师姐,师姐,快过来坐。”宁莞一进来,师正就瞥见了人影子,丢下手里的棋子儿,捋了捋胡须招呼她过去。
相较于他大大方方毫不顾忌地叫着师姐,魏黎成把到嘴的外曾祖姑四字咽了回去,唤了一声“宁大夫。”
宁莞也来过几次,渐已相熟,径直去寻了个位置坐下。
她虽不怎么会下棋,但胜负还是瞧得出来,望着桌上的黑白棋子不禁浅浅笑了笑,看向师正,话里隐带着一分揶揄,“这是输了吧。”
师老爷子尴尬地将棋盘上的棋子扔进青玉篓子里,脸皮子抖了抖,“陪着小子玩儿呢,尽让他去了。”
宁莞轻笑出声,倒没再说什么,转而与魏黎成诊脉,她指尖轻搭在腕间,眼睑低落着,良久方才收回手,笑道:“已然无碍了,余下也就是养养身子。”
又与师正道:“你最拿手这个,便不须得我了。”
师正咧了咧嘴,“好好好,无碍了就好。”
不只师老爷子高兴,院中伺候的侍女小厮也是喜形于色,主家不好,他们也日日提心吊胆地过得难受,如今可算是过上正经日子了。
魏黎成也是感慨万分,这些年他总在想,与其在这世上备受煎熬,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如此闲适地坐在院子里,惬意地吹着悠悠暖风,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
“真是多谢您了。”他说道,含着万分的谢意。
宁莞笑了笑,取出一瓶回春露留着给他兑水。
几人坐着又说了会儿话,不多时,夷安长公主身边的雨丸过来了,先与几人问了好,方才道:“殿下着奴婢来问问大公子可看完诊了?若是现下没什么事儿了便往前头去吧,都还等您过去露个脸呢。”
今日长公主府办了一场小宴,为的就是告诉这满京上下魏黎成大好了,再顺便叫他认认人,和同龄的公子们亲熟亲熟,也免得以后没个相交相识的。
夷安长公主煞费苦心,魏黎成听到雨丸的话也不敢耽误,当即便起了身来,“外曾祖父与宁大夫不若也一起去前头吃些茶点。”
不用想也知道前头定然有不少原主相熟的对头,宁莞婉拒道:“我就不去了。”
师老爷子也道:“我和师姐说说话,你快去吧。”
魏黎成只得作罢,拱手冲二人做了个揖,才由小厮半扶着胳膊出门去。
他一走,师老爷子便挥挥手叫院子里伺候的下人也出去了。
宁莞见此,以为她二师弟是打算如平常一样追忆往昔,说说那些年幼的岁月,却不想他凑近了些,低声道:“师姐,明衷皇帝快回来了。”
明衷皇帝?
小太子啊……
宁莞不禁抿唇,指尖轻扣袖边。
她实在搞不懂,明明只有一面之缘,怎么就记得那样牢实呢。
师正见她不语,又说道:“听和瑗说已经在路上了,估计至多一月就能到京都。”
提到明衷皇帝,师正明显心情不错,他抚了抚掌,乐呵呵地,脸上皱纹都又深了几许,“我也许久没见着他了,只一年前在齐州凑巧碰见过,这次突然回来还是和瑗给他传的信。”
到底是几十年的君臣好友,师老爷子一说起就停不下来,宁莞就听他从明衷皇帝讲到明衷皇帝的儿子,再从明衷皇帝的儿子讲到明衷皇帝的孙子,絮絮叨叨的,愣是足足说了半个时辰之久。
等宁莞从院子里出来,脑子都有些晕乎。
迎面吹了会儿风,摇摇头随侍女雨珠离开。
因得小宴人多眼杂,未避免生些不必要的事端,宁莞特意让雨珠带她走了一条人少又比较僻静的花路小道,然而没想到都这样了还能让她碰上些“熟人”。
伫立在小湖畔的假山上爬满了青幽幽的藤萝,阳光里落下片片巴掌大的叶影子,就在这处石山小道上,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们聚在一处正正好堵在路中间。
他们勾肩搭背的,也不知道在说笑些什么,只有一个人没有参与进去。
他身穿天香缎褚色长袍,生得额宽鼻高,背抵在身后的假山石上,脚上的厚底黑靴闲闲勾着地上石子儿,听见脚步声下意识转过眼,不期然就这么和刚刚拐了个弯儿的宁莞对上了。
宁莞轻蹙起眉头,而他先是顿了顿,旋即浓眉一挑,原本勉强还算得上正经的脸上瞬间尽是狡猾轻浮之色,嗤笑一声,“你们快看看这是谁。”
原本注意力都在小湖画舫上的几人登时转过身来,眼睛上下一晃。
“哟,这不是宣平侯府的表小姐啊。”
“好久不见了,长庭兄,你表妹呢,怎么不打声招呼。”
“真是巧啊,没想到居然能在长公主府碰上。”
“可不是巧得过头了吗……”
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言语上倒还好,只是语气里不乏嘲讽显得有些阴阳怪气,虽然原主名声不好,但这几个在圈子里也不遑多让。
金玉堆养出来的纨绔公子,纵情声色犬马,横行霸道无畏,也是各家各户嘴里贻玷阀阅的混账。
这些人总是在某些事情上特别起劲儿,宁莞不欲理他们,准备往后退回去走另一条路。
那几人却不打算让她离开,他们就爱找乐子看乐子,哪能就这么放人走了。
宁莞被堵住了路,皱眉道:“有事?”
几人嬉皮笑脸,东歪西靠的,身上跟没长骨头似的,“这不是无聊吗,既然碰上了就坐坐再走吧,长庭兄愣着干什么,快跟你表妹说说话啊。”
楚长庭因为上次在书铺被重重下了面子,还当着温言夏的面儿丢了好大的脸,以至于现在很是不待见宁莞,冷淡地瞥过一眼,一声不吭。
几人见此兴致更高了几分。
宁莞倒还好,她性子沉稳安静,一向少有人能挑起她的火气,但被几人忽视了个彻底的侍女雨珠脸色实在算不得好看。
身为夷安长公主的身边最得重用的侍女之一,即便是面对京里称得上名号的世家公子们,也是不卑不亢,径直挡在宁莞面前,“这里是长公主府,宁大夫是公主府贵客,还请几位公子客气些。”
方才第一个出声儿的名叫冯知愈,他轻挑地笑了两声,“我们和宁小姐说话呢,都是老熟人,叙叙旧罢了,你瞎插什么嘴?她是公主府的什么贵客,我们就不是了?”
雨珠一时语塞,宁莞抬声,黑色的瞳眸里是一片如水的淡漠,“没什么好叙旧的,请让开吧。”
冯知愈环肩上前,微微俯身过去,皮笑肉不笑,另外几人便嘻嘻哈哈地跟在后头起哄。
七叶趴在宁莞肩上,爪子一伸就准备往这人脸上挥去,幸得他闪得快,否则定要落下一道疤的。
宁莞指尖轻点了点七叶的脑袋,对它的动作表示十分的赞赏,七叶翘起尾巴,拱起身,喉间呼呼地出声,表现得愈加凶狠。
冯知愈沉下脸,甚是不悦,这女人装什么清高呢,谁还不知道她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再侧看向虎视眈眈的白色小貂,眼尾狠狠一压,显过一分冷鸷,不知事的小畜生。
他正要动手,侧边传出一道声儿来,“冯知愈,闲得发慌瞎找什么事儿啊,真把堂堂长公主府当自个儿的地方了。”
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宁莞一看,半隐半暗的假山里有人款款慢步出来,缀明珠,带金翠,甚是光彩耀人。
是郁兰莘。
郁大小姐手中挑着自己心爱的长鞭,嘴角衔着冷冷地讽笑,后头簇拥着几名贵女和好些个丫鬟,逼涌过来,更衬得她气场摄人。
当日跟着卫莳到十四巷来时也是这般模样,宁莞眼皮子直跳,看来今天运气有些不好。
正想着叫雨珠去叫长公主,郁兰莘审视的视线却只是在她身上暂做停留,很快便瞥向了冯知愈,“问你话呢,找什么事儿?哑巴了?”
冯知愈知道郁兰莘一贯不喜宁莞,听说还曾与卫莳一起去找过事儿,他舔了舔嘴角,当即说道:“能干什么,不过是找个玩意儿打发无聊时间罢了。”
宁莞眯了眯眼,笼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勾,一个黄色的小药包便落在了手心。
有些人说话可真不中听,她还是送点儿礼物的好。
郁兰莘嘴角扬起一抹冷色,“嘴巴放干净点儿,说着玩意儿,你自己又是个什么东西。”
冯知愈没想到她突然把矛头指向他,愣了愣,“姓郁的,你发什么疯呢。”
这跟想象的不一样,不是应该接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的吗,就像以前那样,怎么还突然刺起他来了?
宁莞也是微微诧异着,郁兰莘又开口了,眉梢眼角缀着浓浓的轻蔑之意,指了指宁莞,向冯知愈道:“听不明白吗?我的人,你冯知愈算哪根儿葱啊,凑上来找削呢?”
什么我的人,这两个什么时候凑一堆了,冯知愈顿住,睁大了眼,“你是真疯了。”
郁兰莘扬了扬眉,不耐烦听他这些话,举起手里的鞭子,正对着他道:“快点儿给我滚。”
郁大小姐向来是个不通情面,不讲道理的,她敢举起鞭子那就是敢真抽,冯知愈脸色极是难看,面对仗势逼人的郁兰莘却也不得不退一步。
这般发展有些出人意料,宁莞微落了落密密的睫羽,还是缓声道了谢。
郁兰莘微抬着下巴,高傲得如同停立在梧桐枝上的凤凰,“不用谢我,你救了魏公子一命,本小姐便欠你一个人情,但凡有事,你只管找上太师府来,我郁兰莘说话算话。”
她直接侧身,根本没给宁莞出声儿的机会,就在小姐妹和丫鬟的簇拥下离开。
雨珠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笑道:“当年公子救了郁小姐一命,她是一直放在心上。”每月都会过来探望,私下也总帮着搜寻名医灵药。
虽然脾气不好,非常能没事找事儿,手段也狠厉异常不好相处,但比谁都能铭记恩情的。
宁莞对此不置一词。
郁兰莘的性子,她说不出来好,也说不出来不好,总归是潇洒得无所顾忌。
有的人羡慕,有的人厌恶。
无论如何,有了今日这番话,大抵是不用担心这位大小姐像上一次那样上门找茬了。
离开长公主府已将近午时,她便顺路去楼外楼买了一只招牌烧鸡和两斤密制酱卤肉回去。
用过午饭小睡了一会儿,宁莞便又窝进了药房里,生发膏快成功了,等这件事了,她算是能真正轻松下来了。
手里忙个不停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夜幕悄然降临,宁莞坐在梨花树下笑看几个小孩子玩闹,芸枝出门去和张大娘唠嗑了一阵,踏着夜色回来,四下张望许久也没看到白绒绒的影子。
“小姐,七叶呢?”
宁莞拉着她一起在青石上坐下,说道:“许是出去找吃的了。”
什么鸡鸭鱼七叶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每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自己出去觅食,这会儿估计是肚子饿了,它聪明得很,宁莞也不怎么担心,“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
芸枝点头,白里透红的面颊上露出浅浅的酒窝,“那就好,”
两人嘴里谈论的主角确实是出去觅食了,七叶在长街两边的瓦顶上穿梭,径直往毒物相对来说比较丰富的相国寺去。
它动作极快,一心想要去饱餐一顿,然而途径一座三进宅院时却骤然停了下来。立在院墙上亮出爪子,甩了甩尾巴,探出腿儿轻轻一跃跳进了院子里。
咏风馆是外朝来使暂居之所,南罗使者们也毫不例外地住在此处。
此次南罗领队的是大将军柯妄,本就生得高大威猛,再配上那一脸络腮胡,更添气势。
他刚从皇宫拜见过靖朝皇帝,一到门前下了马,就径直往西边的清风小居去。
盛宴定在两日后,他得去和蛊师好好商量一下,定要叫这靖朝的君臣们大开眼界。
白笳月正在打量自己的住所,她转悠了一圈,捧着上好的龙井,轻轻呷了一口气。
“这地方真不错。”
白冶说道:“大靖在诸国诸地里是最富庶的,这里还不算什么,听说皇宫才是最富丽堂皇的地方,咱们南罗陛下住的宫殿比起来都差了好大一截。”
白笳月听得心动,正要说话,外面传来敲门声,“席蛊师,你在吗?”
“是柯将军。”白笳月立马扯过黑斗篷罩往身上罩了个严实,坐回到正中的太师椅上,示意白冶开门。
柯将军进门,爽朗笑道:“蛊师这地方可还习惯。”
“尚可,有事?”
白笳月的嗓音显得有些阴沉冷抑,丝毫没有跟一国将军面子的意思,柯将军也不在意,他南罗第一蛊师,有这个资本,这样的脾气是再正常不过了。
“是这样,两日后献礼,您可都准备好了?”
白笳月嘴角抿起不愉的弧度,冷漠至极。
白冶笑着开口道:“将军,我师父可是咱们南罗的第一蛊师,区区献礼,谈什么准备不准备的,您就尽管放心吧。”
柯妄想想也是,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说什么,这便告辞了。”
柯将军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来得快走得也快,白冶将人送出门,转回来就给白笳月比了个手势,“姐,行啊,装得挺像的,瞅着还挺有几分师父的气势。”
说到他们那位便宜又命苦的师父,白笳月有片刻默然,掀开头上的兜帽,轻咳了两声,“行了,这几天私下里你也别叫我姐,还是要谨慎行事。”
白冶点点头,姐弟一人瘫在一张太师椅上,悄然闲话。
“小冶,我还是不放心。”他们出发前在南罗密林里就被一只七叶貂偷袭过,吞了师父留下来的大半家当,到现在想起都心有余悸。
今天路上她肯定自己听见了七叶貂的叫声,“你说,不会是上回那只吧,跟着咱们一路跑到了大靖来?”
白冶摇头,“姐,你别多想,我守晚上,你守白天,那些蛊物咱们十二时辰不离身,有人守着,七叶貂不会过来的。”
白笳月颔首,“嗯,对,再向柯将军借几个人保险。”
七叶听到自己的名字,站在青色软帐后歪了歪脑袋,比了比自己的前爪,“呼呼呼……”
白家姐弟正畅想着以后回国的幸福日子,冷不丁听见熟悉的声音瞬间坐直了身,梗着脖子转过头去。
七叶还没来得及溜,干脆翘起尾巴来回晃悠,张开嘴,龇出一口利牙。
白冶:“……”书上不是说七叶貂常活动于深山密林,不喜露于人前,只要有人在,七叶貂就不会现身过来的吗?
白笳月:“……”对啊,书上是这样说的啊,这只七叶貂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