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秋日的农村,漫山遍野都是野花野草,田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毕,勤劳的农民重新翻了地,撒了种子,在秋雨滋润下,土地发出了嫩绿的芽,细细麻麻像毛尖。道路两边不时落下金黄的叶子,秋风打着旋儿飞远了。

张家族长背着手溜溜达达走在村中小道,时不时跟过往的族人打招呼,一路到了张老头家。

张老头瞧见他来,立刻热情招呼他进屋,让女儿去泡茶。

张宝珠脆生生应了,拿了家中最贵重的茶出来招待。

族长的目光落在张宝珠身上,神色有些复杂。

张老头察觉他有些不对,试探着问,“族长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族长收回目光,接过张宝珠递过来的茶水,“侄女,我跟你爹有事要谈,你先回避吧。”

张宝珠点头应是。也不知是不是她多想,她总觉得族长看她的目光带了几分热切,好像打量货物一般,让她很不舒坦。

她进了屋,将门关上,耳朵趴在墙上偷听。

大堂里,族长饮了一口茶,在张老头急切的目光中,才施施然开口,“老弟可知朝廷正在选秀?”

选秀?原来是这事。张老头刚开始还紧迫的心登时松快了,“那当然。这事可是传遍了全县。咱们村头那些喜欢说长论短的老娘们天天叨咕,我又不是聋子,还能不知。”

族长将茶碗搁到桌上,挑了挑眉看着他,“哦?你就没有想法?”

张老头张了张嘴。说实话,刚得知这个消息时,他在饭桌上也说了几句大话,说如果他女儿能参选,定能被上头选中。

儿子们也跟着哄笑几句。但那也就吹吹牛。

张老头就是再爱财,也没有一女许两家的想法,“可是我女儿已经许了人家。”

族长朝他翻了个白眼,用恨铁不成纲的语气骂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那顾家四郎不过是一个小小秀才能跟皇上比吗?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你居然往外推。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天仙女儿,哪怕世人骂我辱我,我也要借了这青云梯,带领全家过上好日子。”

张老头动了动手指,“可是……可是……我女儿没被选上呢?”

他女儿可是许给了顾四郎,整个县城都找不到的好亲事。皇上那可是远在天边的星星,他女儿只是乡下一个小村姑,如何能够得着?

族长敲了敲桌面,“你女儿长得这样美,你还愁她嫁不出去?”

“嫁是能嫁出去的。但是嫁不到这么好的人家。”张老头小声嘀咕。

族长敲了敲桌面,夸了几句嘴,“如果你担心侄女落选,没了好心事。我可以托人将侄女许给方县令当小妾。那你们家在整个西风县都能横着走。”

方县令?族长有些意动。

若是他女儿真能跟了县令,怎么也比跟顾四郎强。他抿着嘴,既心动又下不了决心。

屋内,张宝珠急得抓耳挠腮,秀美的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挺秀的鼻尖也沁出一滴汗来,一只纤细的柔荑轻轻抹去,眼里带着几分焦急之色,她抿了抿嘴唇,瞧见针线筐里有把剪刀,眼珠子动了动,一把抄过来,撸起袖子就朝胳膊划了一下,而后朝着外面故意夸张地娇喝一声,“啊!”

大堂外,张老头正要答允听到女儿呼叫,也顾不上跟族长说话,立刻推门进来。

“怎么了?”

他声音急切,脸上全是焦急,三两步冲到女儿面前,瞧见她秀眉紧锁,血珠自她手臂处流下,心疼得不行,“你做针线怎么还能扎到手臂呢?”

张宝珠拿了帕子包胳膊,眼含泪珠,罕见得撒娇,“爹,我好疼!”

张老头又气又急,“我让你大哥给你抓药。伤好前,得好生忌口,要是留疤,可就难看了。”

张宝珠乖乖应是,翘起嘴角。

张老头转头出了女儿闺房,族长正在大堂等候,立刻问,“宝珠没事吧?”

“没事,做针线不小心扎伤了胳膊。我让老大抓点外用药就是。”说完,他高声呼喊大儿子。

张大郎从屋里出来,听到亲爹吩咐,立刻跑去找郎中。

张老头刚要坐下来继续与族长商谈,就听屋里女儿声音再次传来,“爹,我要吃鸡蛋。”

张老头纳闷,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这才几点啊,吃什么鸡蛋。以前你也没这毛病啊?”

族长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张老头有点小聪明,但是那聪明也有限,再加上疼女心切,一时间被张宝珠糊弄。他却是看得明明白白。

张宝珠八成是故意的。

他心中思量再三,朝张老头道,“晚上我在家中摆一桌酒席,不如老弟陪我喝一盅吧。”

张老头有些惊讶。族长家的酒可不好喝。不是有钱有势都没资格。

现在居然主动邀请他喝酒,他心中有几分自得,点头答应,“行,我晚上一定去。”

两人又扯了几句闲话,族长这才施施然离开。

等人走了没一会儿,张大郎从郎中家取来外伤药给妹妹敷上。

伤口看着疼,其实只是表层浅浅一层,张宝珠也没在意,眼睛直勾勾盯着父亲。

张老头被她这样瞧着颇有几分做贼心虚的感觉,“这几天,你就别做针线了吧。”说着,就要往外走。

张宝珠哪能让他走,握住剪刀,把人叫住,“爹,你要是退了这门亲,我就死给你看。”

张老头和张大郎俱是吓了一跳。

张大郎更是急得直跺脚,“妹妹,你这是做什么?下个月初八你和顾四郎就要成亲,谁退亲了?”

张宝珠视线落到亲爹面上,“还能有谁。当然是一门心思想攀高枝的亲爹了。你可真是我亲爹。一点也不管我的死活,一门心思想把我火坑里推。”

张老头老脸涨成猪肝色,刚刚还故作镇定的他已经彻底慌了,“你……有话好好说。爹也没同意不是?”

“你是我亲爹,你养了我十七年,你是啥人,我能不知道吗?”张宝珠看着张大郎,眼泪沽沽而下,已是伤心欲绝,“大哥,爹想退了这门亲,让我参加选秀。如果被刷,就把我塞进一顶小轿抬进县令后院。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狠的爹啊?”

张大郎睁大眼,他猛然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爹,“爹,你真的?”

屋里三人争执,声音响亮,张二郎和张三郎也从屋里出来,听到这话,也都唬了一跳。

两个哥哥也都是老实人,当即就劝道,“爹,你不能把妹妹送给县令当小妾啊。当妾的连生死都掌握在别人手里。你忍心让妹妹如花似玉的年纪就做了刀下鬼吗?”

张老头瞪了两个儿子一眼,“你就知道你妹妹一定落选?”

两个儿子讪讪地,张大郎却道,“爹,小妹长得是好看。但是咱家是什么出身?就是一个普通农家。你将小妹许给顾家,每天都战战兢兢,生怕对方哪天悔了婚。你想想那皇上不就是那天上的云彩。跟咱家差了十万八千里。咱能够得着吗?”

张老头先头的不确定被大儿子的话全都揭开。

世人都讲究门当户对,建立在平等关系的婚姻才能长长久久。

齐大非偶多半都没什么好结果。

张大郎见父亲神色动容,再接再厉,“爹,妹妹这份容貌在西风县是数一数二,可月国那么大,皇上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怎么会看中妹妹一个身份不显的农家女呢?”

张老头耷拉了脑袋,刚刚被族长撺掇起的野心一瞬间消灭干净,他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三个儿子,有些犹豫,“可是如果你妹妹跟了县令大人,你们也能跟着一块沾光啊?”

张大郎双目赤红,低着头,“爹,攀附权贵只是得了一时风光,远不如自己争气来得要好。”

张宝珠心中感动,咬了咬牙,“爹,如果我嫁给顾四郎,我可以求婆婆,让大侄子到顾家族学读书。这样也能省下束修。只要我们张家也能出个秀才,才是真正的风光。你不要被族长那空口白话迷了眼。顾家能够有今日风光,还不是多亏了他们族的族长人品厚重,公私分明。如果大侄子能考中秀才,说不定族人也会选你当族长。”

张老头在几个儿女身上看了又看,好半晌才找到声音,“罢了……既然你们都不想,那就算了。”

张宝珠抹了抹眼泪,扶住亲爹,“爹,谢谢你。你还是我的好爹。”

张老头故作不高兴地板着脸,“让你嫁给顾四郎就是好爹,不让就是坏爹?”

“爹,你说什么呢。”张宝珠抿着嘴,“明明是你出尔反尔,怎么怪到女儿头上了。”

张老头笑了笑,“爹只要你们兄妹一条心,互帮互助,爹比什么都开心。”他出了闺房,到了大堂,捡了椅子坐下,“大郎说得对。就算你真的入了宫,得了圣上的眼,咱们家没什么根基,只会成为你的拖累。”

张宝珠笑笑,“族长是给爹画了大饼。成嘛,他能跟着沾光。不成嘛,损失得却是我们一家。”

张老头重重叹了口气,“你说得对!爹连族长都玩不过,可见那些大人物肚子里的弯弯绕多着呢。咱们拿多大碗就吃多大饭,踏踏实实来。”

“是这个理儿!”张宝珠给他倒茶,又谢了三位哥哥。

族长晚上的摆的宴席,张大郎受父亲之命前去推辞。族长知晓他们一家的意思,心里嗤笑,这一家子都是蠢货。

话说顾家那边,天色已经黑下来。顾守庭没有等到消息,不肯回家。

众人望眼欲穿,林云舒打发小二出去瞧了十几回。一直等到二更天,老二才蔫头耷脑回了家。

进屋后,众人目光全都落到他身上,他强挤出一抹笑,“娘,县令大人不给除名,有人意图贿赂大人,被县令大人在县衙门口打板子。”

林云舒皱紧眉头,想了好半天才开口,“那能不能让春玉生病呢?”

伺候皇宫那些金贵人头一个就得要身体康健。只要春玉狠狠心往自己身上浇一盆凉水,第二天发了烧,必定会被那些太监们撵出来。

可谁知听到这话的老二张了张嘴,望了顾守庭一眼,支支吾吾道,“春玉自打入选,住进县衙别院,当天夜里就起了烧。负责选人的太监还特地找了郎中给她瞧病。说是哪怕用车拉也要把她拉到京城。”

这?林云舒越听越觉得惊奇。春玉只是一个小小宫女,为何得太监如此看中?这其中该不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情吧?

她捏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春玉长得是不差,可到底是农村姑娘,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在太阳底下晒,黑不溜秋的,这几年日子好过了,在家里养着,只是稍稍白了一点,但跟城里那些没下过地的姑娘根本不能比。

所以那些太监为何要选中她?

顾守庭手撑桌子差点站不住,“春玉!我的春玉啊!为何这么苦啊。”

小四也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对劲了,“不是说这次参选的宫女有三千多人吗?刷掉一两个,也很正常吧?”

老二摇头不知。

出去打探消息的陆文放也回来了,到底是门路广,“负责选人的两位太监在三丈楼吃酒,我听伙计说,春玉的八字特别好。”

八字好?那就是福星?林云舒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这个原因。

顾守庭扶在桌子上失声痛哭,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老二扶住顾守庭,今天他给守门塞了二两银子,对方才让他见了春玉一眼,只是几天未见,春玉小脸蜡黄,消瘦得厉害,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他也算看着春玉长大的,还是堂兄妹,瞧着她那样可怜,心中也是不忍,将身上的银子都塞给她,细心叮嘱几句,对方被太监们叫了回去。

他后来还跟那些太监打听了,“大伯父,春玉只是当宫女,等她年满二十五,就能出宫的。”

顾守庭听了更是伤心,二十五?这么大的岁数才能放出宫,他还怎么给她说个好婆家?

林云舒已经冷静下来,从怀中抽出好几张银票,“你明儿再去一趟,将这一百两票交给春玉,叮嘱她进宫后务必谨言慎行,不要攀龙附凤,争取年满就出宫。”

老二眼睛瞪圆,惊得眼珠子都会掉下来了,“一百两?”

顾守庭也顾不上伤心,用袖子擦了眼泪,连连推辞,“这可使不得。你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春玉怎么能收呢?”

林云舒摇头,“银子能使鬼推磨。春玉不仅仅代表她自己。若她犯了事,很有可能连累顾家。她手上有银子,在宫里也能过得好一点。这银子不是我出的,是族里出的。我先垫着,等我回了族里,族长会还我的。”

春玉怎么说也是代表顾家进的宫。哪怕只是一个宫女,也是顾家人。这点银子也该族里出。

顾守庭这才放了心,“我们春玉也算是有福了。”

老二接过银票,“我明日就去办。”又看向顾守庭,“大伯父,明日你跟我一道去吧。过不了多久,春玉就要去京城了。”

顾守庭用袖子擦干泪,“那我回去叫她哥哥嫂子一起去。也不知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

春玉今年也才十三,二十五才能放出宫,十二年都要待在这世上最危险的牢笼里,每天都要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一个不小心,命就有可能丢了。

众人皆是一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翌日,顾守庭带着儿子儿媳跟着老二一起进了城,半道上他们遇到张老头带着大儿子和张宝珠。

进了城,两方分开,老二这边到县衙别院找春玉。张老头一行要到绸缎庄挑选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