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人还有公务在身,很快就离开了,宁莞将装满药汁的黑陶罐子搬到窗前的案台上,把一边的陶瓮取下来,捋了捋袖子,取出刀子和砧板。
这条蛊蛇用回春露喂养了好些日子,可以入药了。
宁莞用了两刻钟将蛊蛇收拾干净,黑陶罐子里的药汁也凉了,往里加一勺回春露,黑陶罐子置于火炉子上,慢熬成膏状。
这须得不短的时候,她便趁着空挡出去转转,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宁沛正和禾生举着竹竿戳飞到树上去的纸鸢,一看到她,吸吸鼻子,乐呵呵道:“长姐……”
他最近每天晚上都要泡足两刻钟的药浴,又加之日日药膳好汤,身体里积蓄寒气湿毒除得不少,气色更好了几许,两眼也愈加有神。
宁莞招他近前来,笑道:“还头晕吗?”
宁沛挠了挠头,“不晕。”
“那就好,去玩儿吧。”过两日就差不多可以施针了。
四月的最末端,芳非落进,悄悄慢慢地进入暮春时节,宁莞抿笑看着禾生将纸鸢拽下来,两人穿过回廊跑往西偏空地,掩唇打了个哈欠,又回到药房去。
她正在屋里翻着医术,间或查看陶罐里的生发膏,耗了差不多大半个下午,正正阖上盖子,芸枝推开门,支起脑袋来,说道:“小姐,相国寺的鉴安大师来了,在外头呢。”
鉴安大师?他如何会到这里来的?
宁莞诧异,一起身,果见外头立着一个须眉尽白的僧人,穿着浅灰色的僧衣,手里捏着一串佛珠,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宁莞忙请他进来,沏上茉莉花茶,将青花茶盏轻轻搁下,“大师这是刚从大理寺出来?”
鉴安大师面容温静,回道:“正是,贫僧是特意来谢过施主的,若非有施主相助,也不能如此顺利。”
宁莞估计是王大人跟鉴安大师说了查案的事儿,她双手合十俯了俯身,“不过举手之劳,何须得大师亲自过来一趟。”
鉴安大师叹了一口气,干裂的双唇微微泛白,“八条人命,皆因相国寺而起,实在罪孽深重,施主的举手之劳却寻得真相大白,死去的冤魂终能安息。贫僧来这一躺,本就是应该的。”
手中的茶杯氤氲着热气,碧青的茶水盈盈入目,宁莞不禁抬眼,这话……
“看来大师与淑妃娘娘确是旧识。”还有些纠葛。
她微微笑道:“说起来,王大人上午也来了一趟,愁眉苦脸的,一心深究这起案子的原由。”
鉴安大师仍是沉静端坐,白眉长须经浮着几分仙风道骨,他缓缓道:“左右她也认了,该偿还的罪孽也逃不得,又何必一心追根究底。”
宁莞:“王大人是个耿正的性子,怕是不能如大师所愿。”
鉴安大师拨了拨佛珠,沉目不语。
宁莞见此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鉴安大师并未有坐多久就离开了,宁莞包了一些药茶送给他,“牢中潮湿阴寒,大师可日日喝些,养养气祛祛湿寒。”
鉴安大师看着门前的素衣女子,不由敛神道谢:“多谢施主。”
他接过药茶,出了宁家宅院,离开十四巷,踩着落日余晖慢慢往相国寺去。
斜阳晚照,孩童归家,他望着打马而去的锦衣少年,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个影子。
……
往日富丽堂皇,锦绣繁华的承安殿在短短几日内浮华尽散,只沉淀下层层压抑的灰败。
周淑妃褪去珠翠环佩,只着了一身青白色的长衣,坐在后殿逼仄小屋的矮榻上,虚虚望着紧封的格窗。
这屋里只有一张床,一个矮榻,除此之外连梳妆台都容不下,三面闭得严实,门前有人把手。袖口处绣的朵朵茉莉小花,是她如今举目可见的唯一春色。
她伏在身边几桌上,指尖在漆木面儿上一笔一笔地来回不断描着两个字。
“我已经向陛下请示过了,把门打开吧,不会耽误多少时间的。”
“是,楚侧妃请。”
门前传来的说话声叫周淑妃动作一停,她瞬间直起腰身,望过去的视线又冷又利。
楚华茵掩上门转过身,屈膝恭敬唤道:“母妃。”
她今日穿的一身茶白色长裙,极是寡淡的颜色,倒是正称如今落寞的光景。姿态礼仪挑不出错儿,看起来一如既往的乖顺,但周淑妃知道,这女人分明来者不善。
眯了眯眼,冷声道:“怎么,来看本宫笑话的?”
楚华茵拎起茶壶,往杯子里到了大半凉水,像是奉上琼浆玉露般小心置于几桌上搁到周淑妃面前,细眉弯弯,粉唇抿笑,“母妃说笑了。”
周淑妃呵了一声,“说笑?”
她伸出手,挑起面前之人的下巴,正对她星辰般明亮的双眸,“楚氏,自你八岁入宫与安乐公主做伴读始,你我相识已有十年,你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本宫还不清楚吗?”
周淑妃面上堆涌着嘲讽的冷笑,“八岁啊,多鲜活的年纪,旁人家的姑娘还只会掰扯着吵嘴,或是闹着不往来,你不一样啊,胆大包天得都敢推人落水,活要人命了。”
“若非当年魏黎成发现得早救了人,郁太师家那孙女儿估计早死了。”
她说得相当不客气,楚华茵干脆拍下抵在她下巴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捻了捻自己的衣襟,扬眉一笑,“母妃,当年推郁小姐下水的宫人早早就被郁贵妃杖毙了,你怎么能平白无故地将这事儿算在我头上呢。”
周淑妃嗤了一声,容长的脸儿上是如细针般尖锐的讽刺,“明人不说暗话,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楚华茵从袖笼中取出套着浅青色布套的短笛,放在桌上,“这是母妃的东西,物归原主。”
看到这御蛊的短笛,周淑妃面色更冷了两分,“若非你没用在相国寺泄了行踪露出破绽,本宫如今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
“母妃可是冤枉我,大理寺可压根儿就没查到我头上,分明是母妃自己不谨慎出了差错,赖不得别人。”
“算了,说得再多如今也没什么用了。”楚华茵转身将带来的食盒打开,把里头的热菜端了出来,“母妃,妾身到底还是孝顺的,您在这人世上的最后一餐,可是妾身亲手做的。龙井竹荪,红梅珠香,桂花鱼条,都是您喜欢的,好歹吃两口吧。”
最后一餐……皇帝的旨意可还没下来呢,周淑妃看着菜碟,横眉冷对,“你在里面下毒了?”
楚华茵侧坐在她对面,“怎么会,妾身可还等着母妃想通了,自己痛快地上路呢。”
周淑妃听得这话,实在忍不住大笑出声,片刻又骤然一停,冷脸道:“你做梦。”
楚华茵紧紧地看向她,“您怎么就这么固执呢,为了我,为了王爷,你现在痛快点儿抹了脖子,还能往陛下心头添一份夫妻恩情,不是皆大欢喜吗?王爷受你牵连不得好过,我亦是日夜难眠,这样你就舒服畅快了?母妃啊母妃,王爷可是你唯一的儿子。”
周淑妃:“我唯一的儿子可不会一心念着我去死,楚氏,你想灭本宫的口,无非就是怕这些年替我做的事儿被抖出去。”
她细眉止不住地上挑,拽着楚华茵的衣襟将人扯近了些,四目相对只隔了两指的距离,“带着毒虫出入皇宫的是你,将蛊放在相国寺的是你,吹笛子的是你,御蛇差点儿咬死王佑之他们的也是你。而我……只是炼了虫蛊,顺便教你吹了点儿笛子,动动嘴巴吩咐了点事儿。”
“虽然浮翠顶了你的罪,但该死的是你,懂吗?”
周淑妃真正舒心地笑了笑,不复方才的尖利,“说来,要不是你替本宫做这么多的事,就凭你这样的小人东西,只能靠着宣平侯荫庇的家世,能进得了瑞王府,能成得了皇长子侧妃?做梦!拿得出手的世家,谁能看得上你。”
楚华茵听到后面顿时变了脸色,眯着眸子,显出一丝危险的光芒。
周淑妃尚未反应过来,她便一手扯过旁边小屋里唯一的软枕,欺身而上,两腿梗着她的胳膊,闷嘴将人死死压倒在榻上。
周淑妃鼓瞪着两眼,全然的不可置信,她知道楚华茵这个女人又狠又毒,却怎么也没想到她竟这样的胆大包天。
呼吸不畅,胸肺闷堵,窒息难耐,她很快就分不出心神来想别的,眼角流出了泪也恍然不觉。
楚华茵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又下了十二分的力道,开口道:“你不是一直念叨着那个死去的和尚吗,送你下黄泉去陪他,遂了你的心愿不正好?”
周淑妃眼帘无力地慢慢下落。
楚华茵低下声,再度开了口,轻弱的话音里带着急促的气音,“母妃,再见了……”
良久,楚华茵才将人松开,周淑妃还留着一丝气儿,她便拿起短笛,打开外罩的布套,倒出一只周身呈暗紫色的蜘蛛来,由着它爬到了周淑妃身上,在耳边狠狠地蛰了一口。
黑色的毒丝顺着脸颊蔓延,周淑妃身子抖了抖,楚华茵适时地将小桌几拉倒在第三,尖叫出声,“快来人快来人,快叫太医!母妃,母妃!”
守门的侍卫冲进来,就见一只硕大的毒蜘蛛在小榻上游走,周淑妃倒在一旁,楚侧妃握着披帛惊惶无措地胡乱驱赶。
…………
周淑妃中毒而死没有引起特别大的响动,大抵是看在瑞王的面子上,皇帝替周淑妃保留了最后一丝颜面,夺了份位,不葬入妃陵,却也没有将她涉及八人大案之事公之于众。
相国寺的鉴安大师听闻消息,在会海塔内坐了一夜,望着小徒弟青玉和尚的骨灰盒,满腹心事终是化作一声“阿弥陀佛。”
宁莞听过此事便放在了脑后,将煮好的药汤交给芸枝,叫她盯着宁沛喝,提着药箱往长公主府去给魏黎成复诊。
因为顺路去取新的银针,绕了一条道,转过来时正好碰见南罗来使抵京。
来迎人的是十四岁的五皇子李景泰,年纪虽小,骑着高头大马和一脸络腮胡的南罗使者走在前方,气势倒也足。
两人后方是身穿藏蓝色长服的南罗侍卫,外围的大晋官兵维持着街道秩序。
宁莞避开在路边,叫队伍行过,当一辆约有四尺宽的,上缀着宝顶的大马车从旁缓缓驶过时,怀里的七叶瞬间激动了起来,呼呼呼地叫个不停。
宁莞摸了摸它的脑袋以作安抚,转眸瞧了瞧,暗想这马车里坐的应该就是王大人口中的南罗第一蛊师了,能叫七叶高兴成这样,估计带了不少蛊物随行呢。
不过七叶太过兴奋,未免闹出什么事儿来,宁莞在街边只稍作停留就抱着它迅速拐了个弯儿从另一条路远离开。
马车中罩着一身黑斗篷的人本一直闭目养神,耳朵微动了动,突然睁开眼来,白细的手指挑起帘子一角往外瞥了瞥。
“怎么了?”坐在一旁的瘦高个小子名叫白冶,他正悠闲地喝着水,见她突然的动作,连忙放下杯子悄声问道。
白笳月习惯性地拉了拉头上兜帽,盖住自己的大半张脸,沉声说道:“好像听见了七叶貂的声音。”
瘦高个小子顿了片刻,也忙掀开帘子,偷偷四下张望,回头惊疑不定道:“不会这么倒霉吧?”
白笳月紧紧皱眉,下撇的嘴角也捎带着几分闷色,语重心长道:“小心一点儿总不会有错的,咱们仅存的家当可不能全进了七叶貂的嘴,小冶,你一定要看牢实了。”
白冶重重点头,保证道:“姐,你就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