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水晶天、大圣堂。

华美巍峨的宫殿绵延至天际,高高在上的穹顶雕刻出精美壁画,两边洁白莹润的玉石圆柱排列在殿堂两侧,上有镂空出的纷飞白羽。

飘渺空灵的天籁圣歌隐约回响,水晶灯银烛台列于两侧。

圣洁辉煌的同时又一片深入骨髓的寂静。

在大圣堂中心最宽广的殿堂中,上帝端坐在神之御座上默然不语。

上帝光滑冰凉的银发垂落在身侧,像流动的月光与白银一样绝美,精致完美世无其二的容颜与过往千万年一般无悲无喜,一眼望去毫无异常,只有迷茫的目光与无意中握紧扶手的手指泄露出纷乱内心。

自从上帝从凡界回来后,就一直坐在御座上一动不动的思考。

为什么?

上帝一遍又一遍的想起此刻还在凡界的少女,想要捋清此时此刻千头万绪的微妙情感。

虽然不是亲手创造,但当年是神创造了地狱,但严格论起来,安洛希雅就是因上帝力量而诞生的造物。

喜爱她,但那喜爱与爱情无关。

一如喜爱路西或米迦勒、弥赛亚或拉斐尔……

至少在那个吻发生前,上帝是这样认为的。

那一幕反复出现在眼前,像一场酣然的梦境,怎样也忘不掉。

少女眼睫颤动如蝶翼,波光盈盈的双眸中因为醉酒而带了朦胧晶莹的水雾,带着熏然的笑意,她拨开上帝放在肩头的手,专心致志的看着他,碧绿的瞳孔中映出一个小小的倒影。

神在安洛希雅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在笑。

安洛希雅一点点靠近,漆黑浓密的长发渐渐与银发交织在一起,勾勒出缱绻的弧度。

上帝下意识的将手搭在她腰上,轰然一声,心中一片空白。

只有唇上传来的微凉触感。

那是一个忽然而逝的吻,像游鱼穿过海水、飞鸟掠过天空,只留下重新平静的海面,碧蓝空旷的白云。

看似平静一片,但早已留下痕迹。

无法解释。

那一瞬间,上帝有无数种机会避开这个吻。

可以在她一点点靠近时推开,可以斥责她失礼的举动,也可以用言灵制止她的行动。

那样短暂而又漫长的片刻时光,有无数次机会避开这个吻。

但祂终究什么也没做。

那一瞬间,安洛希雅瞳孔中的倒影在微笑。

上帝站起来走下御座。

大圣堂原本辉煌殿堂的景象渐渐消失,一片漆黑中,玄奥莫测的命运之线渐渐在四周显现,恍若来自最古老时光的星光时隐时现。

这是世界一切过去的真实记录,一切未来的命运呈现。

不可言喻,不可理解,不可表述。

除了全知全能的神邸,没有生灵能够直视理解命运之线还不崩溃。

上帝修长如玉的手指点向其中一缕星光——安洛希雅的命运之线。

下一秒,眼前的世界顷刻漆黑又重现过去时光。

虚空之中,无穷无尽的黑暗混乱沉淀聚集,九重地狱成型时的余波辐射亿万里,开始有恶魔自然孕育生成。

在整个世界的至深处,漆黑无光的大地上,一道纤瘦的人影在黑暗气息中缓缓成形,有着线条精致容颜如玉的侧脸。

一个呼吸后这个高阶恶魔睁开碧如翡翠的眼睛——是安洛希雅。

她用一双懵懂的眼睛看着眼前世界,看起来天真无比,可随后便将指甲刺入另一个还未孕育出灵魂的恶魔心脏。

安洛希雅的指甲修长圆润,却天生锐利若刀。

一滴殷红鲜血从少女晶莹透明的指甲上滴落,落在苍白的岩石上对比鲜明。

风吹过岩石时发出孤寂的声响,她赤足踩在破碎的嶙峋岩石上,绵密柔软的漆黑长发披散着,像一匹锦缎遮掩着身躯。

新生恶魔迷茫的看着周围,感到一丝胆怯和不知所措。

上帝一直静静的看着安洛希雅诞生。

少女将自己蜷缩在刚才诞生时的岩石堆旁,漆黑的眼睫因为不知所措而眨动,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

这个漆黑灰白的世界……太死寂。

后来一缕阳光落在安洛希雅眼前,她的眼神专注的望着,神色近乎着迷。

恶魔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喜爱到不知所措。

上帝看着她飞过九重地狱,一往无前的跟随那一缕光芒,看着她躲在大地的阴影中,抬头仰望自己创造世界,也看着她回到地狱后是怎样厮杀成长。

没有人告诉安洛希雅身份和怎样生存。

九重地狱诞生了不止一个高阶恶魔,每一个恶魔都想要吞噬别人。

她跌跌撞撞的在九重地狱游荡。

杀戮与被杀,从最初的遍体鳞伤到从容应对,从懵懂无知到心机莫测。

又一次看见她独自一人躲在角落里包扎伤口。

“愈合。”上帝在她身边温言开口道,话出口才想起来也没用。

幻境中的少女没有受到影响,依旧捂着伤口忍痛,这是早已发生过的事情,上帝的言灵无法改变。

命运之线中的时光飞速流淌着。

百年之后,整个九重地狱最初诞生的高阶恶魔只剩下安洛希雅。

她是最后的赢家。

这时候的安洛希雅一点都不像上帝后来认识的那个少女。

年轻的恶魔君主姿态冷漠而手染鲜血,永远在竖起一身尖刺,不动声色的防备他人,无法对任何生灵有正面情感。

可就算是这样的安洛希雅,也会试图从凡界移植一些鲜花到地狱,会坐在山峰上欣赏朝阳的升起,会为陌生天使解答疑惑。

上帝指尖轻轻一动,命运之线再一次飞快的向前转动着。

漫长时光打磨了她身上早年的冷漠戾气,拉结尔则让她感受到了正面情绪。

长发漆黑的少女独自一人在华美宫殿中度过漫长时光,一日复一日的专研书上的艺术,她渐渐变得清淡随意,有了些后来相遇时的气质。

路西菲尔堕天,上帝去往九重地狱。

一面之缘却让她此生难忘,至此后几千年心心念念,终于在一场聊天中意识到心意。

……

某一年凡界的教堂中,安洛希雅隐瞒身份坐在喷泉边上。

教堂内正有天使宣读天堂的旨意,偶尔几个字提到上帝,让她听得专注。

彼时阳光正好,春风席卷着花香吹过。

长发漆黑的少女在阳光下闭着眼睛沉思,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角露出一个喜悦的微笑。

“还能再见到上帝吗?”安洛希雅突然小声的喃喃自语道。

幻象之中,隔着悄无声息的漫长时光。

几千年后的上帝坐到安洛希雅身边,望着她温言说道“会,我们会同行三百年。如果安洛希雅愿意,未来更加漫长的时光随时可以见我。”

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改变。

上帝隔空摸了摸那个少女头顶的漆黑长发,不在多言。

神的指尖点向虚空,眼前的世界轰然一声,破碎成千万斑斓幻彩的碎片,然后幻化为点点星光。

辉煌华美的大圣堂重新出现在眼前。

上帝又一次来到凡界,让所有的凡界生灵忽略自己,安静的走过。

上帝去了很多地方,粼粼海底的人鱼城市、溪流环绕的教堂、狂风呼啸的雪山、重新焕发生机的伊甸园、停在山脉边的巨船……

上帝还想起很多事情,那年安洛希雅在月光下说我爱你不需要回应,那天安洛希雅在花园中吹着长笛,那那一刻安洛希雅拉着他喝果酒、那一瞬安洛希雅说我爱你与任何外物无关……

还有离开时,那个轻若鸿毛的吻。

最后,上帝又一次来到之前分别时的玫瑰花海。

安洛希雅没有离开,正闭着眼半躺在橡树下,以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的姿态。

玫瑰花海微弱的萤光缭绕在安洛希雅身边,花瓣被风吹着卷在她华美的裙摆上,漆黑光华的长发如水般垂落,裹住纤瘦身影。

一滴露水缓缓滑过像树叶片,落在她冰雪般冷白的手背上。

上帝静悄悄的坐在她身边,等待安洛希雅睁开眼睛。

漆黑长发的少女睁眼看到身边的上帝时明显微微一愣,还以为有人制造了幻觉。

“是吾又回来了。”上帝平静的说道。

安洛希雅回过神来,漆黑的睫毛颤动两下,突然双手捂住脸,又一次像刚刚一样将自己抱成一团。

“……我以为您不会再见我了。”安洛希雅声音低哑的说道“您不生气了吗?”

“吾没有生气。”上帝平静的说道,只是一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而已。

“您这样真是够了。”安洛希雅沉默片刻,突然带了几分咬牙切齿说道。

真是够了,为祂辗转反侧,患得患失。

除了上帝,她这一生从来没有过如此彷徨。

上帝沉默着,突然迟钝的意识到那天夜里将安洛希雅抛在身后离开,会让她有多伤心。

“抱歉。”上帝低头温和的说道“吾一直没有生气,那天夜里不知道该怎样反应,所以才离开。”

上帝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只好一直坐在她身边。

等安洛希雅平复心情后,上帝语调温和的说道“既然地狱和凡界都游历过,那安洛希雅是否愿意去天堂一观?”

神说着将手伸到她面前邀请。

安洛希雅低头看那只修长如玉的手,又抬头长长久久的凝视着上帝。

她不明白神内心的想法,但她知道自己无法拒绝。

于是安洛希雅将手放进神掌心,然后声音轻缓的说道“我当然愿意。”

听了她的回答,上帝唇角忍不住弯起浅浅的弧度。

——对安洛希雅的感情是否是爱情?

——上帝不确定。

——但没关系,未来的时光如此漫长,大可以慢慢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