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什么意思?”
掌心撑抵在冰凉的地面,王大人勉强直起身,见她捏着青蛇没有放手的打算,心下稍定,脑子里绷着的弦也松了松。捡起落地的长锏,仰头问道,“能找到自己的主人?主人?”
也就是说……
他突然灵光一闪,张了张嘴,连带着眼角也微微抽搐,“这玩意儿不会是宁姑娘你那天晚上在相国寺后山蛇群里捉的吧?”
宁莞垂眼看了看,这蛇确实是其中一只,不过不是她捉的,而是自个儿钻进她瓮里的,但其中细节不好详说,她只点头道:“赶巧碰见,就顺手带回来了。”
你顺手带什么不好,怎么还能顺手捞回条毒蛇呢?王大人完全无法理解,一时无言以对,只能发出咯咯咯的尬笑声。
七叶两只爪子扒在桌沿边儿,吊着大半个身子在半空中晃悠,被他那声音惊了一下,耳朵一支,生气地扭过头冲他龇了龇牙。
王大人顿时卡住声儿,默默又往后挪了挪,清清嗓子,说道:“这蛇虽比普通的厉害,却实在比不得七叶这般聪慧机灵,真能乖乖与我们引路?”
被夸了一句的七叶:“呼呼呼……”
宁莞坐回圆凳上,空出来的手握着一管细竹短笛,在指尖熟练地转了两圈,说道:“御蛊之术甚是简单,反其道而行,也不过是多费两口气,多吹两段曲。”
昔日在南域密林,洛玉妃几乎每天都要吹笛子看群蛇乱舞,宁莞必须跟在旁边练习,跟她抢夺控制权。
把别人的蛊为己所用,宁莞对此是相当熟练,更何况这条蛊蛇她还养了两三天。
她言语是一如既往的和缓,轻絮絮的像拂过花枝绿水的春风。
王大人却是吃了一惊,就算他不懂什么御蛊炼蛊的东西,也知道所谓的反其道而行,将别人的蛊蛇为己驱使并不是什么简单事,这未免说得太过风轻云淡了些。
气息微滞,这到底是哪路来的神仙?这么厉害的?
宁莞经常被她师父洛玉妃讽刺打击,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将蛇放回瓮中,又出声道:“所以,大人要不要以此法试试看呢?”
王大人愣愣点头,“试!试!试!”当然试啊,他今天特意来这儿,为的不就是这事儿吗?
仵作验尸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无论是柳小姐还是淮安县主,都是死于体内虫蛊,幕后施蛊之人就算不是杀人凶手,也定然逃不了干系。青蛇若能成功引路寻到那人,这件恼火的案子也就离真相大白不远了。
王大人踌躇满志,“宁姑娘,不若现在就开始吧?”他最近愁得头秃,实在有些迫不及待了。
宁莞走到盥洗架子边,浸在铜盆里洗了洗手,握着帕子擦净水珠,笑指了指窗外的一片明媚,“大白天的,驱蛇出去怕是会吓着人,还是换个时候的好。”
“也是。”王大人一拍脑门儿,应道:“那便等晚上再行动。”
现在不过正午,离天黑尚早,王大人便先行离去。
吃过午饭,宁莞往房中小榻上躺了一会儿,宅子的翻新重置已经差不多了,工匠正在挖渠引水,声音也不大,她躺着躺着竟真睡了个过去,直到未时末才起来。
下午宁莞就待在药房处理买回来的药材和配生发膏,直到黄昏日落才停歇手下来。
王大人是酉时末来的,带着何云柱和另外两个手下,手提灯笼,身上罩着大理寺统一的玄黑披风,半掩在昏暗夜色里,看不大清身形面容。
何云柱站在窄廊外,眼觑着屋里的人,十七八的模样,正正年轻的时候,无论是与大人说话还是手上行事,都沉稳温和的,看起来很定得住气。
但除此之外,他真没瞧出有什么特别的。
听说懂得南罗的御蛊之术,今晚是要驱使一条在相国寺逮住的毒蛇去寻人的。
这事儿听起来玄乎,让人难以信服。
何云柱右手反握着腰间官刀,想起那个属于杨自立的荷包,轻轻啧了一声,他实在不知王大人为何听得三言两语就轻信此人,万一今天晚上是一场贼喊捉贼,故意来混淆是非的,那可就精彩了……
屋里的王大人打了个喷嚏,看到宁莞揭开陶瓮的盖子,立马闪身躲到角落里。
宁莞取出短笛,放至唇边。
随着悠扬笛音的响起,盘曲在瓮中的青蛇嘶嘶地吐着猩红的芯子,眼中暗光闪烁,缓缓从里爬了出来,顺着桌案而下,唆唆地出了门去。
它速度很快,从何云柱脚边嗖地一下就溜了出去,叫他下意识一蹦三尺远。
宁莞往外望了一眼,收了笛子,将已经露出爪子的七叶抱在怀里,拍拍它的脑袋,“不行,不能吃的。”说完又向还在摸着胳膊缓解鸡皮疙瘩的王大人道:“大人,再不走该跟不上了。”
王大人深吸了一口气,大步出门,推着何云柱走在前头,宁莞则是抱着七叶慢慢走着缀在最后面。
青蛇在夜里长街游行,暗淡月光下拉出一道弯弯曲曲的长影,一路穿过胜业街、长乐街、东城四巷,最后停在皇城东南侧一座大宅的院墙边。
它扬起半截蛇身,冰冷的眼珠子似在打量什么,几息之后又腾地一下伏地前行,从角门边的大榕树盘旋而上,借着横斜出的枝桠,尾巴缠着一吊,溜进了宅子里。
王大人和何云柱干站在树边,突然就不动了。
宁莞远远望着,眨了眨眼睛,瑞王府啊。
……
将近亥时,王府里的半边灯火尚还亮着。
瑞王李景平是当今圣上的长子,生母即是四夫人之一的周淑妃。瑞王未及弱冠,年初刚过了十九岁生辰,王府后院儿里也还未迎来真正的女主子,只有一个侧妃并几个侍妾。
楚华茵便是那刚进府尚不到一月的侧妃。
她一身素白缎裁成的里衣,肩上揽着条银丝绣芙蕖的石青色披帛,倚在半开的窗边,细白的手指捻了一块最喜欢的棠梨春雪糕,雪白如玉的四方糕点,中间掺和着点点海棠色的嫣红,漂亮得很。
侍女春芽打起帘子进门来,替她拢了拢散开的如瀑青丝,说道:“都这个时候,小姐怎么还在用这糕点,一会胃里该不舒服了。”
楚华茵含糊地应了一声,螓首轻抬,问道:“长公主府里打听得怎么样了,魏黎成真是渐好了?”
春芽回道:“奴婢问询过,这事儿是真的。”
楚华茵似笑非笑,“运气可真是好啊,这样都有命活,也难怪母妃心生怒火。”
春芽怪道:“淑妃娘娘与夷安长公主到底有什么恩怨,怎么一心盼着魏大公子不好过呢?”
楚华茵单手支颐,晚风拂面,微带红晕的脸颊袭上一丝淡淡的凉意,“谁知道呢,她脾性差得很,总不想叫旁人舒坦。”
春芽咬了咬下唇,悄声道:“侧妃,你说魏大公子这十年怪病,会不会是……淑妃娘娘暗中下的手?”
楚华茵斜睨着她,“你问这些做什么,总归与咱们没关系。”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想着素日来的事情,还是有些担忧,“奴婢只是怕长公主查出些什么,到时候牵连上王爷,祸及王府,还连累到侧妃你。”
楚华茵眯了眯眼,“长公主查了十年也没有头绪,你瞎操什么心。”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院子里却传来一阵喧嚷,春芽到门前掀起毡帘一角,发现有一行人从院门口涌进来,当头的不是旁人,正是今晚说要歇在书房不过来的瑞王,最最紧要的是……他身后还跟着大理寺少卿王大人。
大理寺的人深更半夜上门,想想都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春芽眉心直跳,连忙缩回屋里,扯下架子上的雪青色披风罩在楚华茵身上,“侧妃,王爷来了,还有大理寺的……”
话还没说完,春芽瞳孔骤然紧缩,到嘴边儿的“王大人”三子瞬间化作了一声尖叫,“蛇!有蛇!”
楚华茵转头一看,果见窗外有一条青蛇,长长的身子盘成一圈儿,眼中泛着森森冷光,正幽幽注视着她。
楚华茵先是一愣,轻蹙了眉头,外头脚步声越来越近,她陡然脸色一变,脚尖儿一滑,从梅花凳儿上摔落在地,又慌慌张张地爬起身,满面惊惧的往外跑,正好撞进了瑞王的怀里。
她浑身轻颤着,瑞王忙轻抚了抚她的肩头,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楚华茵的声音还残留着惊慌,“窗外、窗外不知从哪儿跑来了一条蛇,妾身、妾身实在是吓了一跳……”
“没事,没事,已经有人过去了……”
瑞王在室内安抚受到惊吓的楚侧妃,王大人和何云柱不好往里,就在院子里静等着,时不时往那群赶去捉蛇的小厮身上瞟两眼。
青蛇察觉到危险,飞快没入花丛,转眼就没了影子。
王大人又悄悄看了看院门外的宁莞,见她平静的点了点头,方才轻舒出一口气,端正视线,神情严肃。
就这样过了约莫一盏茶时候,情绪稳定下来的楚侧妃随着瑞王一道缓步出来,檐角悬挂的六角宫灯映下两道依偎在一起的影子。
瑞王与楚华茵介绍道:“王大人最近奉命查案,父皇一直催得紧,他刚得了些线索,也不敢耽误,听闻你往日与柳小姐相熟,赶着特意来问些事情的。”
楚华茵颔首,芙面上残留着惊吓后的苍白,她轻声道:“原是如此,大人有什么话尽管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大人根本就不是来问什么话的,其实就是想进来看看那蛇往哪里走,急中生智想起这王府里的楚侧妃和死去的柳小姐相识,才编扯了这么个理由。
如今这样,他也只能例行公事一般,硬着头皮随便问了几个问题。
楚华茵也不敷衍,一一答得仔细,王大人一脸严肃地听了,方才冲瑞王恭敬拱了拱手告辞离开。
楚华茵半靠在瑞王肩头目送他们离开,转眼一瞥,却看见院门外站着一人,背对着她,也瞧不见面容,只是瞧着身形总觉得有些熟悉。
“王爷,那是谁?”
瑞王回道:“王大人说是一个朋友,我也不认得。”
楚华茵眼睑半垂掩下几分疑惑,倒没再追问,而是侧了侧身子,凝视着刚才青蛇出现的地方。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王大人从王府出来,顺着巷道出去一路到了正街上,也顾不得喘口气,问道:“宁姑娘,是不是她?”
宁莞迟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不是。”
王大人不解,“可刚刚……”那蛇不是找她去了吗?
宁莞缓声回道:“应该和她有些关系,但真正的炼蛊之人不是她。”
王大人拧眉:“怎么说?”
宽阔平坦的长街上,已经见不到闲晃人影,只有尽头的皇城巍峨耸立,尽显庄严肃穆。
宁莞不知道怎么地突然就联想起了几百年前曾在里面待过好些年的洛玉如。
她道:“你往那边瞧……”
王大人下意识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就见不久前从王府里逃出来的青蛇正一刻不停地往皇城大门去。
不是吧……这怎么还查到皇宫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