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柏特获得银牌奖。电视上播出珠宝工匠技艺比赛的最终评审情况。比赛是在自由创作外、另在一定时间内正确完成固定份量的工作,又以既定材料做出原创性极高的作品。电视节目本身就有极高的娱乐性。
胜败其实无妨。默默工作的艾柏特那份专注、热诚显得清新,我和丹妮耶拉、路卡直接在电视机前为他加油。虽然不是金牌,但看完后,我们都说太好了!阿蕾希雅在房间一角发出小小的鼾声。
一九九九年,秋。我搬出马梧的公寓已三个月。
"再喝一瓶?"丹妮耶拉拿着空葡萄酒瓶问。
"不要,不能喝了,我要回去了。"
我站起身来。丹妮耶拉和路卡都轻轻耸耸肩,说:"不急嘛!"我温馨感人的朋友。
"睡在这里也行。"
虽然听到路卡这么说,我还是披上外套。探头看看阿蕾希雅的脸,说声晚安,亲亲丹妮耶拉和路卡的脸颊,走出屋外。天空清澄的夜。米兰难得看到那么清楚的星星。
"晚上小心!"
在手牵手的他们目送下,我坐上车子。不是奔驰,是中古的飞雅特。深绿色。车子只要能走都没关系。系上安全带,发动引擎。
离开马梧公寓那天,我搬进丹妮耶拉的家。丹妮耶拉爽快地收留我,几度感慨地抱着我听我诉说。当然,我无法让她完全了解。三个星期后,租到现在的公寓以前,寄居丹妮耶拉家的日子里,她不断告诉我应该回到马梧身边。
------马梧很爱你。
那个夏天傍晚,一番谈话之后,她端出冰镇的茶说。
------你也应该成熟一点了。
------是啊!
我说,丹妮耶拉表情微愕。
------让我来说的话,马梧是完美的。
我浅浅一笑,只能再说一遍:"是啊!"
晚上,马梧来接我。
------希望你和我一起回去。
还是生气的脸,但努力保持冷静。
------回去再慢慢谈。
可是,我已无话可谈。一句也没有。这一点非常清楚。因此,我不能回去。
第二天马梧又来一趟。同样的结束,马梧也知道。
------你真顽固!
马梧说着,落寞地笑笑。
------我不放弃哦!那间屋子等着你回来。
我不知道回去是什么意思。回去的地方,我仿佛一直在寻找却从没找到。
我想见顺正。
奇妙的热情,只是这么想。我知道见到他也不能怎么样。我不认为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相爱。东京不是我要回去的地方。只是想和顺正说话。我的话只有顺正懂。
只因浴缸很大的理由,就决定租住纳布里欧运河附近的小公寓。附有小小厨房的客厅,外加一间小卧室,小巧整洁的公寓。搭着像是快坏掉的电梯上三楼,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阳台上看得见石板坡路。日晒不佳,但是安静,我住得很舒服。
珠宝店的工作从本月起开始上全职班。遇见马梧时,感觉如同同居以前。在店里的时间,因为至少有事要做而得以平静。工作能稳定精神状态。
我的行动范围依旧非常窄小。公寓、店里和图书馆。其他就是店旁的圣皮欧涅公园、丹妮耶拉的家、超市和去散步的青蛙庭院。
书虫。
仍像小时候被说的一样,店里没人的时候,我就看书。看起来我是没什么成长。
打个电话恭喜艾柏特,也向丹妮耶拉道谢后,洗澡。艾柏特不在,在录音机留下口信。直到现在,睡前仍喝阿玛蕾特。可是这里没有水晶酒杯,只能用普通杯子喝。
艾柏特的庆祝派对在珠宝店旁的餐厅举行。只有极亲近的人来。有心的聚会。比赛那天的高亢情绪像不曾有过似的,艾柏特始终害羞少话,仿佛坐立难安。
"欸,今天怎没看到马梧?"
好几个人问我。艾柏特的女朋友、店里的客人。每一次,我都不得不耸耸肩微笑,说那段情已经结束了。没有男伴的派对。餐厅里音乐嘈杂,暖气和人气氤氲,香水、食物和酒精混杂的味道。
"没事吧?"丹妮耶拉不时问我。
聚会到一半,吉娜和葆拉唱歌,只有那时,背景音乐才暂停。歌声结束后,会场欢声雷动。平常开朗的葆拉不用说,别扭的吉娜虽然早早回去,但也玩得很尽兴。
认真、以热爱工作的年少甚于工匠的心态来做事的艾柏特。因着他,大家都为这派对后,我和丹妮耶拉、路卡、艾柏特及他的女朋友一起去Biffi。Biffi是吉娜、葆拉,还有菲德丽嘉喜欢的店,古老的小酒吧。
"恭喜!"
我们再度举杯同贺。
"你们这样祝福我,比得奖还让我高兴。"艾柏特说:"我觉得人生好幸福!"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让我觉得好孤独。
十一月后,雨天连绵不断。寒冷,阴郁,这个城市的雨。
马梧常常到珠宝店露面。像以前一样。不变的魁梧、西装合身、大方、味道清洁的马梧。
------你看呢?
比较过好几件饰品后,必定征询我意见的马梧。可是,我们已不再一起回去,我也没答应他吃饭喝酒看电影的邀约。
日子静静地流逝。在我之外。只载着马梧、丹妮耶拉和艾柏特。
公寓大门贴着海报。是我在为派遣心绪去看的展览会上中意而买的。美国图书馆的读书周海报。
房间不再装饰花朵。因为没有钱,花饰也增添无谓的孤独气氛。
上班以外的时间全部都耗在自己身上,十分自由,自由而闲得无聊。
我还是照样一天洗好几次澡,在浴缸里看书。
------又想逃进浴缸里吗?
那天马梧这么说。马梧是对的。对,而且胸怀磊落。
最近,我光听莫扎特。喜欢莫扎特旋律的均衡美。
------把给你的小羊皮短大衣送来好吗?酒红色,有毛皮里子的。
马梧前些时候这么说。
------当然是用寄的,我不会亲自送来,你可以放心。
说着笑了。可是,我没让他送来大衣以及美丽的内衣、漂亮的鞋子、昂贵的珠宝和温暖的冬装。
我的行李非常少。和马梧同居时,我什么都没带,现在也是什么都没拿。
------即使留在我那里也用不到。
话虽如此,但那些东西不是我的。有一天,马梧有了新情人后,就让那女人处理吧!
留在那公寓的东西没有一样是的牵挂的。
住所。
如果顺正再写信来,马梧会转寄过来吗?
大概会吧!
因为马梧胸怀磊落。因为他是成熟的人。因为他是体贴的人。
但若是电话呢?
想到这里,我对自己厌烦起来。我究竟在等待什么?
另一方面,我想我终究是爱马梧的。每当夜晚来临时,床的无边无尽让我不寒而栗。渴望马梧的肌肤、味道、体温和鼾声。想和人同居、想有某个人一直在身边。和顺正虽然常常在彼此住处过夜,我们却没有同居。马梧教给了我和某个人共同生活时的安心、温度和麻烦。
------我不会死心的,那个家等着你回去。
在那种夜里,老是想起马梧低沉稳重的声音。
用水晶酒杯喝阿玛蕾特备觉香醇。
回去的地方。
人究竟该如何找到那个地方呢?
失眠的夜,我必须小心地不混同依恋人类和爱情的心思而思考事物。
"你妈好吗?"菲德丽嘉皱纹满布的手点着香烟,如常地问。下雨的星期六。我很不明白菲德丽嘉为什么一直挂念终究没有熟悉米兰的我妈。
"全天班的工作习惯了?"
"嗯。"我回答,拿起一颗果冻。不透明的粉红色玻璃果盘从以前就在这里,好怀念。在我读小学时,果盘里装满饼干,和牛奶一起端出来。
"很忙,但觉得有价值。"
事实上,艾柏特赢得银牌以后,店里的生意越来越旺。
"那就好。"
菲德丽嘉笑着说。安静的午后。收音机播出极低音量的脱口秀。
"圣诞节去日本吗?"菲德丽嘉突然问。
"日本?不去啊!怎么?"菲德丽嘉没回答,吐出一缕细细的烟。甘甜香味。
"圣诞节时,我在这里,应该吧!"
虽然还没有决定,但我想可能会看莫拉维亚的自传。
"为什么?"菲德丽嘉问。
"啊?"
"为什么不去日本?"
这回轮到我沉默。
"你和美国男人分手,一定有某种让你下决心的理由吧!"
我偏着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回答说:"我并没有决心什么。"
菲德丽嘉褐色的眼睛含着微笑问:"这样真的好吗?"
即使在家里也服装整齐地穿着紧带鞋子、拢紧膝盖坐着的菲德丽嘉。
"我搬出那栋公寓,"我说。"是因为我觉得那里不是我的住处,就像日本也不是我的住处一样。"
我和妈妈不一样,我是这个城市的人。不管国籍。
窗外依然继续下着雨。无声,也毫无停止的气息。
"葵。"
菲德丽嘉的家很不可思议。房间整体都像菲德丽嘉一般。
"唔?"
夹着香烟的指头今天也戴着她先生送的猫眼石戒指。
"人的住处只存在某个人的心中哟!"
菲德丽嘉没有看我的脸说。半是自言自语的。
回家时,顺路去青蛙庭院。因为下雨,沿着有屋顶的回廊绕了一圈。阴霾低垂的天空。庭院沿着十字型小路切割成美丽的四等分。四棵树、四只青蛙像围绕中央的喷泉般。白木莲枯枝衬着周围的绿和拱门,让人想到拉斐尔早期的画。
在某个人的心中。
吸入含着雨味的冷空气,我思索这句话。我会在某个人的心中吧!那么,也会有个人在我的心中吧!是谁呢?
我想见顺正。想和顺正说说话。就只这样而已。
回到家里,在浴缸里放了热水洗澡。这里的浴室虽大,却毫无景观。墙上的油漆斑驳,总觉得挂在架上的粉红色毛巾好落寞。大瓶的洗发精、洗衣精。
夜里,丹妮耶拉打电话来。说是和路卡出外吃饭,想顺路看看我。我和马梧分手后,丹妮耶拉经常这样照顾我。
他们终于在十点时来了。在门口保罗兰德的黑色海报 ------ 一九五八年的读书周海报------前亲颊拥抱后,到客厅为他们各倒一杯酒。拿出饼干和罐头橄榄。
"还好吧?"
阿蕾希雅不知托谁的妈妈带,他们最近常常这样外出。
我提到白天去看菲德丽嘉和上个礼拜看的电影。
"好漂亮的手镯!"
丹妮耶拉赞美我最近买的银镯子。
他们今天去"诺维茜"吃饭,丹妮耶拉说她饭后一个人把那巨大的蔻皮吃个精光。
"好想再一起去看电影哩!"路卡说。
过去每逢周四,我们四个都一起去看电影。
"是啊!"我笑吟吟地回答,但是我无意三个人去,也不觉得生气。
"忙吗?"我问路卡。
路卡耸着肩,扬起眉毛,一副无可奈何的姿态。
"过几天一起去逛街吧!"丹妮耶拉说。
"好啊!"我回答,举起葡萄酒杯。
我的生活。我的城市。时间确确实实地流逝。有丹妮耶拉和路卡这样的朋友,有菲德丽嘉,有工作,有吉娜、葆拉和艾柏特。此外,我还期待什么吧!
十二月,收到几封圣诞卡。住在英国的爸妈和美国的安杰拉寄来的。安杰拉卡片上写着,很遗憾因为夏季的旅行取消而没能见面,遗憾我和马梧分手,还说即使没有马梧也没关系,希望我去美国时和她联络。安杰拉的信写得就像安杰拉的爽直和冷淡,当然也是温暖的,可是我看了以后,感觉像是被告知真的和马梧分手了。孤独的时候,亲切和友情会更凸显这份孤独。
冬天是记忆苏醒的季节。
妈妈煮的热汤、和丹尼耶拉呼着白气走去的芭蕾教室、和马梧散步的街道,还有顺正。
------葵。
顺正约会总是迟到。我一点也不在乎。我看书等他。我喜欢等待顺正的时间。例如,在梅丘车站前那家小餐厅。色拉种类丰富的餐厅。烤牛肉三明治很好吃。窗外看得到平交道和站台。圣诞节时喝香槟。符合学生简朴生活的小餐厅。记得顺正穿的连帽粗呢短大衣。
失去顺正也是在冬天。干燥寒冷的东京冬天。
快到圣诞节的时候,葆拉告诉我:"有话要跟你说!"于是,我那天打烊后留下来。艾柏特也留下来。
"吉娜马上就到了,先喝杯茶吧!"葆拉说。
艾柏特去准备。艾柏特很会泡茶。店里开着暖气,暖烘烘地、门边放着圣诞红盆栽。即使如此,打烊后的店里仍然感觉冷清。
不久,吉娜牵着狗来了。
"好冷,想要下雪似的。"她绷着脸说。
"好啦,都到齐了!"葆拉笑嘻嘻的开头,"事情很简单,我想结束古董生意。"
愕然一惊!
"我和吉娜都这把岁数,做不来了。幸好创作品都很畅销------分店也开了两家------我们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了。"葆拉笑着说明:"你们的工作都没变,店是没问题的。"
吉娜坐在小凳子上,抚摸膝上的狗。过细的腿。
仔细想想,这也理所当然。和以艾柏特为主的工作坊创作珠宝比起来,吉娜和葆拉搜购的古董珠宝年年不动。不提葆拉,对腰腿无劲的吉娜来说,再四处搜购都是重荷。
"是时候了!"葆拉胖胖的侧脸带着微笑,声音有些落寞,"我也知道葵和艾柏特会舍不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艾柏特把玩着茶杯。
"没办法。"他抬起脸,声音清楚地说。
"就是啊!"吉娜也说。
知道最后,我都没有开口。感觉这不是我能置喙的事,也知道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可是,我好寂寞。像分辨不出好坏话的孩子般束手无策。
"别那样无精打采的!"葆拉说,"现在光是存货还有不少,不卖完不行啊!"她最后奇怪地说。
也确实如此。
日子如常流逝。在我之外。
圣诞节时,马梧送来花束。大把深红玫瑰花束。
很像马梧。
虽然这么想,可是家里没有那么大的花瓶,没办法,只好装在煮面锅里,摆在浴室。毫无情趣的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