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时,丹妮耶拉平安生下一个女娃,没多久,我也二十九岁了。和马梧一起度过的第四个生日。
正好是星期天,马梧一整天都宠着我,早餐时帮我削水果,晚餐在维彩餐厅订了位子。礼物是个华丽的手镯。实际上对我来说是有点过分华丽的手镯。
五月。这城市一年中最多彩多姿的一个月份。
丹妮耶拉完全一副母亲的表情,高兴地说,在粉红嫩蓝一色有如童话屋的婴儿房中消磨时间是最幸福的事。
从小生活成长的这个城市的平静生活。然而,这些于我都觉得像故事一般。勇敢的模范生丹妮耶拉------放学后,和我一起吃简单午餐的丹妮耶拉------结婚成家,随即生个可爱的女儿这一切一切,总觉得都像水槽中的事物一样,有着虽在身边却不能触摸,连声音也听不到的莫大隔阂。
这种感觉已经很久了。又觉得似乎从一开始就是这种感觉。世界------就连亲友------于我,总在距离稍远的地方。有种阻隔自己和外界似的薄膜存在。
就连和马梧之间也有。
在店面内侧挂上"对不起,午休时间"的牌子,锁好店门。晴朗的天气。
马梧究竟欣赏我哪一点呢?
------马梧是真心的。
安杰拉曾经这么说过。
------葵是我的喜悦。
马梧目光诚挚、毫无犹豫地对我说。但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初遇马梧时,觉得他是沉稳的男人。马梧身躯壮硕,具有一眼就能看得出是美国人的机智和知性。高级服饰和香皂味道。像有钱人般大方,但也像孩子般热诚邀约。
那时,我在每个人眼中都是感觉不舒服的女人。总是闷闷不乐、沉默而又无聊的店员。
------你变了。
丹妮耶拉在电车上对我说。
------让人难以亲近。
冬天,丹妮耶拉的黑手套抓着一袋烤栗子。
------你说要去日本读大学时,我如果反对就好了。
连最好的朋友都这样说的我,却和马梧谈恋爱了。
温暖的日子。中午在圣皮欧涅公园吃着三明治。鸡蛋三明治。只是夹着美乃滋拌熟鸡蛋的日式三明治。马梧也喜欢,时常当零嘴吃。
坐在树下的椅子上,喝着红茶,嚼着腌黄瓜。
我的生活一如往常。和马梧两个人的平稳生活,每周只上三天的珠宝店差事。
上周和马梧去柯默湖。丹妮耶拉怀孕以后,我们不再四个人一起去看电影,因此周末时常常和马梧两个人到外地走走。
------成了意大利人了。
马梧这么说着。
我和马梧都喜欢柯默湖的观光船。站在甲板上迎着风,靠在马梧臂弯里喝着啤酒。
------好软的头发!
马梧从背后抱着我,鼻子埋在我头发里说。
------我最喜欢你的头发,好软好美。
淡淡阳光不时穿透云层的阴天,湖面泛着粼粼水波。遇见马梧以后,我一直留着长发。大概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剪得极短了吧!曾经数度承接另一个男人嘴唇的脖子。
山丘上的黄色饭店附有运动设施,马梧很满意。马梧健身的时候,我就茫茫然地洗澡,或在阳台喝茶看书。
也会去散步买风景明信片,写封简短的信寄给我们共同的朋友------丹妮耶拉、路卡和安杰拉:你好吗?我们来柯默湖度假。写上"我们"的字眼,最后就是两人并排的签名。
好像没有子女的夫妻的晚年生活。我这么想。
风吹过圣皮欧涅公园。折好三明治的卷纸和手帕,关上装腌黄瓜的树脂罐盖,我站起身来。
因为还有一点时间,我先到超市买晚餐要吃的东西。鸡肉、青菜、马梧吃的golia糖、还有消毒药------妈妈说是粉红色的双氧水。
抱着东西走出店外。是阳光的关系吗?街上人多热闹。巴士和车子排出的废气、跨越马路的行人、电车的鸣笛声。大教堂广场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摊位。马梧夸赞"Huge and lovely"的米兰大教堂广场摊子上总有醉汉在晒太阳。
------佛罗伦萨大教堂的感觉很温馨。
说这话的是菲德丽嘉。
------我刚结婚时,和我先生一起去的。虽然没有米兰大教堂庄严,但建筑色彩柔和,可爱而温暖。
菲德丽嘉说,佛罗伦萨大教堂是"相爱的人的大教堂"。她那爱的记忆的大教堂。
小学时,在她家客厅请我喝茶时,听她说的。
我不曾去过佛罗伦萨大教堂,心想有一天要去看看,和心爱的人一起爬到顶端。
------佛罗伦萨大教堂?为什么到那地方?为什么不去米兰大教堂?
顺正一副不解的表情。静静听完我转述菲德丽嘉的话后,苦笑说:又是菲德丽嘉!
二十岁。我们在学校的后园,米兰、佛罗伦萨和菲德丽嘉都像虚构般遥远。
------答应我吗?
当时,我不似平日般鼓起勇气问,因为在我看来,那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爱的告白。
如果要去佛罗伦萨大教堂,无论如何都想和他一起。我是这么想的。
顺正非常像顺正似的轻松地答应了我。
------好吧!二零零零年的五月吧!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
顺正的笑脸总是像原野般让我安心。我的原野。我开玩笑地这样叫他。
为了把买好的东西放进冰箱,我索性先回公寓,冲好腌黄瓜的罐子。
幽静的厨房,这房子非常安静。安静、清洁而豪华。
回到店里,吉娜难得来了。"吉娜!"
我拥抱这高大的老妇人,她的爱犬在脚边打转。
"精神很好嘛!"
吉娜轻拍我的背。皱纹深刻的瘦骨长指的触感。
"好久不见,看到你真高兴。"
这家店的老板之一吉娜已七十过半,很少到店里露面。只听另一个老板,她的妹妹葆拉说她很健康,但几乎一年没见了。
"好久没这样想订做套装了。"
吉娜说出附近一家女装店的名称。
与亲切善于社交的葆拉比起来,吉娜沉默而严肃,随着年龄增加更难相处,常常说些毫不留情的话,丹妮耶拉拿她没办法,但我很喜欢她们老姐妹俩。
------你和老女人合得来。
马梧会这样说我。小时候,身边的小孩都说我的意大利话很奇怪,因为我说话时总夹杂着他们父母亲那一代已经不用的古老用词。
在某一意义上,菲德丽嘉是我的祖母。在那客厅里数不尽日子的下午茶。也是在她那里遇见她的朋友吉娜和葆拉姐妹。
"还是这种乏味的装扮啊!"
吉娜说,从后面走出来的葆拉也为姐姐帮腔:"葵老是穿白衬衫。"
这也是葆拉第十次嫌我的衬衫颜色了。葆拉说我穿白色看起来很"寂寞"。
"要你穿漂亮一点,暖色系的衣服,我嘴巴都说破了,你就是不听。"吉娜不客气地盯着我,"我是为你好。"说着,稍稍抬起肩膀,加上一句:"可是也没办法,任何人都有穿自己喜欢衣服的权利。"
我卸下门上的牌子,准备迎接下午的客人。吉娜弯身抱起脚边的爱犬,走进后面的工作坊。狗是迷你种的,但是吉娜的步伐有点不稳。
马梧下班回来时,我正在厨房煮着鸡肉青菜,顺便看书。
"我回来啰!"他亲亲我的脸颊和唇,"好香啊!"
马梧的声音、味道和存在感立刻让屋子里生气盎然。我放下书,随他走进卧室帮他换衣服。
"吉娜今天来店里了。"我向他报告,"好久没见,所以好高兴。"
"吉娜是艾柏特的祖母吗?"
"不是,葆拉才是。"
马梧眼睛咕噜一转,"是吗?我总是记不住。"
"没有记的必要啊!"马梧的记忆力惊人,可是记不住没有兴趣的事。
换好衣服,站在我眼前的马梧穿着棉衬衫配百慕达短裤,看起来很清爽。
"我已经记得了!要不,你试一下。"说着,抱紧了我,"对你来说重要的事,对我也很重要。"他吻住我的头顶。
"我要走了,鸡肉都烧焦了。"
我在马梧怀里说,我是想尽量说得轻柔,可是听起来总有拒绝的意味。
冰凉的白葡萄酒佐鸡肉吃,马梧声调开朗地说假期时去希腊吧!
六月以后,持续着阴沉低温的日子。气象预报说类似三月下旬的气温。马梧感冒了,我劝他喝感冒糖浆,但是阿司匹林信奉者的马梧今天早上还是只吞了阿司匹林。
菲德丽嘉公寓前院的藤花一定开了。
世界在我之外转动。
上午,泡在浴缸里看书。是书名很奇怪的小说《Ham on Rye》。是马梧书架上的,我借来看。开着细缝的窗户外看得见夹道的柳树。黑与白的浴室、装着浴盐的玻璃瓶。
我看看墙上的钟,今天要去丹妮耶拉家吃午饭。把书放在一旁,伸手拿洗发精。
一边听着从马斯卡尼开始到华格纳结束的卡拉扬唱片,一边穿衣打扮。窗外像是快要下雨了。因为要抱婴儿,所以没擦香水。
今天清洁公司的人来过,屋子里擦得干干净净。马梧公司出钱租的高级公寓。看着映在大门旁镜子里的脸,我有种奇妙的感觉。好像过着别人的人生。和马梧同居恰好三年,我喜欢这个公寓,不知道不觉中也习惯了这里的奢侈生活。除了这种偶尔闪过脑中的异样感觉。
坐车到丹妮耶拉家约十五分钟。途中顺便去"塔维娜"买丹妮耶拉喜欢吃的巧克力蛋糕。
丹妮耶拉嗜吃甜食。"诺维茜"的巨大蔻皮(马梧和我合吃一份都吃不完),她都能三两下吃个精光。路卡看了总是吹口哨,说:"酷毙了。"
在门口互亲脸颊问好后,她立刻领我去婴儿房。玫瑰色双颊的丹妮耶拉。
"马梧好吗?"
"嗯,有点感冒。"
粉红和嫩蓝的婴儿房虽然小,但是像梦幻般可爱。放在窗前的白木马是我和马梧送的。
"午安,小公主。"
我蹲在床边问候沉睡中的婴儿。阿蕾希雅------她的名字------皱着眉头睡着。大人脸的婴儿。
"这里好安静。"
窗外低垂着阴沉的天空。
午餐是手制的意大利面、奶酪、火腿和墨鱼色拉。
"要喝什么?"
我回答说:"水。"
丹妮耶拉的厨房虽然狭窄但舒服。木制的青菜水果装在篮子里当作摆饰。冰箱上好几个彩绘磁石。
"路卡会帮忙照顾阿蕾希雅吗?"我边吃边问。
丹妮耶拉鼻头挤着皱纹,"他好疼她,每天都要亲上一百遍,可是要他帮忙照顾啊......"丹妮耶拉手拿叉子仰望天花板。我笑了。
"假期有什么打算?"
"马梧说要去希腊,可是他好像很忙。"
丹妮耶拉今年也要去她爸妈的别墅,说是阿蕾希雅在那里也没问题。
"就要夏天了。"
丹妮耶拉的话让我想起忧郁的事,不觉绷着脸。
"怎么了?"
"没什么,"我摇摇头。"只是想到马上就是独立纪念日了。"
我的话引起丹妮耶拉发笑。
"美国人协会?"
"嗯!"
我和马梧几乎不参加美国人协会的活动。我是不用说了,马梧自己对那种聚会也是敬而远之。可是,七月四日的独立纪念日那天不露个面不行。
"那也不坏嘛,偶尔感受一下有钱做作的贵妇人心情。"
这回换我望着天花板了。
"真想让你见识一下那是什么情况。"
约五十坪大的房间,奇妙的中国趣味。见面之初,一定打量你全身上下,互相夸赞,到处都是衣服啦、发型啦、指甲彩绘啦的互相赞美之声。
"你也被赞美过?" 我点点头。
"身上没有能被赞美的地方,对方也觉得困扰哩。"
午餐很愉快。饭后,我们各吃了一片甜瓜,又喝咖啡。
午后,下着雾雨。无声地交缠在空气中的细雨。
我回家时顺路去青蛙庭院。把车停在石板路上,走进教堂门内。雨天,这里的空气特别叫人依恋。
我靠着柱子,望着青蛙喷水池,淋了一会儿雨。日常毫无沉滞地流逝。
大学毕业回米兰后第一次来时,这里被雪封着。望着阳光照射的一片亮白庭院,我终于哭出来。
------为什么那样做?
即使那么多年过去了,顺正哭泣的脸还是如此鲜明地浮现在眼前。
------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没有回答。紧闭嘴唇不语。我以为他会打我,可是顺正没有打我。他努力压抑涌起的愤怒,浑身微微发抖。
我缓缓眨眼,为了把记忆封闭在内心深处。仰望灰湿的米兰天空和细雨笼罩的小圆屋顶。
那已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教堂旁的花店有绣球花,买了一些。绣球花是马梧喜欢的花。冷青色的大朵绣球花。回到公寓里,插进黑色花瓶里,放在卧室。
傍晚,喝着阿玛蕾特,继续看《Ham on Rye》时,菲德丽嘉打电话来,说我好久没去她家玩了。闲聊几句后说:"来玩吧,把那美国男人也带来。"
隔着听筒也感觉得到菲德丽嘉的意大利华软呼呼地柔。
菲德丽嘉和吉娜的先生都在战争中过世。墨索里尼在洛雷塔广场被吊死时,她们两人都到广场去看。吉娜有一儿一女,菲德丽嘉是孤零零一人。
"你妈妈好吗?"菲德丽嘉问。
"大概很好吧。"
话筒那头传来微笑的气息,"很麻烦的一个人。"
我答应下个星期去看菲德丽嘉。
说是感冒没好,那美国男人比平日提早回家。喝了汤,便上床睡觉。他说希望我在旁边,于是坐在床边看书。
马梧一直睡不着。动不动就想把我拖上床。
"很有趣吧?"马梧瞄着小说的黄色封面问。
"很有趣,作者的文体有力,感觉很好。"
"我好喜欢那本书的开头。"
这本书是从马梧的书架拿下来的。
"The first thing i remember is being something."
我翻到第一页读了一行,"很普通嘛!"
"continue."马梧说。
"It was a table,I saw a table leg,I saw the legs of the people,and a portion of table cloth hanging down."
安静的夜。我读著书,心想,这是我在的地方。
雨继续下着。偶尔传来汽车奔驰潮湿马路而过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