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被恐怖声音追赶的梦。声音里带着些许笑意。我知道,那声音清楚我的一切行动。不论我逃到哪里,那声音总是紧追在后,甚至感觉就在我头顶上呼吸,就要攫住我的肩膀。我怕得不敢回头。撞破胸腔似的心悸。好像随时会被攫住,但那声音终究没有攫住我。
我醒过来,凝视天花板好一会儿。房间里栖息着满满的暗夜。听到身边马梧规律的呼吸声。
讨厌的梦。虽然醒了,身体各处还残留着鲜活的感触。
没事了。我放松四肢,双手蒙住脸。伸直脚尖,摸索床单冰凉的部分。没事了。不过一场梦罢了。
我下床,两脚塞进绣着珠花的红缎鞋。太小了!马梧总爱调侃我的脚。简直像洋娃娃的脚。他还说,怎么看也不觉得像是真人的脚。不过,马梧喜欢我的脚。红缎绣花鞋也是他送我的礼物。
绣花鞋走动时不会发出脚步声,很轻便。我走出卧室来到厨房,坐在黑色钢管椅上。在厨房里,我反而觉得平静。所有东西都收在该放的地方,一尘不染的厨房。清洁工每周来一次,连窗玻璃都擦得干干净净。
微波炉的数字钟显示着凌晨两点八分。静寂。我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和地板大理石花纹。像孩子似的单纯。
回到床上,马梧醒了。
"葵?"
"去哪里了?"他困声问。翻个身,庞大的身躯朝向我这边。
"没去哪里啊!"我说,钻进马梧张开的两臂里。温暖的地方。"抱歉,吵醒啦?我只是口渴去喝口水嘛!"
我把脸埋进马梧的胸前。柔柔的睡衣触感和体温以及皮肤的味道。马梧又发出鼾声,我动也不动。整整等了两分钟后,挣出马梧的怀抱。
餐厅午后的喧闹是这个城市里我不喜欢的事物之一。满屋子的谈话声、托盘上的糕点、服务生的利落动作、香烟味道。
"我妈妈很想见你!"丹妮耶拉说。棕色的眸子、微卷的同色头发。"当然,我爸和我弟也都想,最近根本见不到你的人。"
"抱歉,因为安杰拉的事情忙翻了。"
我说,喝着小杯里的咖啡。马梧形容那"像泥巴似又浓又苦的"咖啡。
"骗人!"丹妮耶拉把一整包砂糖倒进咖啡里,用汤匙搅拌。"从安杰拉来以前就这样了。"
那虽假装不在乎,实则已经受到伤害的声音,我无法响应。丹妮耶拉身健腿长,膝盖以下特别纤细柔美,也有一张和上半身的丰腴不成比例的娟秀窄脸。
"她要住多久?"丹妮耶拉受不了沉默,改变声调问。
"唔!"我只是笑笑。
安杰拉是马梧的姐姐。离了婚,一个月前来到米兰。马梧说那是很平常的伤心旅行,但她一直没有要回国的迹象。不过,这一个月中倒有一半以上的时间是在罗马和威尼斯。
"你应该问问马梧。"丹妮耶拉说。
因为丰满的上半身和气质高雅的关系,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轻,说得上纯真稚嫩。率直的个性和让人无法没有好感的笑容。
"为什么?"我纳闷,"为什么要问?"
丹妮耶拉眼珠子一转,上身前倾,金色项链坠子差点掉进咖啡杯里。
"她就这样一直住下去怎么办?何况,这样子你们也不能规划休假。"
我耸耸肩。在身为马梧食客的意义上,我和安杰拉一样。
和马梧同居刚好一年。他第一次来店里看到我后,再三约我出去。店是指我上班的珠宝店。现在是每周三天的半工性质,当时则是全职工作。富裕的美国人。起初我只这样想。身上总是有刚洗过澡味道的魁梧男人。
"你看怎么样?"
看过几样商品,马梧最后必定这么问。三十八岁、单身,宾夕法尼亚州人。进口葡萄酒(小时候愿望是当老师)的马梧总是准备讲理似的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而且富于机智。那是意大利人没有的机智。我没有继续拒绝他请我吃饭的理由,事实上,约会总是很快乐。马梧的知性让我安心。没有多久,他就直呼我"宝贝",住在一起了。
"你不想让我妈失望吧!"丹妮耶拉说。
"怎会?这两天我就去看她。"
我回答后,喝干剩下的咖啡。
餐厅外阳光明亮。和说要去布雷拉采购的丹妮耶拉分手后,我去图书馆,车上载着八本要还的书。
回到公寓,在浴缸里放热水。在这和那老旧外观恰恰相反,控温十分完美,老实说超完美、冬暖夏凉、古典家具布置淡雅的高级公寓里,我最中意的就是浴室。和其他房间相较,浴室的装潢非常朴素,打开窗户,隔着小小阳台可以看到路边种着柳树的后巷。巷道虽然狭窄,两旁仍停满汽车。
我喜欢黄昏时洗澡。空气中还残余着亮度的时间。不上班的周三和周五下午,准备晚餐前,我多半都在浴室里。我也和马梧去过他常去的健身房。但泡澡和上健身房不同,是那么无为。
穿上白棉线衫和牛仔裤,在厨房看书时,马梧回来了。
"我回来啦!"他亲我脸颊一下,"又在用功啊?"
"不是用功!只是看小说!"
我展示图书馆借来书本的封面。厨房里飘着蔬菜汤香,我知道马梧很满足。
第二天是周四,下班后去市中心看电影。是部澳洲电影。我和马梧、丹妮耶拉及她的男朋友路卡四人。周四晚上我们常看电影。电影院里虽然拥挤,但丹妮耶拉和路卡反而觉得好。说是空荡荡的电影院显得冷清寂寞,一点也不幸福。而且,丹妮耶拉说,同样是周末,周五以后还是喜欢去郊外走走。我和马梧都不了解。我们两人都喜欢在老地方轻松度过。周六时,马梧必定去健身房,我则睡到中午。
不论如何,这里的人想法大概都像丹妮耶拉,因此周四的电影院非常热闹(大厅的杂沓差点让我和马梧却步)。
"诺维茜"也预约客满。这是马梧喜欢的餐厅,只要打个电话就会帮我们预留窗边的桌位
,是少数服务生个个精神抖擞、店里喧闹刺激食欲的餐厅之一。
"女主角好漂亮!"丹妮耶拉说。
"好怪的结局!"路卡说。路卡又高又瘦,食量不大,酒却喝得多。他相信红酒有益身体。
"白天时,安杰拉打电话到我办公室。"马梧插起我盘中的蔬菜色拉,"她说后天回来。"
"哦!"我嫣然一笑,"罗马怎么样?"
"好像满喜欢的,每天在台伯河沿岸散步。"
我眼中浮现随意扎着头发、两鬓稀疏掉落几根发丝、戴着太阳眼镜、拿着地图漫步罗马街头的安杰拉。她穿着多层次衬衫,在一间间特产店前探头探脑的摸样。
"她要在这里住多久?"
丹妮耶拉问。那语气说不上是质问,但含有相当的意志,恰恰如她的正义感。
我望着窗外。路灯的照射下,行道树的绿更显深沉。
"上次看的那部比较有意思。"路卡突然说。
"上次那个,演精神病院的那个?"丹妮耶拉鼻梁上挤着皱纹,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我知道,你就是不喜欢这个导演,八成。"受伤的口气。
路卡苦笑地搂着丹妮耶拉的肩。我用叉子吃着色拉。
回到家里,马梧在浴缸放水。
"浴盐?" "不要。"
在放满水之前,他帮我按摩脖子。坐在浴缸边缘。
"我对意大利话真是没办法。"
"已经很好啦!"
还是朋友时马梧确实有点沉默。
"比丹妮耶拉的英语好多啰!"
马梧停下手的动作,凝视我的脸,表情是遗憾。
"我的意大利话就只那样?只是抑扬顿挫的单字排列而不成文法吗?"
我不觉笑出来。
"当然不是。"
"Good!"
马梧小声说完,再度动手。
马梧很会按摩。从脖子、肩膀、背部到头顶。我小心不让自己从马梧膝上滑下来,闭着眼睛不动。背后听见热水迸落浴缸的声音。
"好舒服。"我出神地说。
按摩中,身子渐渐放松。水蒸气的味道、朦胧的镜子。
"安杰拉的事很抱歉,丹妮耶拉没有恶意。"
"我知道。"马梧说。
马梧的手很大,包住我的整个额头。按在太阳穴上的舒服压力、手表的声音。
我起身关掉热水。四周突然静寂。
"一起洗吧?"
总觉得不这么说不行,其实我并不想这么做。马梧微笑着。
"不了,你别管我,尽管慢慢泡吧!"
我再次小声说谢谢。
"别客气。"马梧说着,亲吻我的额头。
大家,虽说是大家,但马梧例外,除了马梧以外的其他人都知道我不好相处。丹妮耶拉曾经这么说过。
"你变了。"
冬天,我坐在电车上。记得丹妮耶拉的黑皮手套抓着一袋烤栗子。
"变得让人不容易亲近。"
我望着窗外。阴阴的,仿佛就要飘下雨和雨雪似的天空,电车嘎搭穿过托里诺街。
"你听见没有?"
丹妮耶拉是我六岁以来的好朋友,是我第一个小学的同班同学。
"你说要去日本念大学时,我若反对就好了。"
每周三放学后,我们一起上芭蕾舞课。丹妮耶拉的背袋、黑色紧身衣、鼻头的雀斑。后来我转到别的学校,还一直和丹妮耶拉维持着亲密友谊。因为两家妈妈感情不错,我们常常留宿彼此家中。
"四年哩!"我配合电车摇晃而两腿稍稍岔开,望着窗外。"经过四年时间,任何人都会有点改变吧?"
丹妮耶拉什么也没说。
脱掉衣服,把头发盘在头顶,我沉入浴缸。隔着透明温热的水,我的肌肤缓缓晃动。
珠宝店在离市中心有点远的地方。圣皮欧涅公园西侧住宅的一隅。从公寓走去不到十分钟。小小的店,吉娜和葆拉两个老姐妹经营。不过,店务最近由吉娜的儿子接手,因此店里的气氛也稍稍改变。
他开始卖些原创的设计珠宝(慢慢的受到顾客喜欢,在夏天开了第二家店)。这间店本来是古董珠宝店。吉娜和葆拉搜购的古董珠宝大有可观。每一件珠宝都会唤起一个故事。老姐妹说装饰品是被爱女性人生的象征。我想起菲德丽嘉。
葆拉的孙子艾柏特在店面后边的工作坊设计制作珠宝。艾柏特是个纯真的年轻人,皮肤白嫩带点憨气。原创珠宝能成功,全靠他的灵感和技术。
我每周在这里当三天电员。是回到米兰半年后开始上班的,已经三年了。我自己不戴珠宝,只买过一件店里的商品。蓝翡翠和小珍珠组合的简单戒指,一看就喜欢。就像是一九二零年代的东西。"非常配你!"吉娜说。
"你和老小姐合得来。"
马梧说完笑着,或许就是这样。
午休有两个小时,多半先回公寓。有时和马梧约好一起吃饭。有时在公寓吃三明治。
晚餐后,正在洗餐具时,马梧把鼻子埋进我的头发里。我受不了他这样从后面抱住我。要他让我安心洗完。马梧咬着我的耳垂,让我碗都洗不好。
"老实点!"
我说了,马梧不听。
"盘子等下再洗吧!"
我们走向卧室。
日本纸灯罩是马梧特别订购的,整个房间投射着柔和的橙光。宁静的灯光。马梧很注重条理。我喜欢马梧的小腿肚。清洁结实的肌肉。我们轻柔地互相爱抚。马梧不停地温柔啮咬我的脚趾,像舔着蜂蜜的熊。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是海滩上的沙。
我把冲过的餐具放进洗碗机,擦拭餐桌,最后擦洗水槽,我坐在椅子上。微波炉的数字显示凌晨零时五十九分。和马梧做爱好幸福。丝毫没有不满足的理由。
周六睡到中午。
醒来时,马梧已经去健身房。我喝着咖啡,沙发上垫着靠枕看书打发时间。
五月的米兰相当明亮。当然不是和别的城市比较,而是和别的月份比较。秋天到冬天真的好长,习惯了日复一日的阴冷后,突然来访的五月总是明亮得让人大吃一惊。妈妈喜欢米兰的初夏。
安杰拉拎着两只大提包------随意塞满钱夹、手册、矿泉水的coach背袋------回来,正是阳光转弱时。
"嗨!Honey!"
她用皮包撞开门微笑着。多层次穿着的衬衫,领口的太阳眼镜。
"回来啦!"
我们互相拥抱亲颊。
"马梧呢?"
安杰拉把行李搬进客房后,回到客厅喝茶。
"健身房。他说还有点工作没做完,然后直接去办公室。"
"哦!"
"有打电话给他?"
安杰拉很美。有点瘦,但精力充沛得像只野鹿。
"不用、不用,谢谢你。"
安杰拉曲着单腿坐在沙发上,极其轻松的啜饮红茶。裹住细腿的裤袜,缠在腰间的桃色棉线衫。
"罗马怎么样?"
半边头发映着窗外西斜的阳光,安杰拉视线落在红茶杯中,静静地说:"太棒了!你去过没?"
"唔,好几次。"
小时候,爸妈常常带我到处旅行。
"最后一次去是什么时候?"
我第一次发现安杰拉的眸子酷似马梧。深沉的棕色眸子。
"十年前吧?高中时,和好朋友去的。"
安杰拉点点头。
"罗马一定还和那时一样!"
我抬起视线,安杰拉抢在我问话前说:"时光的流逝慢得可怕!"可怕两字讲得很有力。
"意大利是个很有意思的国家。"
然后,我们默默地各自喝茶。大概各自想着完全无关的事情。
马梧回来时,已经过了八点。
"欢迎归来!安杰拉,看起来很愉快哩!"
即使假日加班忙了一天,马梧还是维持着风度。
"我回来了,葵!"
他给我一个明显和亲安杰拉不同的满含心意的热吻。
吃完简单的晚餐,三人一起去酒吧。是安杰拉想去。我和马梧难得这样。"怎么?这里是象牙塔吗?"安杰拉扬着眉毛说。
第二个星期是细雨连绵的日子。
隔着玻璃窗眺望雨湿的街景。
"没有客人的时候可以看看书。"每天到店里一次的葆拉说。
雨不断地下着。也不大,空气中纠缠着永无止境的雨、像封闭了整个世界的雨。
雨让我沉默。老想起不愿意想起的事。
上午,除了一位老顾客上门外,其他没有像顾客的顾客。
"好冷哦!"葆拉说。
在雨天,工作坊的味道比平日更浓。那像是药品也像是刚漆过的白墙散发清冷的怀念味道。
"天气一坏,心情就差,吉娜也不高兴,真麻烦!"
牵狗的女人走过窗前,狗穿着雨衣。七十多岁的吉娜已经很少来店里了。
"她还好吗?好久没看到她了。"我问。
葆拉笑了,"好得很,每周还上美容院一次。"
雨继续下着。
马梧的优点之一是约会从不迟到。那辆积架今天也是在打烊的七点半准时停在店前。即使是临时的约会。
走进店里的马梧带来雨和外面新鲜空气的味道。
"准时到!"
声音里含着笑意。马梧的语调平稳清晰。中午时,我打电话到他办公室,"想要你来接我。"
"不好意思特别让你来。"
坐进前座,我歉然地说。走路不过十分钟的距离。
"为什么?"马梧很兴奋地说。"我喜欢下雨。"
马梧的车子底盘很低,脚边很宽敞,感觉离地面很近很舒服。
"因为我的宝贝一下雨就要撒娇。"
"兜一下风好吗?"马梧问。我立刻点头,我最喜欢雨夜兜风。
我们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约三十分钟,水滴流在挡风玻璃上又溅开。
"安杰拉会担心吧!"
不要紧,马梧的声音毫无动摇,猛然搅翻我难过的欲望。
"马梧,谢谢你来接我。"我说。
"不客气。"
我直直地望着前方,假装欣赏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