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风雪同路

有一件事,白玉堂的确是误会展昭了,他前往延州,还真的不是打仗去的。

西夏兵和宋兵在延州附近的征战的确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入松堂费尽心思递过来几次确切的消息,但是由于主将的犹豫不决,加上三川口之战中鄜延都监黄德和临阵脱逃,宋兵还是着实吃了几次败仗,用溃不成军来形容并不夸张。

因此,延州的局势,只两个字,死守。

而西夏方面,一来出于天降大雪,夏军缺少御寒的衣物,军纪松散,无心再战;二来李元昊得报,宋麟州都教练使折继闵等率兵攻入夏境,唯恐他处有失,在围困延州七天七夜之后,终于下令回兵。

展昭就是在朝廷得知李元昊回兵的消息之后被派遣去延州的。

他到延州,是带一封王丞相的手书给延州知州范雍,坐等范雍的回信,然后带回京城。

之所以要从包大人处借展昭一用,是因为据说书信的内容涉及延州的攻防、此战的过失和下一步举措,事关机密,为免中途生变,派个功夫高强的好手来回,更加妥当些。

展昭因此入选。

书信送到,范雍头痛不已,只觉战事芜杂,一时间无法细回,只得请展昭暂住几日,待自己细细思量斟酌之后,再回这一封书信。

展昭被安排在副统李萧寒家住下。

李萧寒四十上下,一家四口,住在城中一户不大的院落中,除了妻子李秦氏,还有一个女儿李洛水,十八岁;幼子李洛闵,八岁。

李洛水自小随父习武,使得一手好剑,容貌更是出挑,是延州城中众口交赞的大美人。展昭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她一身红色裘氅,站在院中那棵疏落的梅花树下,衬着梢头三两梅花,对他展颜一笑。

她的笑如同她那件火红色的裘氅,张扬而艳光四射,迫得整个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若是早几年,她的倩影和艳光,也许能在展昭的眸底多留一会儿,只是现在,所有的女子,在他眼中无非分为两类。

是她或者不是她。

而不是她的女子,在他看来,都是一样的。

他淡淡一笑,一袭蓝色的衣袍,简单干净,明明那么普通,却似乎有暗沉掉一切光芒的力量。她的艳光到了他面前,竟是不能迫近一步。

展昭向她颔首,客气地称她:“李姑娘。”

他就此在李萧寒家住下,一日三餐,偶尔和李家共席,其他的时间,要么在房里待着,要么出外信步走走,再不然,就和八岁的小洛闵在院中说笑,教他读书认字。

日子好像一下子就疏懒下来,一天变得很长,长得让他无从打发。

印象中,自到延州开始,纷纷扬扬的大雪,就始终没有停过。

但凡到了下雪的天气,展昭就会异样沉默,不怎么和人说话,更喜欢一个人待着。夜晚到时,也睡得更加不踏实。

算起来应该是到延州的第二日,天还没亮,他就起身出门,没有披氅袍,却也并不觉得冷。

他踩着细碎的雪,沿着门口那条古旧的巷道往外走,快到巷子口时,忽地听到有人讲话,下意识停下脚步。

“我不想回去。”

“又说傻话了,得赶在天亮前回去,否则让你爹发现,可怎么了得?”

“真喜欢我,为什么不去我家里提亲?”

“你也知道,我爹送我来军中历练,半点出息没有,反先寻思成家,我爹会打断我的腿。”

“那今夜,我们还见不见?”

“今夜再说,我得走了。”

男子软语安慰的声音过后,便是一连串远走的脚步声。

那女子的声音,展昭听得清楚,是李洛水。

李洛水满心惆怅,怀着女儿家千回百折的心思转过墙角,忽地看见展昭,一张脸刹那间就失了血色。

“你、你、你……”她结巴,“你怎么会……”话未说完,她一拧身,匆匆就从展昭身边跑过去了。

只是不多久,她又急急跑回来。

“展、展大人,求你千万别告诉我爹……”

展昭没有回头。

“展某不是多事之人。”

李洛水咬着嘴唇,嗫嚅道:“那、那就好……”

展昭淡淡一笑,迈步离去。

其实他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在延州的大街小巷,走走看看。

这一日只是平常的一日,除了早晨无意间撞破李洛水的情事,发生的其他事情都再平常不过:夫妻口角、孩童嬉戏、邻里相呼、商贩吆喝,平淡生活的平淡幸福,流水般在肘畔流动。

午饭是在一个小小的面摊子上解决的,普通的一碗肉丁三丝面。他另要了一个空碗,把肉丁通通夹到另一个碗里,又拨了一半的面过去,然后,先吃面前素的一碗。

面摊的伙计很纳闷:敢情这位客人是茹素的?既然茹素,开始为什么还要点肉丁面?

吃完了素的一碗,展昭又开始吃另一碗。

伙计更纳闷了:既然不茹素,干吗要分开吃?

这个问题跟猫爪子似的,一直在心里挠着。展昭结账走人的时候,他忍不住就问:“客官,干吗要分开吃?”

展昭愣了一下,想了想,微微一笑:“习惯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这么做的时候也不觉得难过或是痛苦,就是习惯了。

傍晚的时候,他原路返回,穿过距离李萧寒家最近的那条街道时,忽然发现街边有一个小小的算卦摊子。

算卦先生两撇山羊胡子,抱一块卦旗,坐在木案子后头百无聊赖,目光闪烁不定,下巴尖尖,一脸的鼠相,典型的街头骗子。

展昭唇角泛起微笑,径直走了过去。

“哎,客官,坐、坐!”居然有客光顾,算卦先生喜出望外,“客官是问前程功名,还是问夫妻姻缘?”

“问故人平安。”

“待本人掐指一算……”那算卦先生装模作样,忽然嗷的一声,脑瓜子上挨了一萝卜。

好大一条白萝卜,萝卜缨子攥在一个腰膀粗圆的妇人手上,她气势汹汹,抬手又是一萝卜。

“你个江湖骗子,昨儿满口说我妹子一定生个男娃,今儿生的怎么是女的?你若不把卦金给吐出来,老娘今儿打不死你!”

“哎哎哎,你这妇人这么不讲理,我说你妹子一定生个男娃,又没说是头胎生的……嗷……”

卦摊上顿时就乱作一团。街面上尚在溜达的人也团团围了过来,看热闹的看热闹,添柴火的添柴火。展昭静静在卦摊前坐着,身后的那场揪斗,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场景。

也不知过了多久,人群散了,那算卦先生哼哼唧唧,脸上添了两道血口子,上嘴唇也磕破了,才坐回座上,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咦,这人怎么还没走?

“问故人平安。”展昭提醒他。

“哦,对对,故人平安。”算卦先生咽了口唾沫:这人莫不是有病,眼见了方才砸场子似的争斗,任谁都知道自己这个算卦先生是混混儿了,他还愿意在这里等他算卦?

算卦先生装模作样一回,然后故作喜上眉梢:“客官大喜,据小人方才一卦,客官的那位故人,非但平安,而且前程似锦,将来妻娇子孝……”

“她是个姑娘家。”展昭再次提醒他。

“哦哦哦……”算卦先生尴尬得不行,“口误,口误。总之这位姑娘,平安得很,客官不必挂心……”

“是吗?”展昭面上露出欣慰笑意来。

算卦先生渐渐不紧张了,他看出来了,这位客官,用意并不在求平安,他只是想听听好话而已。

而见人说好话是自己的强项,死人都能叫他给说活了。

果然,展昭走时,给他留了好大一块碎银子。

算卦先生攥着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只是上嘴唇磕破了,笑着笑着,又疼得直嘘气。

不过,总体而言,今儿还是走运,宰到一只肥羊。

算卦先生心里甜丝丝的。

回到李萧寒家,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候。半天上的云层镀了一层黑金,还在不断往黑里去沉,灶房里传出肉菜混炒的香气,李洛水在檐下看书,小洛闵正缠着李萧寒讲故事。看到展昭进来,他飞跑着扑过来:“展叔叔,教我认字!”

展昭蹲下身子抱住他,小洛闵的身体软软香香的,嗅在鼻端,分外好闻。

李萧寒呵呵笑起来:“闵儿,不要吵着展叔叔。”

“无妨。”展昭温和地笑,“闵儿想学什么字?”

“我去拿爹爹的字帖!”小洛闵扭动着身子,从展昭怀里挣脱出来,蹦蹦跳跳地去往李萧寒的书房。

李洛水还是装作看书的模样,心里却是慌得不行:这个展大人,会不会把自己的事情告诉爹爹?爹爹知道了会怎么样?

扑棱棱的拍翅声响起,展昭抬起头时,云层只剩了最后一缕金色的云丝儿,暮色团团围过来,一只灰白色的鸽子扑棱着翅膀飞来,似乎想停在梅枝上。颤巍巍的梅枝晃了几晃,枝上积着的那层微雪扑簌簌落在展昭肩头。

鸽子的腿上绑着个纸筒,展昭伸手将纸筒取下,展开。

小洛闵蹦蹦跳跳取了李萧寒的字帖出来时,就看到展昭在梅花树下站着,手中拈着一张字条。

“展叔叔,展叔叔。”

没有人答他,他好奇地转到展昭正面,看了看展昭的脸,又伸手去掰他手里那张字条。

展昭的手似是没什么力气,小洛闵不费什么劲儿就把字条扯出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一个一个去辨认字条上的字:“……木姑娘已去……州找你,可同归。策字。”

小洛闵挠了挠脑袋,伸手去拽展昭的下襟。

展昭低下头来。

“展叔叔,这个是什么字啊?”他指了指打头的那个笔画繁复的字。

“端字。”

“哦,那这个呢?”他又指指中间那个字。

“延字,延州的延字。”

小洛闵满意了,这趟,他终于把字都给认全了。

他清了清嗓子,又大声念了一遍:“端木姑娘已去延州找你,可同归。策字。”

他想了半天,又伸手去扯展昭的衣裳。展昭单膝跪地,慢慢俯下身来。

“展叔叔,这个端木姑娘,是谁啊?”

暮色中,展昭的唇角浮起温柔的微笑来:“公孙先生没有把名字写上,展叔叔也在想,这个端木姑娘,到底是谁。”

“怎么你认识很多个端木姑娘吗?”小洛闵惊讶。

“也没有。”展昭轻声道,“只认识一个。”

换了往常,公孙策是绝对不会留这样一张没头没脑、语焉不详,惹人无限揣度的字条的。

这张字条来自端木翠的强烈要求。

短短几个字,公孙策数次搁笔:“这样写,你是不是要把展护卫给急死?”

“怎么就急死了?”巴巴跑到开封府却没见着展昭,端木翠也满肚子不高兴。

“要不然就正正经经写上你的名字,你非要写什么端木姑娘,展护卫那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万一患得患失地乱猜,这几天他还能过上安稳日子吗?”

“怎么他认识很多个端木姑娘吗?”

“话不是这么说。”公孙策气得想用笔头去敲她的脑壳,“他第一反应当然是你,但是他肯定又害怕是哪个不认识的和你同姓的姑娘,这样子揣度着,心情大起大落,对身体也不好,你知道吗?”

“我就是怕他一下子见到我,大喜过望对身体不好,才让你写这么一张含混的字条,让他先有个心理准备啊。”端木翠觉得自己很占理。

“展护卫是见过风浪的,怎么会大喜过望?”公孙策鄙视她,“我见到你,也没大喜过望啊。”

“你又不是展昭。”端木翠白他,“我见到你,也没怎么高兴啊。”

这死丫头……

公孙策暗暗咬牙,你别说,刚见到端木翠时,他的确是喜出望外的。有那么一瞬间,他还背过身去,悄悄揩去眼角的泪。

但是相处了没多久,那股子和她相处时的特定心情又回来了:没好气、想敲她栗暴。还有,自己那棵早已忘却早已决定不和她计较的抓破美人脸啊……

刹那间回到十四个月以前,熟悉得像是她从未离开。

“你最好早点动身,快点到。”公孙策瞪她,“不然展护卫又会睡不好觉。”

说着说着他又唏嘘起来:“你是没看到,展护卫那些日子,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大晚上眼睛亮得能给包大人点灯了,亏得我后来夜夜逼他喝安神汤。”

“知道了知道了。”端木翠嫌他唠叨,“都叨叨八次了。”

公孙策又抑制不住拿笔杆子敲她的冲动了:“我是想跟你说,以后对展护卫好一点,他这一天天的,我是看在眼里的,他不容易。”

“都说知道了。”端木翠嘀咕。

公孙策非常生气,这死丫头就不能表现得悲情一点吗?他又开始追忆以往和展昭有过或多或少接触的柔情女子了。人家的大家闺秀风范是多么十足,说着说着眼圈儿就红了,然后拈起袖子拭泪;要么就轻启檀口,吟两句让人心碎的诗,譬如“但愿君心似我心”,譬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譬如“山无陵天地合才敢与君绝”,这样在深刻抒发内心情感的同时还能顺便熏陶一下旁观者的文学素养,可谓一举两得……

“得得得,让张龙给你备马,你快走快走快走。”公孙策一个劲儿挥袖子,跟赶某种会飞的讨人厌的东西似的。

“我还没去看小青花呢……”端木翠嘟囔。

“我敢跟你打包票,小青花的状态比展护卫要好。它都快成开封府的赌神了,一手打花牌的技艺无人能出其右。你问问张龙、赵虎他们,都在小青花手下输过。”公孙策亦在小青花手下输过不少银子,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也不知它一只破碗,攒那个钱做什么用……你回来的消息,我会告诉它,你先去找展护卫是正经。”

端木翠撇嘴:“那我走了。”

府衙外,张龙牵着马等她,右臂上挎了个包袱。

他扶着端木翠上马。

“端木姐,这个你带着。”他把那个包袱递给端木翠,“子芹蒸的糕点,大人和先生都爱吃,端木姐路上带着吃。”

端木翠把包袱接过来,怔了一怔:“子芹?”

张龙的脸腾地红了:“是……客姑娘,她半年前和她娘来开封告状,后来……后来就在开封住下了……”

“哦……”端木翠善解人意地笑,“知道了,代我谢过客姑娘吧。”

“端木……姐……”张龙讷讷的,“你心里不会气我吧?”

“气你什么?”端木翠噗地一笑,“因为红鸾?”

张龙不说话了。

“这有什么好气的,你跟红鸾毕竟相处的日子短……”端木翠不知怎么说才好,“别往心里去了。”

张龙沉默了半晌,才点了点头。

“端木姐,你路上小心。先生说,你已经不是……神仙了。”

“不是神仙,我还有武功啊。”

“那不一样,毕竟刀剑无眼,万一有个磕着碰着……端木姐,路上没什么大事,就别多插手,一路去找展大哥就好。”

“知道了。”端木翠嫣然一笑,勒转了马头就走。

身后,张龙忽地想起了什么,两手拢在嘴边向她大声喊:“端木姐,寻着了展大哥,就早些回来,等你们回来了,我们像像样样,一起吃顿饭!”

端木翠的声音远远飘回来:“知——道——啦——”

又是一日的雪不停,李萧寒进屋的时候,连连跺脚,把皂靴上的新雪跺去:“论理该转暖了,不该是下雪的日子。”

李秦氏体贴地帮他把大氅解下:“算起来,也就冷这些日子了,说不定是最后一场雪了。”

“也是。”李萧寒把手拢在嘴边呵了呵气,忽地想起了什么,“展大人呢?”

“一早就出去了,说是今儿不回。”

“不回?”

“你忘记前两日展护卫收到的信了?”李秦氏提醒他,“他那什么朋友,不是这两日就到吗?”

“所以呢?”李萧寒觉得好笑,“他这是去……迎着?候着?这都入夜了,城门就要关了。再说了,延州四个城门,他去哪一个守着?不怕走岔了?”

“兴许就是要入夜了才去守呢。”李秦氏到底心细,“万一他那朋友是入夜来的,守城的兵卫不给开门,展大人在那儿,就能照应到了不是?”

“倒也是。”李萧寒笑了笑,“洛水呢?”

“在房里呢。”

“走,找丫头说会儿话去。”李萧寒行了两步,又回头看李秦氏,“你同我一道吧?”

“陈副统的儿子?”李洛水心中一惊,下意识攥紧了衣角。

李萧寒没有留意到女儿的异样面色,兀自呵呵笑着:“可不,今儿托了金校尉同我讲的。陈副统的儿子现在开封,不是武官,在翰林院里做事,是个稳妥的,年纪也相当。洛水跟了他,也就不用待在延州了……”他回头看李秦氏,“届时你带了洛闵也跟过去,先在开封住下。这延州到底是前线,战事究竟怎么样难说得很,你们回去了,我也放心。”

“我不嫁!”李洛水腾地站起身来,原本娇艳的脸庞一片铁青。

“这丫头,说的哪里话?”李萧寒面色一沉,“好声好气跟你商量着,你摆什么脸色?你不嫁?哪个姑娘家嫁人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总之,就是不嫁!”李洛水发狠。

“荒唐!”李萧寒也动气了,重重一掌拍在案上,“怎么跟父母讲话的?”

李洛水咬了咬牙,忽地一拧身,拔腿就往门外跑。

“你给我回来!”李萧寒更怒了,“跟谁学的这般拧气的性子……”

“哎哎哎,当家的。”李秦氏慌了,赶紧伸手拦住,“洛水她小孩儿家性子,你可别跟她动气……”

她那边忙着去拦李萧寒,这一头李洛水怒气冲冲开了门,刚往门外冲,就和一个姑娘撞了个满怀。那姑娘哎哟一声疼得直嘘气。李洛水原本想停下道个歉的,忽地又听到李萧寒在身后的斥骂声,面色一冷,也不顾那姑娘怎么样,快步离开了。

李萧寒气坏了,指着虚掩的门扇破口大骂:“有本事,走了就别回来!”

他这厢怒火中烧,那半扇门外,忽然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个姑娘的脑袋。

“那个……”她弯腰拿手揉着膝盖,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目光在小院子里溜来溜去,“展昭在不在?”

城门缓缓闭合。

看着两爿大门间的罅隙越来越小,展昭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转身欲走时,一抹火红的身影风一般掠过身侧。

“让我出去!”李洛水伸出手,砰砰砰用力拍打门扇,“让我出去!”

“李小姐……”守城的兵卫识得是副统李萧寒的女儿,语意中带了几分为难,“已经关城门了。”

“那又怎么样,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李洛水噌地就把腰间悬剑拔出了寸许,“想跟我动手是不是?”下一刻,腕上突地一痛,李洛水痛呼一声,剑身重又滑回剑鞘,回头看时,竟是展昭。

“你……”李洛水又羞又气。

“李姑娘不要太过分了。”展昭面如寒霜,言辞间甚是不留情面,“入暮闭合城门是延州军令,管你是谁,都不得违令。你无理在先,呵斥守卫在后,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即便是李萧寒来了,也不敢如此放肆!”

李洛水听他直呼自家爹爹的名讳,心里激灵灵打了个突。

她直到此时才发觉,这个展大人,并非借住在自己家的好说话的普通客人,他非但有官职在身,官衔尚在自家爹爹之上。他并不因为她年纪小,就纵容姑息于她;他也并不像那天早晨遇到的那样,对所有的事情都高高挂起不闻不问。

她突然发觉自己造次了,对眼前的展昭,竟止不住地害怕起来。

“李姑娘请回吧,不要在此地再作耽留。”

李洛水咬了咬牙,忽地别转身,噔噔噔跑远。旁侧的兵卫向展昭赔着小心:“展大人,你也别太动气,李小姐年纪小,家里又宠着,骄纵些在所难免。”

展昭嗯了一声,看不出什么表情。

“只是……”那兵卫踮起脚看李洛水消失的方向,“李副统家不是那条路吧……李小姐今儿气大得很,怕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展昭心中咯噔一声,那天早晨发生的事迅速在眼前闪过。

他迟疑了一下。

“我去看看她吧。”

“又不在?”面对守城兵卫的回答,端木翠急得差点儿哭出来。

兵卫看看端木翠又看看李萧寒,也不好将李洛水在城门口闹事的事说出来,只是含混其辞:“原先是在这里的,后来……后来有点事情,就离开了。”

“那,端木姑娘,”李萧寒也没辙,“要么,还是回去慢慢等吧,展大人他总会回家的。”

展昭追上李洛水的时候,她寻了个僻静的角落,正趴在墙上大哭。

展昭叹了口气,抱剑静静站在一旁——一个姑娘家,伤心成这样,原因可能有很多。她若不说,他也实在不想主动去探听。

李洛水哭着哭着就不哭了,她抬起头来,透过婆娑的泪眼看展昭。若换了另一个年纪相当的男子在边上,她一定早就哭着闹腾开了,或者仗着美貌女子特有的权利恃宠而骄,可是对着展昭,她平日里那么些骄纵含嗔的举动都施展不出来。出于女子特有的直觉,她觉得展昭并不想同她亲近。他跟过来,并不是要宽慰她或是哄她,只是怕她出事。

这让李洛水有些挫败感。

展昭静静看她:“回去吧,入夜了,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头,你爹娘会担心的。”

“不回。”不提还好,一提到“爹娘”二字,李洛水的火气就按捺不下,“我再也不会回去了。”

展昭微笑:“怎么,父母和儿女间,还有过不去的坎?”

“你不明白的!”李洛水一开口就带了哭音,“我爹要把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我死也不会嫁的,死也不会的。”

“小小年纪,怎么开口闭口就是死字?”展昭的面色慢慢沉下来,“你爹逼你了?”

李洛水愣了一下。

回想一下方才和爹爹的对谈,似乎并没有什么言辞激烈的地方。李萧寒只是不喜她的态度,重重斥骂了她几句,爹逼她了吗?好像也没有。爹说一定不让她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了吗?好像也没有。

只是……

只是她年纪小,一贯骄纵,一贯如意,忽然有了一点点不合心意,一下子就觉得全世界都是自己的敌人,张牙舞爪地跟全世界叫嚣:别逼我,逼我就去死。

“你有试过跟你爹谈过吗?”

李洛水沉默,然后摇头。

“世上没有不爱儿女的爹娘,你试着跟你爹去讲,你爹是个明事理的人,我想他会明白你的心意的。”

“如果……”李洛水咬着嘴唇,“如果我爹还不同意呢?”

“那你就去死?”展昭失笑,“你死了,你喜欢的人怎么办,他不会难过吗?”

李洛水不说话了。

“你从未跟你爹讲过你有喜欢的人,你爹从何得知你的心意?他跟你谈起你的嫁娶之事,你不加解释便怒火中烧,甚至于以命相逼。李姑娘,这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李洛水只觉得展昭说得平和,但字字在理,自己竟是反驳不得,可骄傲的性子使然,又不想这么认输,连连跺脚之下,强词夺理:“你不懂的,若是不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展昭只觉好笑,好笑之余,却又有酸涩之意在心头泛起:“李姑娘,你现在年纪还小。这话,过了几年之后你再想想,就不会这么说了。”

李洛水咬牙:“跟你说也说不通,你不会明白的。”

展昭敛起笑意,声音平静得很:“世上相恋的男女,有很多原因不能在一起。有的是因为门第相差太大,有的是因为上一代的恩怨纠葛,还有的阴差阳错失之交臂。李姑娘,你信展某一句,你的事情并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大事。你回去之后,好好跟你爹谈谈,我想你爹会明白的。若是谈不通,展某也不介意帮你去劝劝你爹。”

李洛水只听进去他最后一句话。

她猛地抬起头来,又惊又喜:“展大人,你说真的,你会帮我去劝我爹?”

展昭微微颔首。

李洛水喜极:“太好了,展大人,你比我爹的官儿大,你说的,他一定会听。”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李洛水才觉得官大一级压死人,是件挺不错的事儿。

“想不到你还是个好人。”

这样的夸奖,展昭实在听得哭笑不得。

“哎,展大人,你为什么愿意帮我?”李洛水忽地想到什么,面上有些发窘,“你在我们家这些日子……我对你也不是……很好……”

展昭淡淡一笑。

“相爱之人,相守不易。展某乐得成全……走吧。”

“好。”李洛水展颜一笑,快步跟了上去。

快走到李萧寒家那条巷子时,身后忽然有人喊他:“展大人,展大人!”

展昭停下步子,疑惑地回头看身后那个匆匆跑过来的传令兵。

“小的去李副统家请了几次了,副统只说展大人还没回。”传令兵气喘吁吁,“展大人,范大人有请。”

范雍?

展昭心中咯噔一声,回身看李洛水:“李姑娘,你先回去。”

“哦,好。”范雍是延州知州,振武军节度使,听得来人是奉了他的命令,李洛水也知道是要事,点了点头,径自回去了。

“所以,展大人原本是……跟你一起回来的?”李萧寒原本是准备好好骂李洛水一顿的,听她说起方才情形,忽然就掉转了话题。

“是啊。”李洛水点头,好奇地看李萧寒身后那位一脸失望的姑娘——家里又来了客人?

“然后呢?”李萧寒追问。

“然后范大人差人来请,展大人就跟着传令兵走了,就是刚到门口的时候。”李洛水伸手指了指外头。

“这样啊……”李萧寒一脸抱歉的神色,回头看那位姑娘,“端木姑娘,要不你先歇着吧,不要等了。”

“我早知会这样的。”端木翠咬嘴唇,“次次都要扑空,一路都在扑空,我再也不找他了。”

李萧寒待要说什么,端木翠站起身子,满面不快地回房去了。

“爹,她是谁啊?”李洛水好奇。

“多嘴。”李萧寒愠怒地看了她一眼,“方才才说了你几句,就那般使性子跑了,还有没有半点规矩?”

李洛水拿手绞着衣裳,偷眼打量着李萧寒的神色:“爹?”

“嗯?”李萧寒余怒未消。

“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展昭从范雍手里接过那封沉甸甸的书信。

“此趟若不是李元昊主动撤兵,延州岌岌可危。但是老夫身为主帅,失塞门、金明二寨,三川口大败,损兵折将,唉……”

展昭也知道,范雍如此说,并非要对自己倾诉些什么,只是一时感叹而已,当下并不多言,接了书信,旋即告退。

后来,范雍果被撤了振武军节度使一职,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回到李萧寒家时,已是子时三刻。展昭方走到门边,忽地想到李萧寒一家应该已经都入睡了,思忖着不便打扰,转身欲走时,身后的门却腾一下开了。

“展大人。”李洛水压低了声音。

展昭惊讶:“还没睡?”

“我怕你回来,所以守在门边同你说。”李洛水的脸一红,“那件事,我跟我爹讲了,爹也没生气,还说,抽日子要会会面……展大人你不用跟我爹说了,爹若是知道我把这些事乱讲,又要生气。”

原来如此,展昭微笑:“知道了。”

李洛水侧开身子把他让进门来:“你回来就好了,有个姑娘等你好久了。”

展昭一下子僵住了。

李洛水奇怪地看他。展昭听到自己的声音,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有个姑娘?”

“是啊,在你房里。”

李洛水伸手一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展昭看到自己房中正透出晕黄色的微光来。

“什么样的姑娘?”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就是个模样儿好看的姑娘。”李洛水想了想,“我听爹喊她端木姑娘,可是再多问,爹也不说了,只说是展大人的朋友。”

顿了顿她又道:“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得也是,那,李姑娘早点休息吧。”

李洛水嗯了一声,步履轻快地回房去了。展昭伸手扶住边墙,竟再也迈不动步子。

他抬头看那片微弱的灯火。

门关着。

如果推开,会怎么样?

展昭深深吸了一口气,迈步往屋子走去。

这段路,他忽而觉得很长,又忽而觉得很短,似乎盼着盼着,还未反应过来,就到了门口。几次伸手去推门,几次又把手缩回来,最后一次,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砰一下,就把门推开了。

身后的寒气顺势而入,桌上蜡烛的烛焰飘忽了几下。展昭的心,像是突然从最高的山顶开始往下掉,掉到了湖面还不够,又一个劲地往最深处沉。

屋里没有人。

展昭茫然地向屋里走了几步,看摇曳的烛焰,看叠得齐齐整整的床铺,看暗褐色的内墙,看床头搭着的自己的衣裳,耳膜处开始嗡嗡作响。

他忽然就体会到那种盛得满满的希望瞬间化成泡沫的感觉。

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酸涩之感涌上心头,喉头处蓦地一腥,鲜血自唇边溢出。

端木翠的声音就是这个时候自身后传过来的。

“哈,展昭。”她得意扬扬,“一连叫我扑空了四次,也让你扑空一次。”

展昭浑身一震,慢慢回过头来。

他已经看不清她的样子了,只觉得视线一片模糊,听着她得意的声音:“展昭,我躲在门后面,你都没察觉吗?你们学武之人,不是讲究眼观六路耳听……”

她突然就停住了。

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到她急急地过来:“展昭你怎么了,怎么会吐血?是不是跟人动手了?”

展昭低下头,还是看不清她的样子,眼中一片温热模糊,声音轻得像是要飘起来:“扑空了四次?”

“是啊。”端木翠担心地看着他,抬手拿衣角去帮他拭唇角的血迹,“你受伤了吗?要不要紧?”

展昭摇头:“怎么会扑空?”

说话间,他慢慢地伸手拥住她。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端木翠愣怔了一下,唇角泛起微笑来。她掰手指数给他看:“去开封府找你,你不在,一次;到这里来找你,你不在,两次;去城门找你,你不在,三次;后来李小姐回来,你又没回,四次。”

她强调:“整整四次。”

说着,她比画着“四”的手势,晃来晃去。

展昭微笑,低下头去吻她的鬓角:“所以,就躲到门后去吓唬我?”

“是啊。”她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把垂下的几缕发绾到耳后,让他看额头,“自己看。”

“怎么了?”

“你刚刚推门进来,砰一声,就撞到了。”

“那你都不吭声?”

“忍着呀,若是忍不住,岂不是吓不到你了?”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带着小小的得意。

“疼不疼?”

端木翠晃晃脑袋:“怕是要撞傻了。”

展昭也笑:“那不要紧,本来就是个傻姑娘。”

“我哪里傻?”端木翠白他。

“哪里都傻。”展昭唇角的笑意愈来愈深,“不但傻,而且小气得很,从来不肯吃半点亏,从来不饶人……”

“那不要抱我了。”端木翠没好气,“去抱又聪明又大方的姑娘。”她伸手去掰他的手,展昭的双臂箍得牢牢的,她怎么掰都掰不动。

展昭没有看她,只是埋首在她发间,似是喃喃自语:“我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姑娘?”

端木翠气结:“难道我一点好处都没有?”

这一下似是问到了重心,展昭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眉头皱得紧紧:“好处?”

思索了好一会儿,他给她肯定的答复:“没有。”

端木翠差点儿气晕过去。

“怎么会没有?我不是经常行侠仗义吗?”端木翠提醒他,“还有,我也收妖的,我心地也很好啊……我武功也好……以前打仗的时候,我脑子也好使啊……还有,我长得也好看啊……”

展昭笑出声来:“前头都是假的,最想说的是自己长得好看吧?”

“哪有……”端木翠装得似模似样,“前头的才是重要的,至于长相嘛,我都不在意的……”

等了半天,没见展昭回答,端木翠好奇地抬起头来。

展昭的目光温柔得很,只是静静看她。

端木翠脸一红,咬着嘴唇,脑袋一歪:“看呆了?有这么好看?”

“是端木回来了。”

“嗯?”端木翠听不懂,“什么?”

展昭没有再答她了,他的双目缓缓合起,身子软软沉了下去。端木翠慌张地搂住他,只听见他梦呓般的低语:“是端木回来了。”

大半夜的,李萧寒一大家子都被折腾起来了,再接着,城中回春堂年近七十的老大夫杜汝言挎着药箱,在家仆的搀扶下也颠吧颠吧到了。

杜汝言伸出两个手指头,虚虚号着展昭的脉。端木翠双手托腮半跪在床边,一会儿看看杜汝言,一会儿看看展昭,紧张到不行。俄顷,杜汝言慢吞吞收回手,迎着端木翠忐忑的目光,无比淡定但是口齿漏风地吐出几个字来:“没……什么事……啊……”

端木翠急了:“没什么事还会吐血?”

杜汝言眼皮都不抬,颤巍巍扶着家仆的手站起:“他这身子骨,吐血还好点。”

“这话怎么说?”端木翠恨死了杜汝言这么一副拿腔拿调的模样。华佗够牛吧,华佗也没你这么拽啊。

“这年轻人,心里头憋着一股子郁结之气,老朽也看不出有多久了,不过长久这样郁结着,对身子定有损伤。这次也不知是被什么一激,反而发将出来。所以老朽才说,吐血反倒好点。”

端木翠吁了口气,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那,杜大夫,要么你写个方子?”李萧寒在旁添了一句。

“也用不着什么方子……”杜汝言皱了皱眉头,“早起时给熬点米粥,熬得稠些……他气息浑厚,掌心有薄茧,该是习武之人,不打紧……多给他说些宽心的话,引他多笑笑,心里头舒畅了,这病,自然也就好了。”

展昭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

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开封府,在庭院中练剑,时候好像是秋天,有叶子从树上落下,飘飘洒洒,打着旋儿落在脚边。

公孙先生和包大人在廊下弈棋,两个人一般地愁眉紧锁,手中的棋子迟迟不落。张龙、赵虎、王朝、马汉分作两派,各自拥趸一方,时不时争辩几句,有几次,还试图帮包大人或是公孙先生落子。

于是公孙先生连连抗议:“观棋不语真君子!观棋不语真君子!”

最后一招剑花挽过,银光一闪,巨阙入鞘。下棋观棋的诸人都无暇顾及他,他微微一笑,转身出了开封府。素日里走过无数次的街道,有孩童在嬉戏,有夫妻在口角,还有临街的屋子里传出的膳食的香气。他步子不急,走得很稳,迎面走来一人,面目熟悉得很,擦肩而过时,他忽然想起来:这不是赵小大吗?

他记得赵小大被蚊蚋精怪所害,从此失落无踪,他回头去找,人来人往,已经看不到赵小大的身影。

前方忽然马蹄杂沓,急转头时,正看到惊马,还有委顿在地的荷衣女子。他顾不上多想,疾奔过去,长臂一挽,那女子在他怀中仰起脸来,向着他嫣然一笑。

女子的家仆们惊惶赶来,他放开那女子,转身离开。拐角处,一辆两人抬的小轿静静停着,梦蝶将轿帘掀开一线,似在看他,又似没有。轿子身后是云气缭绕的小巷,而轿子顶上,狰狞而又嚣张地悬浮着一件凌霄红衣。

他脚步不停,路过晋侯巷,温孤苇余的大宅檐下,悬着两盏白色的灯笼。檐角处立着猫妖,她黑色的裙裾随风飘扬,鬓角簪着一朵极其艳丽的牡丹。

而前方伫立的,便是宣平城楼。

三丈三的地气夹杂着疫气扑面而来,低空掠过无数纸做的蝶。破落的城隍庙里,七星灯依次点亮,沉渊巨大的触手,迎着灯影兜头罩下来。

再睁眼时,半空一轮巨大的冷月亮,西岐伐纣的低沉号角声远远传来。他还是不停地走,身边的山川河流,伴随着他的走过,寸寸化作了飞灰。这飞灰一下下地旋绕,托起一盏去往酆都的孔明灯。他抬头看那盏灯,灯却突然直直掉到地上,火焰燃起灯壁,隐隐现出姚蔓青的脸。展昭下意识后退,却撞上一人,回头看时,那人一身中贵人服饰,捧着圣旨,面无表情:“女子楚服坐为皇后咒诅,大逆无道,着速死,蛊杀之!”

喧嚣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周遭的场景转作晴明,这里是开封,西郊十里。

流水潺潺,桥的另一面,有草庐静静伫立。

背倚青石靠,细流绕柳腰,非是主人引,不过端木桥。

展昭的唇角浮起淡淡微笑,他慢慢地步过小桥。

草庐的篱笆门虚掩着,有只青花碗,在篱笆疏落的条上牵了两根绳,做了个秋千,正蹩脚而努力地荡啊荡。秋千下方,站了一只戴花的碗和一只绞着手帕儿的碟子。

那只青花碗看见展昭,好奇地抬起头来,一开口,说话透风,展昭这才发觉它是一只豁了牙的碗。

“你找我家主子吗?”

展昭点头微笑:“端木在不在?”

青花碗指了指灶房。

远远地,透过灶房简陋的小窗,看到锅铲卖力地左左右右,菜刀上上下下,砧板的笃笃声不绝于耳。

展昭微笑着推开了篱笆门。

展昭是在压得低低的絮语声中慢慢醒过来的。

对话声很轻,但是他还是能分辨出其中的一个,是端木翠。

他努力地睁眼,开始看到的是一片混沌的颜色、模糊的人形,慢慢地,所有场景的线条明晰起来,他看到端木翠背对着他,正和李秦氏说话。

“好像还是有点烫……”

“很香……”

“待会儿展昭醒了,我让他吃……”

李秦氏一抬眼,正对上展昭的目光。她怔了一下,拿手肘碰了碰端木翠:“端木姑娘,展大人醒了。”

端木翠回过头来,迎着展昭的目光展颜一笑:“展昭,你醒了。”

展昭撑着身子想坐起来,端木翠快步走到床边,扶住他的上身,将衾被垫在他身后,垂下的长发拂过展昭的脸庞,痒痒的。

“还有没有不舒服?”她伸手去探展昭的额头。

展昭抬头看她,直到此刻,他才清楚看到她的样子。展昭伸出手去触了触她的面颊,那里,原本该是有三条抓痕的。

李秦氏有点发窘,见他二人丝毫不避讳旁人,也知自己不应再待,识趣地退了下去,还给两人带上了门。

端木翠一时间倒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才道:“大夫说,你心里一直积着一股子郁结之气,此番吐了血,发将出来,反而好些。”

展昭没有应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端木翠低下头,她也知这趟离开,于展昭而言,应是分外难熬。现下乍见,他心中诸般滋味涌将出来,怕是会平添伤感,又想起那位杜大夫的话,只想引他开心,思忖了一回,再抬头时,面上分外狡黠。

“展昭,”她期期艾艾,“你心里的郁结之气……是不是……因为我啊?”

展昭一怔,原本是想跟她安安静静说会儿话的,奈何这姑娘就是静不下来。再看她得意的狡黠模样,玩闹之心顿起,偏偏就不依着她:“自然不是。”

端木翠撇嘴,不服气道:“那是为谁?”

展昭慢吞吞道:“为国,为民,为包大人,嗯……还有操心公孙先生的事,还有张龙、赵虎……”

端木翠眼睛睁得溜圆:“那就没有一点是为了我?”

说是一点都没有未免太不可信,展昭摇头:“有那么一点点。”

“有那么一点点,那是多少?”端木翠伸出手来,拇指和食指比画了个寸许长,“这么多?”

展昭半眯起眼睛看了看,伸手将她的两指往里并了并,缩到半寸大小:“大概这么多。”

端木翠讨价还价:“就不能多点?”

她又把手指张开了些。

“嗯……”展昭勉强点头,“就这么些吧。”

他故意不去看她,眼角余光却把她愤愤的表情尽收眼底。

“我也不怎么想你。”她哼一声,然后两指像是拈了一粒黄豆,“也就这么点吧。”

展昭憋着笑,不去理会她。她愤愤地去到案旁,捧了碗粥过来,手中的瓷调羹在粥里搅来搅去。

“大夫说你要喝些粥。”她把粥碗塞给他,“自己吃。”

“我不舒服。”展昭提醒她自己是病人。

端木翠瞪了他一眼,把粥碗拿回来,舀了一调羹给他送过去。

粥到唇边,展昭正要张嘴,她动作很快地又把调羹缩了回去。

真是……

展昭气得牙痒痒。

但是端木翠很淡定:“我尝尝看。”

她把第一勺粥送进自己嘴里,然后频频点头回味:“李夫人的手艺,果然不错。”

于是,第二勺粥,也送进了自己嘴里。

展昭眼睁睁看着她一口又一口,吃得眉飞色舞,直到一碗粥都见了底。

“然后呢?”他终于忍不住提醒她。

“什么然后?”端木翠挑眉看她。

“你就这样……吃完了?”

她慢条斯理地把碗放到一边,拿绢帕揩了揩嘴角:“你的意思是……我该再吃一碗?”

展昭忍不住了,伸手就去呵她痒痒。端木翠咯咯笑着躲开,展昭哪里肯让,伸手将她圈住,低头狠狠吻在她耳后。

端木翠痒到不行,挣扎了一回没挣脱,索性也不挣了,只是瞪他:“展昭你真小气,我吃的哪里是你那碗,你那碗还好好在桌上放着。”

展昭低下头,与她额头相抵:“那你装作是要喂给我吃?”

“大夫说要逗你笑啊。”她理直气壮,“我多不容易,为了逗你开心,生生把一碗都吃下去了,撑死了都。”

展昭笑出声来:“果真不容易,这世上,为了逗我开心吃到撑的姑娘,你还是头一个。”

她果然大为得意,似乎吃到撑,是一件很了不起很骄傲的事情。

“那放我起来,拿粥过来给你。”她试图坐起身子,展昭却不放手。端木翠好奇地看他,展昭微笑,问出了一直想问却又没敢问的话。

“端木这一趟,能留多久?”

端木翠的笑容渐渐淡去。

展昭的笑,也随之慢慢隐去。

“这一趟,能留多久?”他又轻声问了一遍,怀抱缓缓松开。

端木翠坐直身子,只是不出声。

“端木?”展昭有点慌,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看到她的眼圈已然泛红。

展昭心里沉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故作淡然地微笑:“不能留很久也没关系,端木,你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大哥说,”她声音很低,“若是能嫁出去,就不用回去了……若是嫁不出去,那实在也太丢人,也不要回去了……总之,都不要回去了……”

展昭愣住了。

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消化完她的话。

再然后,他差点儿气晕了。

“那你刚才……那、那样……”

“难受是吧?”她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被大哥赶出来,当然心里难受了……”

展昭再也忍不住了,手臂收紧,低头就去吻她的唇。

她忽然柔声叫他:“展昭。”

展昭停住了。

她的眼睛异常明亮:“展昭,我能嫁出去的是吧?”

展昭唇角浮出一抹笑意,他给她吃定心丸:“当然。”

“那嫁给谁呢?”她又淘气了。

展昭没好气:“废话。”

李萧寒牵马,送展昭和端木翠到城门口,试图做最后一次挽留:“展大人,你身子还未大好,不妨多留几天……现在雪这么厚,路不太好走,看情形晚些时候还会下,万一路上没有投宿的地方……”

“展某有要事在身,亟须回京复命,李大人的好意展某心领了,实在是不便久留。”

见展昭如此,李萧寒也不好再说什么。端木翠一身宝蓝色的裘衣大氅,牵着马在十余丈外等候,时不时向这边看上一眼。

展昭向她投以微笑,回身向李萧寒略拱了拱拳:“此番多有叨扰,展某在此谢过。来日李大人去开封,展某定当做东,陪李大人好好喝几杯。”

李萧寒只得回以一拱:“展大人,来日再会。”

“再会。”

展昭翻身上马,挽住马缰,一夹马腹,踏雪嘶鸣一声,小跑着前行。

端木翠见他上马,正要踏鞍上马,展昭已行到身边,伸手给她:“端木,上来。”

“我有马啊。”端木翠解释,却下意识伸出手,接着就身子一轻,已被展昭拉上了马去。展昭自后拥住她,将马缰塞到她手里。

“我有马啊。”她抬头又重复了一遍。

“你赶路赶到这里,一路不停,现在还要骑自己的马,不怕你的马累死?”展昭瞪她。

“累死也不怕啊。”她不以为然,“大哥给的嫁妆够多,累死了再买不就是了。”

展昭暗暗腹诽:二郎神,炫耀自己有钱也不是这么个炫耀法……

“走了。”他不理会她,催动踏雪前行。端木翠的马摇摇尾巴,居然也就乖乖跟上来了。

出了延州城,便是茫茫雪地,这两日少有人进出,雪地上的脚印都稀疏得很,极目远望,四处白皑皑的一片。踏雪走得很慢,辔上的马铃叮当作响,端木翠仰头看展昭:“为什么不放马儿跑,这样走,几时才到开封?”

展昭答得轻松:“我又不急。”

“那你着急走?”

“你不觉得李家的人太多了?”展昭微笑,“与其挤在那一屋子里,不如我们这样,慢慢走,一路到开封,只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可是李副统说,待会儿会下雪……”

几乎是话刚落音,远处的阴云便聚合起来,压得低低的空中飘下细小的雪末儿,然后是雪珠、雪花。端木翠抬起头来,一片六棱的雪花,恰落在她小巧的鼻尖上。

“看,展昭。”她不敢动,生怕把雪花给抖落了,也不敢大声说话,声音齆齆的,“看我鼻子上。”

展昭失笑:“你果然是无聊得很了。”

“你能吗?”她不服气。

“这有什么难的。”展昭也抬头,漫天的雪花映入眸底,不多时鼻子上也落了一片。

“看。”他声音也齆齆的,听起来很是滑稽。

端木翠笑出声来。

又走了一程,四野分外寂静,只余马铃的轻响。风大起来,展昭将端木翠搂紧了些,用自己的大氅将她围好,马蹄落下,将松散的雪压合的沙沙的声音,虽然小,却分外分明。

端木翠有些累了,好一阵子,她都没再说话了,再开口时很突然:“展昭,我眼睛疼。”

展昭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这是轻微的雪盲,暗悔自己没有提早提醒她,忙将她的脸转向自己怀中:“闭上眼睛,歇一会儿就好。”

端木翠乖巧地嗯一声,向展昭怀里缩了缩。展昭将大氅又紧了紧,见她被围得严严实实,几乎连脸都看不到了,唇角不觉露出笑意来。

她安静了好久,展昭几乎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她又开口了:“展昭。”

“嗯?”展昭低下头,看到她被遮住的小小的脸,两只眼睛亮得如同点漆,瞳仁里清楚映出自己微笑的脸。

“有件事我还没同你说。”

“你说。”

“大哥说,以后我就会像普通人一样变老了。”

“然后呢?”

“这么多年,我只看过凡人变老,自己没有变老过。”她叹了一口气,又往展昭怀里缩了缩,“我看着他们原本那么年轻,然后脸上多了皱纹、头上有了白发,接着眼睛也看不清了,腿脚也不灵便了……展昭,我以后也会变老的,这可怎么办?”

展昭低下头,轻轻吻在她冰凉的颊上:“我陪你一起老就是。”

我陪你一起老就是。

短短几个字,端木翠愣怔了很久,她忽然觉得,变老,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

她唇角露出笑意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展昭的胸膛,安静地睡了。

雪越下越大,马铃声渐渐听不到了,而那几排南去的马蹄印,也终于渐渐隐没于这席天幕地的风雪长卷之中。###番外一:小青花的枕下日志

001

主子今天同我说,我应该多读点书。

我认真想了一下主子的话,觉得主子说得很有道理,因为主子毕竟是神仙,神仙的话如果没有道理,这个世上就没有道理讲了。

多读点书,会让我的碗生更加有意义。

本来我准备今天就开始读的,但是小碟喊我去扑蝶。其实我不大赞同这种行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小碟何苦为难小蝶。

但是我刚说了她几句,她就要哭了,算了,明天再读吧,今天还是陪她扑蝶好了。

主子在屋里忙活,草庐刚刚建好,她要忙的事很多。

主子说,明天要去见包大人,因为包大人是文曲星下凡。

为什么好好的天上不待,都要下凡呢?

目前我还不懂,可能书读得多了,自然也就懂了。

002

今天主子派人从外面抓来一只魑,据说已经活了四百多年了,长得真是难看啊。她活了那么长的时间,怎么不把自己收拾得好看一点呢?我们精怪的形象就是被这样的少数分子给破坏的,不知道的肯定以为精怪不知道长得多丑呢。

像我,就长得挺好看的。

但是主子没有立刻把那只魑给收了。主子说,包大人要派自己的手下帮她,但是那个手下,叫什么展昭的,没有见过鬼怪,所以要慢慢来,不能让他一下子吓死了。

后来展昭就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张公子。

我个碗觉得吧,展昭的胆量还是可以的,因为那个张公子都吓得尿裤子了,展昭除了神色有点不对,其他的倒都还好。

作为凡人,展昭长得还算不错,当然,比起我是要差一点点的。

我把前一篇日记给主子看了,主子说没有文采。

文采,什么是文采?我很忧郁,后来碗儿来找我,我还跟她探讨了这个问题。

003

展昭现在总是到草庐来喝酒!

我非常生气,这是你家吗?想喝酒不会掏钱买啊,为什么老是跑到草庐来喝?

要知道主子给了他镇活符,他每次一来,我们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都不能动!

004

今天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当时我正在跟碗儿讨论郊游的事情,有两个莽汉官差追着一个人犯乒哩乓啷地打到草庐来了。主子先前吩咐过,如果草庐附近出现陌生人的话,我们是绝对不能现形的,否则,她会把我们全部卖去做苦工。

可怜我躲到那么高的碗架子上都未能幸免,那个人犯拿我去扔其中一个官差,那个官差用剑一挡,磕掉我一颗门牙!

也幸亏我平时注意养生锻炼,不然那一磕,绝对不止磕掉门牙那么简单,我会散架子的。

还有篱笆门兄也很可怜,他被一个官差踹了一脚,用他的话说,那一脚,都能踹死一头驴了。

总之大家都很惨,惨得像进了地狱一样。主子回来之后我们去请愿了,我们恳请主子一定要好好惩罚那两个官差。

主子说,她会好好考虑。

注:后来那个展昭来道歉了,原来那两个官差跟他是一伙的,真是蛇鼠一窝。道歉有用的话,官府是干什么用的?

005

听主子说,开封府被猪妖搅得一团乱,那两个官差天天被派去守猪圈。

该!活该!

主子真是体恤下人啊。

最近有点烦,昨天小碟来找我的时候差点被碗儿看到。晚上我跟酒壶兄探讨了这件事,酒壶兄批评我不应该脚踏两只船。我跟它解释说这不是脚踏两只船,我只是不忍心伤害两颗爱慕我的心罢了。

酒壶兄这样的光棍是不会理解我的。

006

主子最近吃得不大好,想想也是的,人间的饭菜,哪里有天上的珍馐美馔来得可口呢。

我现在都能写“珍馐美馔”这样的话了,这两天的唐传奇真不是白看的!

但是主子吃不好,我也高兴不起来。后来我想起一件事,就跟主子说,很久之前有个叫象牙的人,他做的饭菜很好吃,如果主子能找到他用过的锅铲的话……

主子很高兴,第二天就去了,想不到我无意间立了大功,我觉得我真的很不一般。

注:原来那个字是“易”不是“象”。

再注:主子走的时候,居然还特地跟展昭打了个招呼,这关展昭什么事?我很气愤。

007

这两天不对劲,有个官差,一直在草庐前头的小桥那儿走来走去,走去走来。

莫非他想偷东西?我们大家都很警惕。

008

今天我非常气愤,主子刚回来,水都还没喝上一口,就被那个官差给请走了,说是展昭出了事。

出事就出事嘛,出事难道不应该找官府?

更气人的是,主子还把象牙的锅和铲子都给带走了,说是可以做东西给展昭吃。

展昭不吃又不会饿死。

注:是易牙,一时气愤,写错了。

009

今天的事情有点混乱,当时我在睡觉,酒壶兄慌慌张张把我晃醒说主子好像在和人打架。我一看果然灶房里多了个长得很丑的老头,正在跟我主子较劲。身为主子的得力助手,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我好不容易爬上架子,本来准备观察一下之后再投入战斗的,谁知我主子被那老头气糊涂了,抓起我就扔那老头……

其实这事真不怪我主子,我主子也是无心的,我觉得她是跟展昭他们在一起久了,受了不好的影响,真是近墨者黑啊。

主子说,可以给我赔偿。

我需要什么样的赔偿呢?昨天晚上,酒壶兄跟我分析了一下我的感情问题,说是我现在之所以很烦恼,是因为小碟和碗儿两个合起来是线型结构,所以不稳定。

酒壶兄还说,三角形是世上最稳固的结构,你看人家盖房子,大梁和屋顶都是三角形状的。

所以我就跟主子提议说,我还需要一个红颜知己,构成三角形状,这样三足鼎立,以后感情上的纠纷就少一点。

也不知主子听没听进去。

010

今天下雨了,但是心情很好,因为主子早上起来跟我说,会去外头逛逛,看看有没有适合我的精怪碗。

不过我高兴了一会儿就高兴不起来了,因为展昭来接我主子的时候,他只带了一把伞!

一把伞!

你不会多带一把吗?开封府又不穷,你还是四品官儿,多买一把都不行吗?

我本来想跟我主子说的,但是她走得快,我没来得及。

这件事导致我一天的心情都很不好,我觉得展昭这个人有问题,我主子最好还是不要跟他来往过频。

011

今天我差点儿气死了。

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给碗儿做的烛光晚宴,全毁了!

全怪那个赵虎,太可恨了,走路不长眼,他踩坏的不是烛光晚宴,是我的心啊!碗儿不问青红皂白就跟我发脾气,说我说话不算话,我怎么解释她都不听。光棍茶壶在一边看热闹,笑得合不拢嘴,我诅咒它一辈子没有茶杯配。

最让我生气的不是这个,是我的主子明显帮着赵虎,我的主子越来越没有原则了。

注:主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么说你的。

012

今天我的心情很灰暗,我被碗儿给打了。

她拿着鸡毛掸子,追了我足足三里地,硬说我瞒着她跟小碟去约会,还说我跟小碟在河边看月亮看星星,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鞋”……

这完全是造谣,我从来没有穿过哲鞋,我听都没听过!

013

这两天没什么事做,主要就是吃饭睡觉,偶尔被碗儿追打。

小碟一直没来找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很牵挂。茶壶兄说小碟可能是知道我和碗儿的事了。

我决定去为小碟写一首词,就叫《碟恋碗》,小碟一直比较爱好文学,我想写了词就会没事了。

014

主子今晚回来,讲了关于一条蛇的事情,说是一个人吃多了蛇,然后蛇回来报复。真是太恐怖了,吓得我一夜没合眼。

恐怖故事什么的,最讨厌了。

015

主子说,开封城东四道附近有妖气,接连派了很多门人出去查看,结果女的都回来了,男的有去无回!

太可怕了,我为自己的生命安全感到深深的忧虑。

主子说,她要自己出马一探究竟。

我一点都不担心,我主子都出马了,还能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呢?

016

东四道的事情应该顺利解决了,不过我主子这两天有点不对劲,她会一个人发呆,偶尔居然还会一个人微笑。

我和茶壶兄为此事争论不休。茶壶兄说这事纯属正常,我一点都不觉得,茶壶兄那是没谈过恋爱,以为人家笑都跟它似的是想笑,就我个碗的专业经验吧,我觉得我主子似乎是……

啊,掌嘴,自掌五十下,不,八十下,我怎么能乱想呢?太邪恶了,我看不起我自己,深深地唾弃我自己!

017

主子说她要去文水收妖,三个月。

本来吧,我挺舍不得的,可是后来展昭来给我主子收拾东西,送这送那的,我觉得很不对劲,反而盼着我主子快点走了,别和这个展昭有太多的往来。

我就知道展昭这个人居心不良,希望我主子不要被他迷惑了。

018

我已经两个月没记日记了,当然这绝对不是偷懒,主要是主子不在,我没什么精神。

实在没什么可记的,我和碗儿分手又复合,共计三次;和小碟的关系比较复杂,因为小碟每次看见我,都会仰起她高傲的大脸盘,问我:“我们认识吗?”

我也是有自尊的,别指望我主动去道歉,休想!

019

按理说,主子应该回来了。

展昭来过几次,我本来不想理他,但是草庐里能跟我对得上话的精怪实在不多,因为它们都不怎么读书,所以有时候,我也会跟展昭说上两句。

展昭看起来很担心我主子,我很不高兴,难道不应该是我表现得最担心吗?我跟我主子亲还是你跟我主子亲?

020

今天展昭过来跟我说,我主子不回来了。

我难过得写不下去了……

021

主子很久没回来了。

不过我还是相信奇迹的,每天爬到墙上望一会儿,酒壶兄说我都要成望主石了。

今天晚上展昭也来了,展昭也很想念我的主子吗?人走茶凉之后他还能惦记着,其实挺不容易的。

相比之下,我就更不容易了,是吧?

022

连续好几天没有记日记了,乃是因为我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琢磨着,这件事做成之后,我就能见到我主子了。

事情太重大了,我不敢事先张扬,希望我明天的寄傲山庄之行可以顺利。

023

这是我的绝笔。

今天,是我存活于这世上的最后一天。

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是我一直待在开封府那边,没有随身携带日记本,没能及时记录。

现在我的脑子很乱,提起笔来,却不知道要写什么。

我的主子已经死了,被猫妖杀死了。

猫妖已经被温孤苇余门主抓住了。

我的手在颤抖,我写得很乱,我不知道要怎么把整件事情记录下来。

还记得前一篇我写过的那件重大的事情吧?那时候,我想找到《瀛洲图》。《瀛洲图》是人间和仙界的通路,那时我想,藉由《瀛洲图》,就能找到我主子了。

当时我也没想到居然会牵涉这么多人和事,本来我们都拿到图了,但是展昭为了救红鸾,把《瀛洲图》交给猫妖了。

如果当时我知道猫妖拿到了图之后会去害我主子,我一定会拼死阻止的。

我去找展昭算账了,我本来打算跟他同归于尽的,但是他警惕性太强了,加上公孙先生在旁边,所以我没有成功。

事后我想,这件事也不全怪展昭。

如果不是我那么多事要找图,后面的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了吧?

我主子待在瀛洲有吃有喝的,不是很好吗?

我是罪碗。

今晚是我的赎罪之夜。

我决定把我给烧了,去陪我主子。

做了这个决定之后,草庐里的精怪都走了。酒壶兄临走时说,它很佩服我的勇气,但是它希望留待有用之身,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碗儿和小碟也走了,她们走的时候眼泪汪汪的,我是多么希望她们能留下来啊……

爱情实在是太脆弱了。

算了,我一个将死之碗,也不去计较这么多了。

该点火了,我走了,不要想我。

024

上一本日记本烧掉了,换一本新的,把这段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记录一下。

我现在在一个寺庙里,出家。

出家碗的生活很平淡,我每天都生活得很充实。

大家可能很奇怪我为什么还活着,没什么好奇怪的,天命使然。老话说得好,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

活着,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025

这日子没法过了!

出家什么的,最无聊了!

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026

昨天晚上,佛祖在睡梦当中,给了我启发。

怪不得我总是静不下心来出家,根本不能怪我,原来我在红尘当中,还有一段恩情未报!

我的恩人叫白玉堂,我决定报恩去。

027

这日子没法过了!

路太难走了,白天还不能赶路,怕吓着别人。

危险性也很大,昨天被一只老母鸡撵了一里多路。

这样慢慢地走,要到哪辈子才能见着我的白恩公!

028

今天发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暂时住着休整的那个茶寮,来了个说书先生。他穷得要命,没钱喝茶,就给茶客说了一段书,叫《锦毛鼠三戏御猫》。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白恩公跟展昭之间,还有这么一段恩怨过往。

我顿时就有了一个主意。

029

在宫里待了有一段日子了,我的计划逐渐成形。

这段时间过得还不错,毕竟是皇帝的家,生活水平还是挺高的。

更重要的是,我结识了两个碗,大胤和小义。

本来我是要跟它们以朋友相称的,但是它们实在太崇拜我了,非要叫我“老大”。

老大就老大吧,跟它们相比,我的确更优秀一点。我的那些经历,随便挑一个故事来讲,它们就听得双眼发直。

这让我很自豪,人生经历真的是很宝贵的东西,钱是买不来的。

030

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酝酿已久的计划开始实施了。

连“酝酿”这么复杂的词我都会用了,我觉得我的文学素养上升得真的很快。

御书房边上起火的时候,我兴奋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很快那些太监侍卫们就能发现我在墙上的题诗了。

我都会写诗了。

注:奇怪的是,皇城另一头也起了一把火,烧得比我放的火还大。难道说,冥冥之中,还有另一个碗,也在期待着通过放火的方式找到自己的恩人?

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031

上一本日记本扔在宫里了,我又换了一本全新的日记本,因为从今天开始,我的生活要揭开新的一页。

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我!找!到!我!主!子!了!

不是那个白玉堂,是我原先的主子哦,如假包换哦,神仙主子哦。

激动死我了,我的激动心情,你们是绝对不会了解的。

注:激动之余,我内心有点忐忑。因为主子说在御书房外放火那件事影响很坏,明天要带我到开封府自首。

包大人不会铡我的吧?

032

这两天我的心情很乱。

跟自首没有什么关系。

我发现,展昭和我主子之间的关系,有点不对劲了。

我没好意思把事情跟大胤和小义讲,只是含蓄地跟它们探讨了一下,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去抱另一个人呢?

大胤和小义七嘴八舌地说了很多,比如说高兴的时候啊,久别重逢的时候啊,喝醉的时候啊,昏了头的时候啊……

后来我小心翼翼地问:“那喜欢的时候呢?”

小义想了想说也有可能。

我的心情更乱了。

不过后来我想了一下,觉得我主子应该不会喜欢展昭的,她毕竟是神仙啊,神仙要是喜欢了凡人还了得?所以我看到的情形应该不是我想的那样,我猜当时我主子肯定是要摔倒,然后展昭扶了她一下。

但是要怎么解释展昭看起来好像要去亲她一样?

我心里很乱,乱!乱!乱!

033

这两天心里还是很乱。

大胤见我心情不好,介绍我去打花牌。

花牌是什么玩意儿?玩物丧志,我不是很看好。

不过有好消息,听主子说,展昭去西夏了,就是不知道要去多久。

要是去个十年八年的就好了,最好展昭在那头成了亲、生了孩子之后再回来。

034

我主子把公孙先生种的珍贵茶花的脑袋给揪下来了,先生生气得很,我主子说,会赔他一个。

那个茶花叫什么名儿来着?抓破美人脸?听先生说,只有大理才有。

我主子都出去一天了还没回来,我猜,我主子可能找花找到大理去了。

035

我主子有好几天没回来了,我猜她没找到那个抓破美人脸,公孙先生火气太大,她出去暂避风头了。

这两天,我仔细研究了打花牌的技巧,我发现这是一项很有意思的活动。

我还得再研究研究。

036

我觉得我可能是打花牌方面的天才,我才玩了几天啊,就把大胤和小义远远甩在了后头。

可惜只能晚上打,白天刘婶在的时候我们不好活动。我心里痒痒的,做梦都在打花牌。

注:今天展昭回来了,他看起来很奇怪,坐在我主子房间里不动。幸亏我主子出去避风头了,最好避个一年半载的,不要跟展昭有太多接触。

037

打花牌这种活动,它不仅仅是打花牌,它其实蕴含着很多深刻的人生哲理,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的。

我觉得如果不会打花牌,人生都是不完整的。

我很庆幸,我这辈子遇见了花牌。

注:我主子好像挺久没回来了,有一个月了?我记不大清楚了,我每天跟大胤、小义它们琢磨打花牌的技巧,日子过得嗖嗖的。

主子去哪儿了?

038

展昭受伤了。

他来的时候是晚上,大胤和小义都睡着了,我听到声音从碗柜里爬出来,看到主子房里亮着灯,地上一串血迹。

我还以为是主子回来了,跑进去一看,才知道是展昭。他肩上被砍了一刀,流了很多血。

他没看见我,自己草草包扎了,然后出来打水烧水。后来水烧好了,他一个人坐在桌边清洗伤口,一盆子的水都染红了。

上药的时候,肩后的地方他够不着,上得很吃力,我只好出来帮他,他这才看见我。

我问他干吗不回府里去,他说伤得不重,自己先料理了,怕包大人和公孙先生看了担心。

真奇怪,要是我的话,我恨不得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

看他受伤了怪可怜的,我同意他在主子的床上躺一躺。不过他受了伤,躺得也很吃力,只能斜靠在床上。我反正也睡不着了,就趴在床上陪他说话。后来不知怎么说到我主子了,我说,要是主子看见他受伤了,肯定会嘲笑他功夫不好。

展昭笑了笑,没说话。

再然后,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的时候,展昭已经走了。

唉,展昭也挺不容易的。

039

我今天忽然发现,我主子已经走了很久了。

看来不是去避风头的,这都避了快一年了。

怎么还不回来呢?难道像上次一样,回瀛洲去了?没听展昭提过啊。

算了,不想这事了,晚上要和张龙、赵虎打花牌。

040

最近手气很好,张龙、赵虎、王朝、马汉通通败北。

王朝不服气,说今天要拉公孙先生和我一决雌雄。

哈哈,不管是公孙先生还是公孙后生,遇上了我,还不是输得只剩一条裤子!

041

张龙今天跟我说,谢绝我再去开封府跟他们打花牌。

鄙视,真是输不起。

展昭不在,说是去延州了,老是这么跑来跑去的,也真是辛苦。

我和大胤、小义谈起展昭,大家都觉得展昭这样的肯定讨不着老婆了——哪个姑娘喜欢独守空房啊。再说了,展昭还总是没事受个伤什么的,老是为他担惊受怕的,谁受得了啊?

我说,这样的人,叫天煞孤星。

这么高深的词我都懂,大胤和小义非常羡慕。

042

今天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是,我的主子回来了!

我的主子真是神出鬼没的,走的时候没打招呼,回来的时候也没提前说一声。

第二是,我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当时是半夜,我不知道怎么的就醒了,从碗柜里爬出来之后,我看到主子房里的灯亮着,我还以为是展昭又受伤了,谁知道走近一看,门里有两个人!两个!

我看到主子牵着展昭的手跟他说话,然后展昭就抱我主子了,然后我主子居然就让他抱了,也没打他一巴掌什么的。

天哪!

这是违反天条的啊!后果很严重啊!

043

无心打牌,无心睡眠,无心练剑。

我主子犯天条了,我看来日必将有一场大祸。

我还是专心练剑吧,将来天兵天将杀到,我还能抵一阵子。

044

我主子要成亲了!我感觉一道闪电劈中了我的脑壳!

神仙都要成亲了,这个世界颠倒了,我决定不记日记了。

045

很久不来,日记本都蒙了半寸厚的灰。

我就是来记录一下,我主子生了一个女儿,小名叫弯弯。

046

我又来记录一下,我主子生了一个儿子,名字还没起好。

047

帮人带小孩什么的,最烦啦!!!!!!

还要一下子带两个!!!!!!###番外二:好事近

“展昭,真想清楚了?”

展昭方掠上房顶,一个酒坛子便迎面抛过来。展昭扬手接住,低头看时,白玉堂懒懒倚靠在屋脊之上,腿跷得老高,手中擎着另一坛子酒,已然开封。

他狭长的凤目眯起,眸中掠过促狭笑意,将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展昭,真想清楚了?”

展昭唇角扬起浅浅笑意:“怎么,抢在白兄前头,白兄不高兴了?”

“嘁。”白玉堂嗤之以鼻。

顿了顿又道:“展昭,你这个亲成得,好大派头,听说皇帝还给赐了宅子?”

展昭微笑:“是。”

“还听说广邀四方亲朋?”

“是。”展昭点头,“端木喜欢热闹些。”

白玉堂哼一声:“那她那边呢,没有人来?”

展昭眼睫微垂,没有应声。

“有江湖好事者已经在四下打听了,南侠未过门的夫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只说是细花流的门主。细花流前两年倒是活动得频繁,可是究竟是干什么的,还真没人说得明白。新娘子相貌如何,家世如何,人品如何,是否配得上南侠,南侠又是否配得上她——这些日子,可都是江湖上的热门话题。”

“白兄也对这个感兴趣?”

“我感什么兴趣。”白玉堂白了展昭一眼,“你别忘了,我是见过那丫头的,脾气臭不说,还嚣张得紧,所以我问你,是不是真想清楚了?”

展昭自顾自拍开酒坛子的泥封,仰首饮了一回,披着一肩浅淡月色,唇角微扬,并不看白玉堂:“到底要想清楚什么?”

“这还用问吗?”白玉堂舒服地将双手枕于颈后,“江湖中惦记着南侠的美人可不少啊,相貌好、家世好、性子温柔的,那是一箩筐又一箩筐,怎么,不再看看了?”

“不看了。”展昭促狭地笑,“看多了头晕,白兄既然喜欢,留着慢慢看吧。”

“得,五爷为你着想,你听不进去。”白玉堂两手一摊,“那也没法子,将来你后悔地拿脑袋撞墙,可别找五爷诉苦。”

“一定不会。”展昭的眸间泛起笑意。

白玉堂讨了个没趣,神情便有些悻悻:“日子定下了?丑话说在前头,到了日子,我和哥哥们只管喝酒吃饭,可不听你胡乱支使。”

夜已经深了,端木翠还没睡,她托着腮看桌上忙前忙后的小青花,很是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

“到时候酒是太白楼送,预付了五十两银子的订金,送的是女儿红和梨花白。嗯嗯,梨花白不好,沾了个白字,明儿跟公孙先生好好说说……”

“到时候皇帝赐的宅子就能用了,酒宴摆在前院?那得摆个二十桌,不,三十桌!这边是展昭的家里人,这边是开封府的人,据说还有江湖朋友……”

“到时候新娘子是从开封府走呢还是从这里走?从开封府走热闹些,花轿也好转圜开;这边偏了点,看热闹的人一多就显得拥挤……”

“嫁妆,对,还有嫁妆,我们神仙嫁娶,讲究的就是一个气势!一定不能输给凡人,那些个妆奁,装它个百八十箱……”

端木翠上下眼皮直打架,小青花一抬眼见到她昏昏欲睡的样子,登时就不满了。

它一路小跑,越过半张桌子走到端木翠面前,拽端木翠的袖子:“哎,主子,主子,是我嫁展昭还是你嫁展昭?你用心点行不行?”

端木翠被它摇清醒了片刻,她瞪小青花:“我也说,是我嫁展昭还是你嫁展昭,我都不急,你急个什么劲儿!”

小青花眼珠子都要瞪脱眶了:“关键是气势,气势!主子你是不知道,凡间讲究门当户对,展昭的官儿不小啊,我们嫁过去,这排场可不能叫人给看扁了……”

“是我嫁过去!”端木翠提醒小青花措辞不当。

“反正都一样。”小青花气吞山河地一挥手,“主子你说,咱要收展昭多少聘礼?”

“不管多少聘礼,最后还不是得带过去。”端木翠提不起兴趣来,“别忙活了,睡吧。”

“不能睡!”小青花激动得唾沫星子四溅,“明天就要跟公孙先生见面合计成亲的事情了。公孙先生负责展昭那头,我负责你这边。我负责的事情没做好,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端木翠真是想哭:“那到底还要看什么?”

“看这个!”小青花把自己方才鬼画符一样的酒宴分布图拿过来,“你看看,二十桌……三十桌够不够?”

端木翠拿起图来细看,小青花伸长脖子目光炯炯地等着端木翠示下,哪知端木翠突然就把图给扔了。

“三十桌也好,三百桌也好,反正都是展昭的亲戚朋友,也没有我的。”

“怎么会?”小青花赶紧标榜自身价值,“有我呢,还有大胤和小义呢,足足三个呢!”

“你们?”端木翠没好气,“你们三个碗上酒席,你怕吓不死人怎么的?”

“那怎么办?”小青花眼巴巴看她。

“不知道。”端木翠赌气,“不嫁了。”

“我好像听见有个姑娘说,不嫁了。”门外突然就传来熟悉的声音,展昭微笑着踏进门来,“不会是端木说的吧?”

端木翠哼一声,下巴颏儿对着展昭。

小青花叹了口气,看看展昭又看看端木翠,然后自觉自愿地爬进了桌上的食盒之中,不忘把食盒盖给盖上了,顿了一顿又突然把盖子给掀起来:“那个……你们好了之后,喊我一声。”

眼见展昭乜了它一眼,很有要出袖箭的架势,小青花心知不妙,噌一声把盖子盖上了。

展昭把端木翠拉近,手臂轻轻环住她的腰,亲了亲她的鬓角:“不嫁了?”

“都是你的亲戚朋友,没劲。”端木翠撇嘴,伸手去捻展昭的衣裳,捻了又捻,似乎要在那处捻个洞才解气。

“谁说的?”展昭一挑眉,眸中现出诧异神色来,“端木是有亲人到的,你不知吗?”

“有?”端木翠这一下吃惊不小,“我怎么不知道,是谁?”

“真的不知道?”展昭伸手就去敲她脑袋,“居然猜不到?这脑瓜子里,装的莫非是一团糨糊?”

端木翠不乐意了:“哎,展昭。”

展昭忍住笑:“走,带你去见。”

端木翠身不由己,被他拉将出去:“哎,展昭,是大哥吗?大哥几时来的?你怎么不告诉我?”

声音渐渐远去。

良久……

食盒里传来小青花闷闷的声音。

“你们是走了吗?”

“那我能出来了吗?”

“吱个声行吗?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展昭带着端木翠,一路行至一处高大的宅子前头。

“这不是……”端木翠奇怪,“皇帝赐的宅子吗?”

她上前推了推门,门闩着。

“这两日刚收拾停当,明日家具什物才会送进来。只留了看门人,现下怕是睡了。”展昭微笑,“端木,我们从墙上走。”

“自己家,还要从墙上走。”端木翠嘟囔。

展昭心头一暖。

自己家。

很普通的三个字,那样微微抱怨的语气,听在耳中,却是说不出的受用。

自己家。

他在心里很轻地把这三个字又重复了一遍,没舍得说出口,藏着掖着就好。

跃下院墙,好宽敞的一进前院。端木翠是第一次来,她向前走了几步,回头看他:“展昭,皇帝怎么赐了这么大的宅子,我们哪里住得下?”

“端木不喜欢?”展昭上前两步,挨着她站定。

“也不是,只是更喜欢现在住的屋子,看着紧凑。”端木翠皱眉头,“这个宅子这么大,以后喊你吃饭都不容易,如果我在后院,你在前院,怎么喊你你都听不见的。”

她两手拢在嘴边,对他做着口型:“展昭吃饭,展昭吃饭。”

展昭笑着揽住她的腰:“又胡闹。”

她到底还是惦记着先前的事,扯了他袖子不依不饶:“大哥呢?”

“不着急,既然来了,就先到处看看。”

端木翠忽然起了疑心:“展昭,你又骗我,大哥来了,怎么会先找你?”

展昭不由分说,拉了她的手就往前走:“都说了不着急……既然是自己家,怎么能不先看看?”

端木翠拗不过他,只好跟着他走。展昭一一指给她看,这里是前院,那里是后院,这里是厅堂,那里是卧房。

端木翠沉不住气,走到卧房门口时,再不肯走了,抓着展昭不放:“大哥呢?要见大哥。”

展昭笑着看她:“我说端木有亲人过来,可没有说是大哥啊。”

“我就知道!”端木翠恨恨瞪他,“就知道你要说什么你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狡猾!”她不理展昭,径自走到台阶上气哼哼坐下。

展昭忍住笑,一本正经地也挨着她坐下,半晌才慢吞吞道:“我也不是想说我的亲戚就是你的亲戚……我只是想说,到时候,这酒席桌上,有端木的夫君在,还不是最亲的亲人吗?”

“狡猾!”

展昭眸间笑意不减:“成亲当日,来了三十桌的客人也好,三百桌的客人也好,要跟我过一辈子的,也只有端木一个。我要在意他们做什么呢?”

“狡猾。”她还是那句话,脸照旧绷着,笑意一点一点从抿起的唇角溢出。

“终于肯笑了?”展昭伸手去刮她的鼻子。

端木翠咯咯笑着避开:“展昭,去看看房间。”

家什还未送到,卧房里空荡荡的,里头没有举灯,也看不大真切。端木翠却看了很久,末了悄声问展昭:“以后,就在这里住了?”

“是。”展昭答得认真。

“会搬家吗?”

“可能……会。”

“那我要跟着你的!”端木翠提醒他。

展昭白了她一眼:“你不跟着来,还叫搬家吗?”

“也是。”

她笑盈盈的,黑亮的眼眸星子样闪烁。展昭一时情动,拉她入怀,下巴在她发顶上亲昵地蹭了又蹭。端木翠安静地伏在他怀里,忽地悄声道:“展昭,今晚不回去了吧。”

“在这里睡?”展昭一怔,“这里空空的,连床都没有。”

端木翠笑嘻嘻的:“没有床,但是有枕头啊。”

枕头?

展昭心中咯噔一声,蓦地反应过来,翻了她老大一记白眼:“不让。”

“在冥道时你都让的。”端木翠不满,“展昭你越过越回去了。”

“怎么老是我做枕头?”展昭也不满,“这次轮到你了。”

端木翠眼珠子一转:“那猜拳。”

第一局,展昭赢了。

“不算不算,重来。”端木翠摆手。

第二局,展昭又赢了。

“不算不算,再来。”

第三局,还是展昭赢。

“不算,再来。”

展昭不干了,靠着墙边坐下,一声长叹:“不讲理。”

端木翠笑嘻嘻地过来,舒服地倚到他怀里,对上展昭无奈的目光时,冲他做了个鬼脸,得了便宜卖乖:“枕头。”

展昭也不生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枕头也会有翻身的日子的。”

“那看你几时翻身。”端木翠故意跟他抬杠,“一年?两年?”

展昭也不理会她,没人搭腔,她自然就腻了的。

果然,不多久,她就不闹了,再开口时,声音柔柔的。

“展昭,如果我没有遇到你,现在在干什么?”

“嗯?”展昭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如果我没有遇到你,”端木翠眉头微微蹙起,“我在开封收完了妖,现在已经回瀛洲了吧?应该一直在瀛洲待着……”她抬头看展昭,“展昭,你呢?你在干什么?你会不会娶别的姑娘?”

展昭摇头,良久才低声道:“或许,我已经死了。”

一时间,异样沉默。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忽地展颜一笑,伸手去抚平他微蹙的眉心:“展昭不会死的,会长长久久地平安。”

展昭回以一笑,低头吻了吻她的额角。

“端木,我一直在想,世上事,真的很难说清楚。如果我们不在一起,你在瀛洲孤独一个人,我在凡间可能已经死了,两个人,谁也称不上过得幸福。可是在一起了,忽然就什么遗憾都没有了,你说奇怪不奇怪?这样的反转,究竟是怎么达到的?”

端木翠往他怀里缩了缩,语义含混:“所以……才要成亲啊。”###番外三:雨霖铃

明明已经入了冬了,这两日,雨居然下得没完没了。府里没什么事,公孙策在房里看书写字,闲时伺弄花草,倒也自在。

端木翠是前儿来府里住的,展昭外出公干有些日子了,她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宅子着实无聊,跟几个下人也说不上什么话,索性又跑到开封府来住了。

是的,又跑来住了。

基本上,公孙策已经总结出规律来了,展昭一旦外出,不出十日,端木翠是必会到开封府来住的。

“府里热闹啊。”若是问她,她多半这么说。

其实有什么热闹的,公孙策还真不觉得,不就是自己和大人长年驻扎,张龙、赵虎他们经常进进出出嘛,哦,对了,还有客子芹客姑娘。她同张龙的婚事也差不多定下了,这些日子在府里进出得也频繁。

不过转念一想,比起她和展昭住的那个大宅子,嗯,是热闹多了。

说起来也是,皇上怎么赐了那么大一进宅子呢?

这个问题,公孙策和包大人聊起过。据包大人透露,皇帝赐这个宅子也不全是为了展护卫,据说还考虑到其他因素,比如晋阳收妖、宣平疫情、皇城除孽种种。当然,太后在其中也功不可没,她对着皇帝不无感慨地说:“原来展护卫娶的是那姑娘,我见过,讨喜得很。”

于是三绕两绕,绕出这幢让端木翠怨念无比的宅子来。

有一次,公孙策上门去看望两人。当着展昭的面,端木翠对他长吁短叹:“这么大的宅子,都能放牧了,展昭又三天两头不在,我看过不了两年,我就成深闺怨妇了。”

彼时展昭正在旁边喝茶,闻言噗一口喷将出来,呛咳不止。

公孙策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他可从没见过端木翠这么精神的深闺怨妇。

念及前事,公孙策不觉微笑,手中小豪略蘸砚上墨,正要下笔,门外忽然传来哎哟一声。听声音像是端木翠,公孙策吓了一跳,赶紧出来。果然,廊下阶旁,端木翠抚着脚踝坐在地上,头发衣裳,尽数被雨打湿了。

公孙策也顾不上打伞,忙过来扶她起来,低头时看到阶上青苔一抹踏痕,便知道她是踩滑了。

进屋坐下,撩起衣裳看,脚踝处果然青紫了一片。公孙策找出药油来,一边递给她一边叹息:“还是不是习武之人,连走路也走不稳当。”

端木翠一边吸着气一边往脚踝上抹药油,也顾不得搭理公孙策。公孙策倒是不以为意,顿了顿又问她:“这么急匆匆过来,为的什么事?”

“也没什么,方才路过灶房,里头问先生今晚想吃什么。”

“灶房的下人也忒不懂规矩,什么时候都支使你做事了?”公孙策有些不悦。

“又不是他们支使我的。”端木翠嘻嘻一笑,“反正我也是闲着,又不想看小青花跟张龙他们打花牌,就找个借口过来了。”

“还在打?”公孙策无语,“怎么张龙他们不当值吗?”

“开始是跟王朝他们打,后来张龙他们回来换班,又跟张龙他们铆上了。”端木翠抿嘴笑,“好在打着玩,不当真讨银子,不然的话,张龙他们哪里肯的。”

“也是,老早输怕了。”公孙策也笑,“那大人那头呢?”

“一直在书房写折子,我寻思着是为了黄河水患赈灾银两被吞的事。听说负责赈灾银调配的王千哲是庞太师的门生,看来这趟,又要跟太师杠上了。”

公孙策一摊手:“反正跟太师杠上又不是一日两日了。那天我还跟展护卫说,幸亏咱们开封府没有挨着太师府,否则在朝堂上吵,回了府也吵,那可真是永无宁日了。”

端木翠扑哧笑出声来。

冬天里日头落得早,又下了一日的雨,到晚间更是冷气浸人。端木翠早早便睡了,她睡的正是展昭未离府时住的屋子。展昭成亲离府之后,这屋子就一直空着,大人言说不定展护卫以后还是要住的,没想到展昭住的次数寥寥,反倒是端木翠光顾的时候更多些。

公孙策却是一如既往地晚睡,读了几章《淮南子》,又临摹了几幅《兰亭序》,方伸了伸懒腰要去洗漱。外间忽然传来脚步声,接着便是小心翼翼的叩门声:“公孙先生,展大人过来了,说是接夫人回去。”

公孙策一愣,忙披上外衣带了伞出来。叩门的小衙役毕恭毕敬站着,公孙策问他:“展大人呢?”话未落音,便看到展昭撑伞自角门过来。雨下得不小,他的蓝衣下摆都有些湿了。公孙策挥挥手,让小衙役下去,又弯腰将手边的伞搁在墙边。

“公孙先生。”方直起身来,展昭已到了眼前。

公孙策微笑:“展护卫,几时到的?下午还同大人说,你得有两三日才到。别是惦记着那丫头,又连夜赶路赶回来的吧?”

展昭没应声,公孙策看他神色,便知又是猜中了,摇头笑道:“下次若不放心,带这丫头同去就是,她就算帮不上忙,也不会坏事的。”

展昭也知公孙策在打趣他,笑道:“此趟倒是顺利,本要跟大人报备的,大人已先就寝了,明日再报不迟。端木睡了?”

“可不,早早就睡了。”公孙策看向端木翠的房间,“早熄了灯了。你也别吵这丫头了,明日接她回去不迟。”

展昭犹豫了一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公孙策见他这般,登时醒悟,暗骂自己糊涂了:他这样紧赶慢赶回来,想来就是想早些见到端木翠,自己反让他明日再来,岂不是大大不妥?

忙改口道:“外头雨大,路上回去也不方便,不如你今晚也宿在这头。”

展昭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内里呼吸匀停,唇角扬起一抹微笑,俄顷动作极轻地推门进去。

这丫头,又忘记上门闩了。以往两人在一处时,总是他最后把门给闩上,她老是不记得。问她时,她反有理了:“我在瀛洲那么些年,也没上门闩啊。”

你若是同她讲凡间不同瀛洲的道理,她又歪理一大堆:“展昭,锁门这回事,防君子不防小人,那些个盗贼,若是想进来,上不上门闩,他们都进得来的。”

横竖都是她有理。

展昭关了门,动作极轻地走到床边。屋里并不很黑,依稀辨得出她熟睡时的样子。展昭微笑着俯下身去,隔着被子搂住她。

她身子一绷,登时就醒了,眸中闪过惊惧之色,忽然间又醒悟过来,喜道:“展昭。”

展昭伸手出去,狠狠刮她鼻子:“越过越回去了,睡得这么死,旁人进屋到床边都不知道,叫人拐走了怎么办?”

端木翠受了他这一下狠刮,伸手去揉揉鼻梁,居然很是有理:“这是在开封府嘛。”

展昭瞪她:“不管是在哪儿,都不能这么掉以轻心。”

她嘻嘻笑着,也不恼,末了柔声道:“几时回来的?”

展昭不答,低头吻了吻她面颊,伸手进去搂住她纤细的腰身,忽然便咦了一声:“又瘦了。”

端木翠急了:“才没有,不能罚我吃饭。”

展昭忍俊不禁,噗地笑出声来,端木翠这才省得他是逗她,气道:“狡猾。”

端木翠重新临凡之后,倒是能吃些荤腥了,只是饭量总是那么一点点,有时比小青花吃得也多不了多少。展昭在时,总是硬逼她多吃些,外出时无法监督于她,便与她约定要吃好睡好,若是他回来发觉她瘦了,以后每餐就要多罚一碗饭。端木翠对这一碗饭甚是怵头,每次都绞尽脑汁耍赖避过,谁说她瘦了,她必是要着急的。

展昭一边与她说话,一边更衣上床。这床不算宽,端木翠往床内让了让,给他腾出地方来。方盖上被子,忽觉腰上一紧,展昭揽了她的腰身,又把她抱到外侧来,柔声道:“好不容易捂暖了这么丁点地方,又去睡凉的地方做什么?”

端木翠嘻嘻笑道:“若是我睡外头,掉下去怎么办?”

“捞上来便是。”

黑暗中,端木翠朝展昭吐了吐舌头,也不知他瞧见没有。

顿了顿,展昭的呼吸声渐渐匀长,端木翠反睡不着了,因想着:真掉下去了,展昭会不会知道?

这么想着,促狭之心顿起,悄悄移了身子往边上去。方移了寸许,展昭手臂突然穿过她身下,略一用劲,将她抱起到自己身上。

端木翠吓了一跳,低头时见展昭眸间闪着促狭笑意,不觉也笑出来,低声道:“你还没睡着吗?”

展昭吻了吻她的唇:“真睡着了,你掉下去怎么办?”

说着略转了身,又将她送回里头去,那里已经捂得暖暖的。展昭帮她掖好被角,低头见她眸子晶亮得很,便知她还没有睡意,笑道:“这几日在家里都做什么了?”

端木翠委实想不出什么有新意的事,想了半天才老老实实道:“今儿摔了一跤。”

展昭一愣:“哪里?”

“脚上。”

展昭下意识就想起身,端木翠忙拉住他:“展昭,你莫要起来坐下的,这被子里就这么点热气,全让你放跑啦。”

展昭失笑:“搽了药没有?”

“嗯。”

“走路疼不疼?”

“有点,过两日就好啦。”

一时无话,两人静静相对,听外间雨声泠泠。

良久,展昭才低声问道:“端木?”

“嗯?”

“我外出这些日子,自己在家,闷不闷?”

“不闷。”

黑暗中,展昭的唇角扬起笑意来。他伸臂将她搂在怀里,想了想道:“这趟我又出去了十四天。”

“十六天。”她赶紧纠正他。

展昭微笑,低头温柔看她:“还说不闷,多少天都记得这么清楚。”

端木翠一时拿不出话来说,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反正不闷。”

“那气不气?”

“气什么?”

“总也不在,三天两头往外跑,差点儿把端木气成深闺怨妇。”

端木翠扑哧一声笑出来,往展昭怀里缩了缩,顿了顿才柔声道:“真的不气。”

“为什么不气?”展昭抚着她如云般散下的长发,低声问她。

她仰起头来,凑到展昭耳边低声道:“因为展昭以前等我的时间,比我等展昭的时间,要长得多啦。”

“你等我时,都不知道我是生是死。我等你的时候,起码还知道你在哪里。”

“若不是等你,我怎么会知道,你等我的时候,有多难挨?便是让我再等你久些,也没什么的。”

她说得极是认真,说话时的温热气息惹得他的耳根痒痒的。展昭忽然就翻身起来,低头认真看她:“我在想,能不能有个法子,让端木一个人在时,不要那么闷。”

“都说了不闷了。”端木翠皱眉头,想了想到底好奇,“什么法子?”

“如果……”展昭故意说得慢吞吞的,“如果端木有了孩子,是不是会好些?”

“那不是还没有吗?”端木翠白他。

展昭坏笑:“是啊,所以要努力啊。”

端木翠忽然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了。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咬着嘴唇偏开头去,奈何展昭居高临下,怎么避都避不开他的目光。

“随便……”她窘得很,“你……看着办吧。”###番外四:岁月静好

端木翠生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半天上的月牙儿。端木翠给她起了个小名,叫弯弯。

临盆那天,展昭一直在门外守候。产婆不让旁人进,自己在屋里嚷嚷着指挥,下女捧着铜盆温水进进出出。展昭原本不慌的,看到她们慌慌张张的架势,心里也忐忑开了。

公孙策和张龙、赵虎他们也来了,在前厅等着。人来人往,小青花它们不便露面,只得在碗柜里待着。

“你说,”小青花是坐不住的,对着大胤和小义两个嚷嚷,“万一我主子生了个女儿,展昭他会不会重男轻女啊?”

“不会吧。”大胤和小义有点不确定。

“你们说,会不会有事啊?”小青花一张嘴被乌鸦附身,净往不好的地方想,“万一有事,展昭他是保大还是保小?”

“保大!”这回大胤和小义的回答倒是相当斩钉截铁。

小青花很欣慰:“他要敢保小的,我跟他拼了!”

顿了顿它又预言:“我主子有了孩子之后,这清闲的日子,算是彻底到了尽头啦!”

基本上,小青花的预言相当精准,除了一点。

它预测错了对象,因为……

“小青花,给弯弯拿片尿布来……”

“小青花,弯弯哭了,逗她笑笑……”

“小青花,给弯弯唱个小曲儿……”

……

小青花委屈得要命。一次,它鼓足了勇气问端木翠:“主子,这些事干吗要我做啊,不是有那么多下人吗?”

端木翠笑嘻嘻的:“哄着弯弯玩不好吗,你一来她就乐,弯弯喜欢你,你没看出来?”

弯弯喜欢我?弯弯喜欢折磨我吧,小青花腹诽。

很长一段时间里,小青花都很讨厌弯弯。它曾经试图把弯弯的注意力引到大胤或者小义身上去,但是端木翠说得没错,“弯弯喜欢你”,这个“你”字,大胤和小义无法取代。

于是小青花度过了苦恼的三年。

然后,弯弯渐渐懂事了。她的性子像展昭,沉静得很,一个人拿着拨浪鼓在边上玩儿,不吵不闹的。

小青花慢慢觉得,弯弯真是越看越顺眼,小粉团儿一样讨人喜的小姑娘。

它长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解放了。

那天晚上,它拉着大胤和小义,痛痛快快地打了一个通宵的花牌,直到下人开始忙早膳了才窝在碗柜里沉沉睡去。就在行将睡着的一刹那,它听到灶房的刘婆子喜滋滋地跟烧水的陈丫头说话,声音还压得低低的:“听说了吗,夫人又有喜了。”

啥?

晴天一个霹雳,小青花登时睡意全无。

又?有?喜?了?

接着,展昭迎来了自己和端木翠的第二个孩子。这次是个男孩,起名展骥。

接触了展骥之后,小青花才发觉,弯弯她就是个宝啊,弯弯是一个多么不淘人不淘碗的小囡囡啊。

在小青花眼里,展骥足可称得上顽劣。别人睡觉的时候他精神足足;别人有精神逗他的时候他钻被窝里屁股朝着你;喂他吃饭的时候不吃饭,过了饭点他哭着喊饿……

这还都不是最顽劣的,最让小青花接受不了的是,他喜欢扯它的耳朵,每次都把小青花扯得哇哇乱叫。

端木翠管过几次,管多了就有点听之任之的意思。她跟小青花说:“反正也扯不掉,扯扯没准还能长长点。”

这叫什么主子啊,小青花欲哭无泪,它又不想长成兔子,要那么长的耳朵干啥?

展骥长到一岁半的时候,咿咿呀呀会说很多话了。他爱黏着端木翠,端木翠到哪儿,他晃动着两条小短腿儿就跟到哪儿。

弯弯已经在跟展昭学写字认字了,小小的人儿,似模似样地持着毛笔,一张大字写下来,脸上涂得跟花猫似的。每次展昭都忍俊不禁,抱着弯弯去洗手洗脸。弯弯乖得很,也不乱玩水,老老实实站着,仰着小脸等着展昭拿绞干的热毛巾帮她把脸擦干净。

而展昭帮弯弯洗脸的时候,端木翠通常都在一旁跟展骥吵得热闹。

“骥儿最坏。”

“不……坏。”展骥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含混地反驳她。

“最坏。”

“不……坏。”

“反正最坏。”

“不……坏……”

争论的结果,往往是展骥哇哇大哭。

每次都是展昭苦笑着过来,自端木翠怀中把骥儿跑走,软语宽慰着。而端木翠,总是扬扬得意地朝弯弯张开手来:“总算摆脱了这个小磨人精,来,弯弯,让娘抱抱。”

展昭怀里的展骥登时就不哭了,他嫩得能掐出水来的脸上挂着眼泪,鼻子底下还拖着鼻涕,惊怔着朝端木翠伸出手来,生怕被姐姐抢了先:“娘……抱,抱抱……”

端木翠不理他,把弯弯拉进怀里,在弯弯嫩嫩的小脸上亲了又亲:“还是弯弯听话。”

展骥又哭了,他在展昭怀里踢腾着腿儿:“要娘抱,要娘,抱抱……”

展昭哄不住他,只得把展骥又送回来。

一进端木翠的怀里,展骥就不哭了,两条嫩藕样的手臂紧紧勾住端木翠的脖子,谁拉也不松。端木翠发狠,作势要打他,展骥还是不松手,一个劲儿往她怀里缩。

展昭笑出声来:“随他,儿子就是跟娘亲些。”说着坐到端木翠身边,将弯弯抱坐在自己腿上:“弯弯背诗给爹听。”

“爹要听什么?”

“就背……骆宾王的《咏鹅》。”

弯弯小大人样清清嗓子,奶声奶气地背开了:“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而在这样宁和的气氛之中,边上的两位依然安静不下来。

“骥儿坏……”

“娘坏……”

“打骥儿……”

“娘不打……”

骥儿三岁的时候,开始喜欢黏着姐姐。弯弯年纪小小,却似比端木翠还有耐心,牵着骥儿的手,走到东走到西。

有时候,展昭和端木翠不忙,带着弯弯和骥儿去郊外玩,最多的是去端木草庐的旧址。那里已经没有草庐很久了,青石依旧,小桥依旧,桥下流水潺潺。

弯弯牵着骥儿的手走在前面,一字一句教骥儿念诗。

“背倚青石靠……”

“白一青石靠……”

“不是白一,是背倚。”

“背倚。”

“细流绕柳腰……”

“细流要柳腰……”

“不是要,是绕。”

“是绕。”

“非是主人引……”

“非是主人引。”

不容易,这句终于说对了。

“不过端木桥。”

“不过端木敲……”

“不是敲,是桥!”

“不是敲,是敲!”

“桥!”

“敲……”

弯弯的小脸憋得通红,结在边上的小辫子一翘一翘的:“桥!”

骥儿也憋红了脸,努力地吐字:“敲!”

端木翠抱着展昭的手臂,在一旁笑弯了腰。展昭伸手揽住她,笑着摇头:“看看,哪有这样看人笑话的娘。”

有一次,正玩得兴起,赵虎匆匆寻过来,说是包大人有要事请展昭相商。展昭应声而起,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端木翠。端木翠笑着冲他摆手:“你去吧,我带弯弯和骥儿玩,晚些回去。”

展昭微笑,不忘叮嘱她:“小心些。”

端木翠点头,直到展昭走远,她才在草地上慢慢坐下来,双手枕在脑后,慢慢躺下。

骥儿在边上叫:“娘,地上脏,脏!”

端木翠闭着眼睛答他:“娘累了,要歇一歇,你和姐姐在边上玩,不准走远。”

弯弯和骥儿齐齐嗯一声。

那时,端木草庐还在时,跟展昭还没有走得这般近时,她总爱在草庐边的草地上躺下来,听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子对话,闻鼻端好闻的青草味道。

弯弯和骥儿在边上窃窃私语,弯弯好像在给骥儿编草环,不多时两人争执起来,你的虽然好看,但是我的大些,我要你的,给我重编,咿咿呀呀的,却又尽量压低声音,怕吵了娘亲休息。

端木翠没有睁眼,唇角却扬起微笑来。

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有了睡意,迷迷糊糊间,蓦地觉得,好像没再听见弯弯和骥儿的声音了。端木翠一惊而醒,四下看时,弯弯和骥儿站在林子边上,正仰着头跟一个男人说话。

端木翠忽然就想起了公孙策他们经常跟她讲的话。

“千万看好弯弯和骥儿,不要让那些和展昭有嫌隙的坏人乘虚而入……”

端木翠大叫:“弯弯,骥儿!”

她身形如电,疾掠过去,那男人听到响动,一晃眼就进了林子。

端木翠在弯弯和骥儿身边停下,俯下身子将两人搂在怀里,手臂还是抖的。抬眼看时,林子里早已看不见那男人的影子。

“不是说不准走远吗?为什么不听娘的话?”端木翠有些生气。

骥儿吓得不敢说话,弯弯委屈:“娘,我们没走远,不知怎么的,眼一花就到了这里。”

又乱说……

端木翠沉下脸来,正想说她两句,忽然看到弯弯的颈上挂着一个玉项圈儿。转头看时,骥儿也有一个。玉的成色极好,碧水一般,似乎下一刻就要流动起来。

端木翠奇怪:“这是哪里来的?”

骥儿仰头,含混道:“不认识的人给的。他说,我们要管他叫舅舅!”

舅舅?

端木翠一怔之下,眼圈忽然就湿了,仓皇向林中走了几步:“大哥!”

展昭找过来时,天已经全黑了,端木翠抱膝坐在树下,低着头一声不吭。弯弯和骥儿站在她身边,小手搭在她肩上:“娘不哭,娘不哭。”

一边安慰着端木翠,一边紧张地看四周,小孩子,总还是怕黑的。

展昭心中咯噔一声,把弯弯和骥儿拉过来:“娘怎么了?是不是你们惹娘生气了?”

骥儿赶紧摇头,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还是弯弯比比画画着把事情向展昭讲了。

展昭走到端木翠身边,她抬头看他:“展昭,大哥既然来看了弯弯和骥儿,为什么不见我?”

杨戬来过,为什么不见端木翠,展昭也说不明白。

他把端木翠拉起来,轻轻拥进怀里:“大哥既让你做凡人,是打定主意不再相见了。”展昭柔声安慰她,“但是做舅舅的,总得跟外甥和外甥女见一面不是?弯弯和骥儿是你的孩子,说明大哥还是记挂着你的,嗯?”

过了好久,才哄得她展颜。

弯弯和骥儿听不明白,小心翼翼看着端木翠,悄悄拉展昭的衣裳:“爹,娘是不是生气啦?”

“嗯,生气了。”展昭逗他们,“所以今天要听话,格外听话,懂不懂?”

弯弯和骥儿拼命点头,也不敢吵端木翠,手牵手走在前头。展昭携了端木翠的手,跟在后头。

天很黑,道上不平,骥儿忽然就扑通摔了一跤。

他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紧张得很。

身后,端木翠的声音传来:“骥儿摔跤了?”

“没有没有。”骥儿拼命摇头,一个劲拉弯弯,“姐姐快走,快走。”

端木翠微笑,展昭凑到她耳边轻声道:“看,骥儿多乖。”

路过马行街时,弯弯和骥儿嚷嚷着饿,一人买了一个甜酥糕。边上小摊卖的手提马灯做得小巧,骥儿的眼睛都挪不开了,于是又买了两个莲花灯,弯弯和骥儿一人一个。

展昭笑着看端木翠:“要不要看傀儡戏?”

“不看了。”端木翠撇嘴,“都看腻了。”

两个孩子,手牵着手,高高兴兴走在前头,时不时蹦跶那么一下。

端木翠出言提醒:“慢慢走,不着急,弯弯,拉着骥儿些。”

她只顾着弯弯和骥儿,不留神脚下绊了一下,亏得展昭一把扶住。

弯弯和骥儿赶紧过来,也不乱跑了,将手里的莲花灯举得高高的,给展昭和端木翠打着路。

不过到底是小孩子心性,打了一会儿灯又跑远了。端木翠仰头看展昭:“哎,展昭,你要不要装作摔一跤?”

展昭笑出声来,看看路前路后无人,低头抵了抵她的额头:“好狡猾的娘。”

端木翠吐了吐舌头,眼角余光瞥到弯弯和骥儿已经拐过了墙角处,赶紧拉展昭:“快些,仔细他们又摔着。”

两人的身形很快便隐于墙角之后,这边的暗影处,忽然就走出两个人来。

哮天犬脖子伸得老长,向杨戬道:“主子,上仙看起来过得不错,你这下总该放心了?”话未落音脑袋上便挨了一下子,杨戬斜着眼睛瞪他:“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端木这夫君,怎么说也是我看过了同意的。我的眼光,能差到哪里去?”###独家番外:冥市

一大早,白玉堂就火烧火燎地来找展昭。展昭刚起身,正在铜盆里浸了绢布准备拭脸,绢布还未浸透,就听到窗扇哧啦一声……

那么大个白玉堂站在面前,展昭硬是忽视了他,只是皱着眉头看窗扇:显然,昨儿晚上,窗子是没扣上的。这个习惯不好,容易招老鼠。

白玉堂压根儿没注意到展昭嫌弃的表情,他沉浸在自己的激动之中:“展昭,你听说了吗,昨儿玄武大街东四道闹鬼了!”

“嗯。”

“听说大半夜的,街中心平白出现一辆牛车,粗蓝布包的车篷,风把车帘一掀,里头有个漂亮姑娘在画眉,画着画着,一转头,后脑勺上还有一张脸!挤眉弄眼的,要多丑有多丑!”

“嗯。”

“听说当时街上有几个人,都吓傻了。其中一个今儿早上就发寒了,裹着被子说胡话。展昭,开封府辖制一方,这事你们得管吧?”

“嗯。”

后知后觉的白玉堂终于察觉不对劲了:“你嗯来嗯去的,到底什么意思?”

“不信。”

合着自己绘声绘色动情描述了这么老半天,就换来这两个字,白玉堂气坏了。

出了开封府,白玉堂决定去找展昭的女朋友。

在形形色色的开封故事里,展昭有形形色色的女朋友,但是在这个故事里,他的女朋友只有一个,身世很离奇很怪异的端木姑娘。

这个时候,展昭和端木翠已经从延州归来有几个月了,不过还没有成亲,因为公孙先生坚持要选一个黄道吉日。

选日子的时候,开封府一窝子人都在场,公孙先生面带红光地在各种版本的皇历书中翻了又翻,翻得脑门子上汗津津的,然后宣布:黄道吉日是三年零六个月后!

当事人包拯回忆说,跟展昭认识以来,他头一次在展昭的目光中看到了比巨阙还锋利的寒光。

但是公孙先生坚持自己的意见。读书人,有时候就容易犯迂腐的毛病,据他说,这个日子非常有意义,非但关乎人文地理,还关乎天文,涉及星体运行的最佳排列位置。由于太复杂,解释不了,但相信他没错的,这个日子就是吉,吉得不能再吉!

事情有点复杂了,展昭的脸往下沉了,但是主要当事人之一端木翠表示无所谓——当然咱们不能用常理来揣度她,对于一个在瀛洲待了两千多年的人来说,三年零六个月,太短暂了,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所以她大方地表示,三年就三年,零六个月就六个月,零六十个月都无所谓。

后来还是包拯出来主持大局。他把公孙策拉到隔壁的小房间里恳谈了一番,中心思想是:阿策啊,你别给展护卫添乱了。想当初展护卫认识端木姑娘的时候那叫一个风华正茂青葱少年,后来中间等了那么久,一会儿等个一两年一会儿等个七月又七月,都快等成大龄男青年了你还要人家再拖三年零六个月你什么意思啊你?

公孙策顿悟,吉日改到了六个月后。

消息在江湖上传开。陷空岛方面,以徐庆最为热情。他乐颠颠地带着一堆所谓陷空岛特产——特制鱼干前来探望。念及白玉堂跟端木翠之间颇有“干戈”,也把他拖上,希望能造就点玉帛。

照旧,两人还是住在大哥卢方开的绸缎庄里。

但想不到的是,虽然这一趟白玉堂和端木翠之间熟络起来了,但是气场就是不对!

两人争议的焦点在于小青花。白玉堂认为能做小青花这么个怪物的主人,端木翠不是江湖骗子就是走歪门邪道的术士,考虑到展昭的面子,勉强承认她是个“有点法术的女侠”。但是端木翠根本不买账,一口咬定自己是神仙,重量级的神仙!

两人争吵的时候,小青花一直脸红脖子粗地在一旁大叫:“我不是怪物!不是!”

但是没有任何人理会它。

后来接触得多了,白玉堂私心里的确觉得端木翠对怪力乱神很了解,但要他承认端木翠是神仙那是万万不能的。至于端木翠,也跟白玉堂较上劲了,见面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黑口黑脸,非得让白玉堂承认她是神仙。

玄武大街闹鬼这事,展昭是不感兴趣,但端木翠一定感兴趣,白玉堂对这一点很有信心。

果然,端木翠听到这事,眼睛都亮了,满手的花牌一扔,撒了小青花它们几个牌友满头满身:“真的?闹鬼了?”

任何一个把花牌当成严肃的终身事业的人,或者碗,都不能容忍端木翠这种半途而废漫不经心的行为。小青花默默地洗牌,然后腹诽:牌品!牌品!

白玉堂有点发汗,端木翠的表现太出乎他意料了,她居然用盼了一年才盼到过年的欢欣表情问他:闹鬼了?

白玉堂把事情又叙述了一遍,其间端木翠发出了如下感慨。

“牛车啊,还有车!”

“画眉?倒挺悠闲的。”

“也就是吓到人了,不知道是不是存心的。”

事情的末了,端木翠决定晚上和白玉堂一起去玄武大街看一看,约在丑时初刻。

离开端木翠住的宅子的时候,白玉堂开始觉得别扭了。原因之一是此趟和端木翠的沟通是如此顺畅,居然没有争吵也没有脸红脖子粗。

原因之二是……

他居然跟展昭未过门的娘子相约夜半!虽然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吧,到底还是有点怪怪的……

白玉堂的纠结一直持续到丑时、初刻、玄武大街街头,然后立马烟消云散。

因为他陆续看到了张龙、赵虎、王朝、马汉、公孙先生、展昭,还有端木翠!

好家伙!白玉堂咬牙,这就是跟他的“相约”?害他忐忑了那么久,生怕引来闲言碎语,谁承想到最后成了开封府的聚会,也就差个包大人了。包大人一到,就能升堂开铡了吧?

展昭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很是好整以暇地朝路边茶楼的二层指了指。

那是一身常服的包大人,凭栏临桌而坐,隐约看到桌上有茶盏,还有小食。

这都干吗来了?看戏来了?

“我只是跟展昭打了声招呼。”见到端木翠时,这始作俑者居然向他抱怨起来,“他说放心不下,也不想想我当年,那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至于张龙、赵虎他们,更是笑得连嘴都合不拢了:“好久没看到端木姐出手了,看个稀罕,嘿嘿,看个稀罕。”

公孙策的解释则透着读书人的风雅:“怪力乱神,古已有之。姑且观之,姑且记之,集之成卷,兴起小读,也是一大快事。说到这个,白五侠,在下有一卷《冥道·妖志录》,闲时所作,不知有兴观否?”

至于包大人,官方发言人展昭给出了解释:“大人今日无事,听说我们过来,也就一起来了,说是看看个中是否有冤情……”

是啊,东四道这事,一日之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添油加醋,有鼻子有眼。展昭去了解时,目击者只说是牛车里坐了个姑娘,到后来越传越是离谱,有说在画眉的,有说那姑娘有两张脸的……

这还了得!哪能任由好事者这么传下去!

丑时末,许是因着前一日的传闻,玄武大街东四道空空如也,却又热闹非凡,因为有开封府一干人包场。

聊案情聊时事,分外热闹。小青花它们也在,一身戎装,黑衣带剑,却拉着王朝打花牌,不知怎么的翻起旧账,你欠我银钱,我赊你二两。一口破碗,也不知道积攒那么多钱作甚,难不成是想放高利贷?

白玉堂翻着白眼,看什么什么不顺眼,忽然发觉不见了展昭和端木翠,四下一看,两人不知何时坐到了对面的屋顶上。夜风习习,身后枝头叶片婆娑,再映着一轮巨大月挂,两人言笑晏晏,倒也赏心悦目。

白玉堂画影一抱,斜倚身后檐柱,忽觉今日之行恍如一梦:真个是看鬼捉鬼来了?是他太大惊小怪,还是开封府一干人太举重若轻?

寅时初刻,王朝忽地骇叫,顺着他手指方向,可以看到东四道中央影影绰绰,虚无缥缈,似是水波衍动。先是牛车,好大一头笨牛,呆呆傻傻,皮毛上还黏着土坷垃。然后是牛车拉着的车篷,蓝色粗布围得拙劣,布帘下伸出一双赤脚,白净纤巧,像是刚剥出的嫩笋,连白玉堂看了都有些脸热,很是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衣袂轻动,端木翠自屋檐之上飞身而下。展昭比她后动,却抢先着地,伸手便去拦她:“小心,今时不比往日。”

小青花也紧张,唰地拔剑出鞘:“主子,我先去!”

端木翠蹙着眉头看前方的牛车,然后摇头:“不对。”

她轻轻拨开展昭前挡的手,慢慢向着牛车走了过去。展昭愣了一下,并不去拦她,倒是白玉堂紧张起来,眼见着端木翠跟牛车越来越近,一颗心跳得如同擂鼓,伸肘碰了碰展昭:“哎,那是鬼,你不拦她?”

展昭唇角扬起一抹笑意,反而向旁侧让了一步:“白兄要不要过去看看?”

难得见到这猫儿满眼的挑衅之色,白玉堂顿时就怒了:“你白五爷不是吓大的!”

他大踏步向着牛车而去,近前时终究心里发虚。端木翠已经到了车前,闻声转头看他,眼睛里居然是跟展昭一模一样的促狭笑意:“五弟,过来帮美人卷个珠帘。”

这臭丫头,又占他便宜,五弟!爷跑江湖的时候,你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流鼻涕呢。

见他僵着不动,端木翠笑嘻嘻的:“哟,锦毛鼠也有怕的时候呢。”

身后传来展昭的轻笑,白玉堂被激得险些跳起来:“怕?了不得是个长了两张脸的女人,爷是觉得男女有别,冒冒失失掀了人家的帘子,不成体统。”

端木翠眼珠子一转,出手如电,一把就攥住他的胳膊:“来来来,掀个车帘而已,保不准是个大美人,说不定成就一桩好姻缘。”说着硬拽他的手去掀帘子,白玉堂急了:“端木翠,男女授受不亲,展昭就在一边看着,你你你……”

话没说完,自己先咦了一声。

手触到帘子,像是触到了空气,手在帘布中间随意划过,帘子却纹丝不动。

这帘子,只是幻影吗?

白玉堂缩回手,看看手心,又看看手背,最后看端木翠。

端木翠歪着脑袋看他,只是笑。

白玉堂愣怔:“这是怎么回事?”

端木翠答得飞快:“除非你承认我是神仙。”

这就是女人!这么关键的时候还揪住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白玉堂恨得牙痒痒,扭开了头不理她。倒是王朝、马汉他们挤过来,一个个探手朝牛车上捞,捞了一把空气之后七嘴八舌问端木翠:“端木姐,这是何方妖孽?”

“妖孽什么妖孽,冥市蜃楼罢了。”端木翠答他们的话,却向着几步外的展昭眨了眨眼,眼睛里亮晶晶的,满是笑意。

冥市蜃楼,什么玩意儿,白玉堂心里犯着嘀咕,又伸手去掀那车帘。

忽然就起风了,不不不,像是看画儿,画上起的风,这玄武大街东四道,连个风的影子都没有。

车帘被“风”掀开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好看得不得了,两只手捧着脸,眼睛眨巴眨巴的。她转头时,白玉堂看得分明,后面是乌油油的头发,上了兰膏一样发亮,哪有什么第二张脸!

可惜了,风马上就过了,帘子又飘下来,映进白玉堂眼睛里的,又只剩下一块死板的蓝布帘。白玉堂急了,转头看端木翠他们:“刚才有个……姑娘,你们看见了吗?”

没人看见,每个人都在分心,居然只有他看见了。

展昭问端木翠:“这冥市蜃楼,常见吗?”

“少见得很,上百年才得一次,多在山林邱泽,出现在街市上,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会持续多久?”

“一两日吧,多不过三五日,只是个意外罢了。”

“能寻个法子消了吗?别吓到百姓才好。”

端木翠笑:“自然是能的,你也不想想我是什么出身。”

她吩咐王朝寻来一包小块木炭,碾碎了沿着牛车慢慢围了一圈,又让张龙找来火把把木炭都给点着了。也不知她在木炭上做了什么手脚,烟气腾起时,竟是别样浓厚,很快就把牛车给围裹住了。那原本就虚无缥缈的牛车,在烟气的熏压之下,竟像是遭了重碾般摇摇欲坠。

白玉堂听到端木翠对着牛车说话:“你住你的,我住我的,人间烟火气太重,你闻不惯的,早些回去吧。”

过了好大工夫,那烟气才全部散去。一同散去的,还有那辆蓝粗布的牛车。白玉堂不死心,俯下身子原地查看了好久,除了黑色的炭线,什么都没留下,连牛车的车辙子都没有。

众人到端木翠的宅子坐了一回才离开。白玉堂故意拖拖拉拉走在最后,瞅着端木翠的门将关未关,赶紧伸手抵住了,贴着碗口大的门缝看端木翠。端木翠在那头瞪他:“怎么说?”

“冥市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

“人死后住的地方呗。”

“那是鬼吗?鬼不是都住十八层地狱吗?”

“你家鬼都住十八层地狱,你不嫌挤啊?”

“那地方人能去吗?”

“都说了是冥市了,你说人能不能去?”端木翠不耐烦,趁着白玉堂抵门的劲儿稍泄,砰的一声就把门给撞上了。也亏得白玉堂闪得快,否则这鼻子也就保不住了。

白玉堂悻悻,越发觉得今儿晚上发生的事情不真实。他摸着鼻子往外走,好像鼻子真遭了重创一般——刚走了两步,身后吱呀一声响,端木翠又把门给打开了。

“哎,白玉堂。”她叫住他,“刚才说错了,其实有一个人,是能去的。”

“谁啊?”

端木翠眼睛一瞪:“猜!”

临睡前,展昭把白绢布浸在黄铜盆中,准备拭脸。绢布还没有浸透,就听到窗扇砰的一声,伴随着白玉堂的一声哎哟。

这一下绝对撞得不轻,展昭心里都替他疼,有点心虚地走过去开窗。窗扇一启,白玉堂捂着鼻子怒视他:“你睡觉不是不关窗的吗?”

“最近……夜里……老鼠多……”

搁着往日,这么明显的话里有话,白玉堂老早跳起来了,这一次反常了,竟似听不懂般,只是盯着展昭问:“那个丫头,以前真是神仙?”

这事,端木翠自己可以瞎嚷嚷,展昭是断不会给她坐实的,他笑着看白玉堂:“你看她像吗?”

白玉堂皱眉头:“真不像。”

顿了顿他反而叹气:“可是她说,她能去到冥市。”

展昭心里咯噔一声,仔细看了白玉堂一眼:“是今晚上端木说的那个冥市吗?”

“嗯。”

“我记得你还说过,你见到一个姑娘。”

“嗯。”

“你不是想去冥市吧?”

“嗯。”

素日里吵得人耳朵疼的白玉堂忽然成了闷葫芦,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不对,何况是心细如发的展昭。他把白玉堂让进屋里,给他沏了一壶茶。斟茶时,细巧的叶片在杯子里舒展开来,颜色从一抹浓墨展成了淡绿。

白玉堂开口求他:“展昭,我素日里定是得罪端木姑娘太多了,我请她带我去冥市,哪怕是指条路也好,她说,没门!天王老子来了也没门!不过我想,你开口的话,她总是还能把门开条缝的。”

展昭想笑,却又笑不出来,顿了顿轻声问了句:“那牛车上的姑娘,你是不是认识?”

“认识。”

“她怎么死的?”

白玉堂不说话了,举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干干净净,连茶叶都吞下去了。

平日里,他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这个时候,居然很不在意地用衣袖擦了擦嘴,他说:“我也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下了早朝之后,展昭去找端木翠,拎了一盒子太白楼的桂花糖蒸栗粉糕。

端木翠刚洗完一大盆衣服,晾衣绳上挂完一件又挂一件。小青花两只小细胳膊挂在盆沿上,也不知是做俯卧撑还是单杠,一个不平衡,头朝下栽在一盆待挂的衣服上。端木翠很嫌弃它:“去去去,弄脏了你给我洗干净!”

展昭莞尔。

端木翠刚回开封不久时,正赶上他有几桩案子集在一处,东奔西跑,心里头很怕冷落了她。公孙策晓得他的心思,写来的信里让他放一百个心,原话展昭还记得,“端木丫头越发精神”。

展读时,都能想象到公孙先生执笔时的愤愤模样。

后来,跟端木翠独处时,展昭颇为小心地提起此节,原意是想问她在人间生活是不是觉得太闷,哪知这位姑娘眼睛一瞪:“我忙着呢。”

她还得意扬扬地拿出个本子给展昭看。这是她离开仙界时在杨戬允许之下打包下界的为数不多的几样行李之一,厚度之惊人,足以让展昭咋舌。封面空空如也,打开扉页,一行鬼画符,据说那是仓颉造字时的原版文字。

仓颉字书展昭是不认识的,在端木翠的指点下,他才知道这是她的座右铭,读出来豪气冲老天一个窟窿。

——如若再世为人,待办之事万万件!

万件也就算了,还万万件!展昭一滴冷汗。

册子里还分了目录,诸如洗衣篇、绣花篇、面食篇、木刻篇,再如打铁篇、牧羊篇、驯马篇、金银器篇,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展昭虚心求教:“端木,继太史公之后,你是决意编纂一部民间史记,万象全书?”

端木翠答了两个字:“非也。”

接下来的理由陈述让展昭哭笑不得,大意是,瀛洲两千年漫漫长路,无聊之至,闲时贪看人间百态、种种新奇玩意儿,于是一一记录在案,留待哪天下界不做神仙时逐样尝试——诸位,两千年的发展啊,两千年,奴隶时代进入了封建社会,丝绸之路开了,火药发明了,唐僧出国了,鉴真东渡了,这得多少新发明多少新进步多少新尝试啊,她样样看着新鲜,样样都想尝试,那可不是万万件!

信手翻到洗衣篇,什么皂角、澡豆、面涂法、生麦粉、棒槌捶、搓板搓,展昭又是一滴冷汗:“那你在上界时,横竖无事,怎么不一一试过?”

端木翠嗤之以鼻:“展昭,你知道什么叫天衣吗?天衣无缝,连针线都不用,怎么会脏呢?偶尔蒙污,抖一抖灿然一新,我还洗个什么劲儿,不是脑子有病吗?”

这里,端木翠是撒了谎的,就凭她那性子,怎么可能不试?她把杨戬那件上镜率最高的酷帅兼具的大氅放在池子边一通木棒猛捶,捶没捶干净我是不晓得,反正据称臀部位置被捶了个洞。气得杨戬拎着三尖两刃戟满府找她,后来还是在哮天犬的帮助下翻墙跑了的——当然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杨戬不允许她再收看一尺碧潭的民间洗衣频道。

扯远了,以上题外话,中心思想无非一个:这姑娘兴趣多多,精力充沛,视洗衣为一大乐事,偶尔还拉上张龙、赵虎、公孙策他们一起洗,美其名曰交流体会,洗得四大校尉面如菜色,公孙先生胆战心惊,难怪下笔时牢骚满腹。

端木丫头越发精神!

展昭把桂花糖蒸栗粉糕放在边上,从盆里拿起一件,抖开了帮她晾上,问她:“这次又是怎么个洗法?”

端木翠神秘兮兮:“我拿脚踩的。”

好家伙……

展昭看看衣裳,又看看她:“我可不曾听过中原有人这么洗衣。”

“不是中原人,高丽人。”

展昭无语,半晌劝一句:“咱们中原人洗衣裳的法子就挺好,用不着效法高丽。”

端木翠深有同感:“她们光着脚踩,倒是不怕冷的,我踩了那么小会儿,冻得浑身都哆嗦了。”

春寒料峭,她倒是真有这个闲情雅致。展昭苦笑,又晾几件衣服,把话题往正事上转了:“端木,昨儿晚上见到的,你说叫冥市的,记得吗?”

“嗯。”

“那个地方,人去不去得?”

端木翠正把一件褙子摊开了晾,闻言突然就不动了。过了会儿,她从衣裳后头探出头来,看着展昭笑得意味深长:“啊哈,合着展护卫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话里有话,替人打探消息来了。”

居然才开头就被人识破了,展昭只好老实交代:“五弟托我……”

“哪个五弟,展家行五的小弟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白兄……”

“就知道是那只白老鼠。”端木翠撇撇嘴,“他不是能耐得很吗,他要是高兴,玉帝的御花园都能走上一圈,问我冥市做什么?我又不是神仙,只是个江湖卖艺的。”

展昭坐到边上花坛阶上,揭开点心盒盖拈了块栗粉糕给她:“小气神仙,白兄只说过那么一次你是江湖卖艺的,你记到现在。”

端木翠很警觉地不吃:“吃人嘴软,想贿赂我吗,那是没门儿。”

展昭也不恼火,转了个方向,把栗粉糕送到自己嘴里:“冥市,人去不去得?”

“都说了是冥市,自然只有鬼去得。”端木翠鼻子里哼一声,“要是人去得,就不叫冥市了,那是开!封!大!街!”

最后四个字,拉长声音,一字一顿,像是跟人赌气。

小青花适时亮了个嗓子:“就是!”

配合得当,狗腿之气展露无遗。

展昭长叹一口气:“那是帮不到白兄了。”

他低头,看似愁眉不展,心里暗数一二三。果然,数到第三时,她有声响了:“那姑娘,白玉堂认识吗?”

展昭暗笑,端木翠的性子果然还是没变,纵然多撑一阵,还是耐不住了要问。

他想了想,如实作答:“也不算认识,白兄说,那是早年初出江湖时,管的一桩不平事。说出来稀疏平常,那姑娘和家人一道回乡,山路上遇到歹人,正好让他撞到,少年心性,出手救人,如此而已。因着是学成之后第一次行侠仗义,脑子里记得牢,一眼就认出是当年那姑娘。”

端木翠若有所思:“所以呢?”

“他说,冥市里那姑娘的模样,俨然跟他当年看到的一模一样。如果这就是那姑娘死时的模样——也就是说他救下那姑娘不久,那姑娘就又遭了毒手,他想知道个中缘由。”

端木翠的眼睛眨巴眨巴的:“那就是想查案咯,那么就去找包大人,去找展护卫,去找当地的官府,巴巴地要去冥市做什么?”

已经过了这许多年了,翻查卷宗谈何容易?更何况,有些偏僻地方的案子,根本无人报官,也无人查问。展昭真不知该如何解释,顿了顿,拉着她在身边坐下:“来,坐下说。”

端木翠在他身边坐下,顺势把栗粉糕的盒儿抽了过来,自己拈了一块尝,吃完了还不见展昭开口,她觉得奇怪:“很难说吗?”

展昭的面色有些凝重:“端木,有些事情,你未必一下子能明白。”他字斟句酌,“白兄也好,我也好,徐庆他们也好,大家初出江湖时,仗着一身武艺,都是一般的烈性子,见不得欺男霸女张扬跋扈,一旦撞上了,往往血冲于顶,是定要狠狠教训一番的。有时候出手重了,自己反而吃上官司,上了官府的通缉文书,那也是有的。”

端木翠点头表示理解:“嗯。”

“更多的,是意气用事,不管不顾。赶跑了歹人,救下的人千恩万谢,自己只笑一笑,转身就走,还自以为来去自由,潇洒畅快。”

端木翠有点明白了。

展昭看着满院晾起的衣裳出神,日光高照,微风轻拂,晾衣绳颤颤的,有几件没拧干的衣裳还在滴水,一派平和气象。

“后来办案办得多了,慢慢知道有些人歹毒心肠,不设下限。被你教训了落荒而逃,并非幡然悔过,而是伺机报复卷土重来。所以闲暇下来,会忍不住去想自己最初时救下的人,到底有没有真的全身而退。有时忽然冲动起来,想着再去循迹一番,但是一来时隔日久,二来广袤江湖,那些人的样貌都已经模糊,名姓更加记不清,又从何寻起?”

端木翠也叹气,低下头,看脚下的泥地:“明白了。”

展昭伸手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白兄心里的这个疙瘩,我真是感同身受。从昨日到今晨,他怕是没有一刻安稳过。看那情形,莫说是冥市,便是刀山火海,让他立时去死,他也拼着想知道真相和缘由。端木,这冥市,到底去得去不得?”

端木翠慢慢摇头:“去不得。”

“都说人死了,是下黄泉、喝孟婆汤、转六道轮回。事实上,死人那么多,一道一道的关卡,都得排着队来,有时候排不上,轮了空,等个十年八年是常有的事。这些排不上的,等着的,就都去了冥市。”

“冥市之内,阴气森森天愁地惨,活人哪里去得?那么明显的阳气,一进冥市,谁都嗅得到你的气息。你想想,就算你是展昭、白玉堂,武艺高强,你斗得过鬼差吗?就算鬼差管不到你,阎罗王不管你?你跑到他的地盘招摇过市,把他摆在哪里?鬼是不能到人间害人的,你也见过我收伏这样的邪祟,它们的下场是什么样子?同心而论,人跑到它们的地盘去,又算个什么道理?”

展昭笑了笑:“说的也是,总是我多想了。忘了你今时不同往日,还以为是冥道的辰光……我会去劝劝白兄。有些事情,你想或者不想,后悔或者不后悔,都已经发生了,有时候,知道反不如不知道来得安慰吧。”

端木翠没吭声,从脚边捡起根断枝,在泥地上涂涂画画,末了吞吞吐吐:“展昭,其实,如果他真的想知道,我倒是……真能帮他去问的。”

展昭愣了一下:“你?”

他并不相信:“不是说,人去不到冥市吗?不是说会被发觉吗?你现在已经不是神仙了,你怎么去?”

“是啊,说得都没错。但是我毕竟跟你们不一样。”

迎着展昭疑惑的目光,端木翠狡黠一笑:“你忘记了,我是死过两次的,虽然最后起死回生,但是身上,总还是有鬼气残存的。要混过他们的鼻子和眼睛,比起你们这些人,是容易得多啦,只要稍稍加一些伪饰就好。”

有史以来第一次,张龙、赵虎他们奔丧,奔得如此轻松自在。

开封府一窝子人都在,布灵堂的布灵堂,点香烛的点香烛,公孙策毛笔饱蘸了浓墨,面色严整地写祭文。

通篇的呜呼、哀哉,又追忆端木翠的生平,冥道之勇兮、宣平之义,直觉下笔如有神,文采斐然,感动得自己都唏嘘不已。

端木翠在试丧服,麻绳桑衣,纸宝店买来,并不合身,她倒也不十分在意,袖子卷卷,大差不差。

展昭叹气:“你真是一点忌讳都没有。”

端木翠答得理所当然:“我活了两千多年啦展昭,生老病死,人生常事,是人都有这一关,走时和来时,都应该一样坦然,要什么忌讳。”

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来,小青花举一把毛刷,蘸满了妆粉帮她扑脸:“主子,这样行吗?够白了吗?”

端木翠睫毛上飞满白粉,勉强睁开眼睛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再白一点,要像死人一样白才好。”

那一头,王朝心情紧张,拽着马汉确认:“我要哭吗?号啕大哭?我生性不喜欢哭,届时哭得不像,会不会露馅?”

马汉指点他:“哭不出来你就悲怆,悲怆就行。反正谁也哭不过小青花的。”

那当然,上哪儿去跟小青花比呢,那嗓门,那架势,碗口就是天然的一个喇叭。

……

白玉堂看在眼里,为了了自己一个疑惑,居然劳动得开封府上下如此大费周章,他委实过意不去。展昭过来时,他虽然觉得别扭,但还是真心道谢:“猫儿,谢谢你了。也多谢……端木姑娘。”

话刚落音,端木翠出来了,脸上真不知涂了几多厚,一说话就扑扑往下落粉。

她像个控场的导演,交代大戏开锣前的最后事宜。

“所有的戏,都得做到十足十。得让那头的‘人’,真的觉得我已经死了。”

“祭文、烧纸、哭丧、撒纸钱,样样都不能少。这边的死气,就是我进了冥市之后伪装的‘衣裳’。死气越盛,那头就越察觉不到……”

交代完毕,展昭扶着她入棺,此情此景,自己都觉得荒唐。到底有些担心,轻声问她:“不会出事吧?”

她躺在棺材里,身周珠环翠绕,都是借来的“陪葬品”,看着他说:“不想想我是谁。”

展昭看她:“是,你厉害。瀛洲的上仙、西岐的将军、杨戬的义妹、细花流的门主,这么多头衔,真也不怕脑袋被压歪。”

端木翠眨眨眼睛,低声说:“少说了一个,我还是开封府四品带刀护卫展大人未过门的夫人呢。”

展昭心头蓦地一暖:“等你回来,晚上去夜市看百戏。”

棺板轰然闭合。

香烛袅袅,帷幔依依,有风吹过,吹散几张黄纸,竟真有了丧葬的诡异气息了。祭文念毕,公孙策举起袍袖,正作势要往眼角揩泪,那一头小青花一声痛呼:“我主子啊……”

入戏入得如此之快,真真痛不欲生,号得惊天地泣鬼神,数次要往棺板上撞,又数次被拖回来。

黄纸烧起,烟气徐徐上行,再然后,缓缓地,在室内高处,形成了一个大的烟气漩涡。

朝上看,那一头,影影绰绰,似是另一个大千世界。

展昭低声说:“端木过去了。”

气氛忽然紧张起来。

张龙抖抖索索地往火盆里添黄纸,火头稍小些,便赶紧跪下身子拼命去吹;赵虎在边上撒纸宝,哗啦一下,大片的白色纸钱扬上半空,又飘飘洒洒下来,像是下雪。

公孙策继续用袍袖拭泪,读书人难免敏感,触景生情,想到人人都有这么一天,自己百年之后,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那眼泪,忽然间连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了。

小青花已经中场休息了,据它说是嗓子哭哑了,要补充一下体力。王朝拎了茶壶,润喉的绿茶刚倒进碗里,便哧拉一声消失无踪——它吸收得倒是挺快。

漩涡在高处缓缓旋转,那头影绰的景象却从未清晰过,忽而模糊,忽而更加模糊。再然后,某一个瞬间,展昭注意到,漩涡如水一样的平面,忽然微震了三下。

这是之前,端木翠跟他约定的暗号。

展昭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站在边上的白玉堂:“白兄,站到那底下去,适当的时候,抬一下头,方便那边……看清楚。”

端木翠躺在棺材里,随着外头悲声大作,元神渐渐出窍。

看到一屋子人,装得似模似样,小青花要寻死,公孙先生数度哽咽,王朝拼命学着悲怆——虽然知道是作假,但好笑之余,心头还是生出淡淡暖意。

终究是人间热闹,收获这许多温情,哪天应该把大哥杨戬也拐下界才好——守着个二郎真君府和一只整天乱蹦跶的哮天犬,不觉得无聊吗?

因着是“假死”,自然没有黑白无常带她上路。她自己出去找,没走两条街,便赶上一队鬼差人马,于是不声不响,默默缀在后头。

领队的是白无常,手里敲个铜锣,不住吆喝:“跟上跟上,别走散了。”

押队的是黑无常,忙着给队伍中的一个老太太做心理建设:“不要伤心,不要难过,人固有一死,差别只是早死晚死。今生的缘分尽了,就不要再牵念了……”

那老太太听不进去,一路号啕:“我还没抱上孙子呢……隔壁二牛欠我家二两银子,现在都还没还……”

黑无常指端木翠,继续苦口婆心:“你看看这姑娘,如花似玉年华,怕是还没出阁呢,命数到了,还不是也跟着来了?这一比较,你可比她多活了好几十年呢……”

老太太似是得到安慰,号啕终于转成清风细雨般的呜咽。

端木翠暗叫惭愧:自己可不知道活了多少个“几十年”了。

酆都过路,领路条,挤挤挨挨上了黄泉路。前头人头攒动,队伍长得望不到边,过了会儿有个牛头急吼吼过来传话,说是奈何桥塌了,在整修。

“得等上不少日子了,不过我们安排了船,船票有限……”

有那赶着投胎的、熟悉规则的,赶紧解钱囊。端木翠在边上不声不响,还无聊地打了个呵欠。

如愿以偿地,她裹挟在另一群人里,被带上了去往冥市的路。

押送的马面嘟嘟囔囔,无非是抱怨他们一群穷鬼,既没钱通关节,就老老实实在冥市待着吧,至于待多久,几年、十几年、上百年,看各自造化和“悟性”。

到了冥市大门口,宣读规则,要诸人“静心等待”,也应“积极奔走”,每日两次,子时午时,会有马面前来,甄选突出的“积德行善者”,带往轮回路。这部分人会饮一盅孟婆汤,重回人间道。

宣话完毕,人群一哄而散,如无数道涓涓细流,汇入广袤无极的冥市。

若不是亲眼得见,端木翠真不敢相信,会有人在冥市里等了这么久。

居然看到武王伐纣时的兵士,拄着青铜戟,坐在街口,仰着头看天。这里的天是赭黄色的,像极了攻进朝歌那一日。

又看到秦时的文士,哭丧着脸,怀中抱一卷简册,喃喃自语:“嬴政这贼皇帝,焚书坑儒,害得我好惨……”

还有前朝的宫女,白发苍苍,摇着团扇,也不知忆起的是不是玄宗朝辰光……

他们的时光缓得几乎静止,或坐,或站,或喃喃自语,这街上,不,几乎是整个冥市都鲜少有人走动,每个人都待在自己的回忆里,像是被塑成了慢动作的蜡像。

每条街巷都设了鬼差,懒洋洋坐在街口,见到新来的就耀武扬威。

端木翠被叫住了好几次。

“你!”叫她的人气势汹汹,“身上烟火气这么重,新丧的?那头还在烧纸吧?”

说话间就打了个喷嚏,被呛的。

端木翠不动声色,手一翻,袖口里递了枚纸宝过去。

鬼差眉开眼笑,夸她:“一脸福相,一看就是行善积德的人,改明儿马面来选人,一定要推你出去。”

端木翠笑吟吟的,说:“差大哥,我向你打听个人呢。”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模样儿挺俊,坐一辆牛车,那牛车绷的是蓝布面儿。

鬼差奇怪:“是你什么人?”

“早些年故去的一位小姐妹。”端木翠说得煞有介事,“临终的时候,我几次做梦梦见她,抽抽噎噎跟我说,还没投得了胎。我想着,八成是在这里了。”

连走带问,走了许久,终于让她找到。

一辆路中央的牛车,在玄武大街的那个晚上看得不十分真切,现在瞧得清楚——好瘦的一头牛,形容枯槁,那车子也破败,虽然垂着帘子,四面都透风,透过缝儿,能依稀看到车里小姑娘的模样。

端木翠过去,一手揭开帘子。

那姑娘吓了一跳,怯生生看着她,手足无措。

端木翠莞尔一笑,说:“姑娘,我是新来的,走了这许多路,腰酸背痛,看到这儿有辆车,就想歇歇脚。”

那姑娘笑起来:“姐姐随意。”

她朝边上挪了挪,给端木翠让出了地方。帘子拢在帘钩上,视野变得清明——不过再清明的视野,也只是死气沉沉的、几乎没什么动静的大街罢了。

“姐姐是新来的,不知道我们这儿的人都不怎么走动的。走得太多了伤元气——哪怕是就近的人,都不来串门儿呢,我好些年没开口说过话儿了。”

她死时应属豆蔻年华,小姑娘家心性,必然喜欢热闹,也不知道冥市这么些年,是怎么挨过来的。

她叫蓝玉,许是很多年没开口说话,一股脑儿好多问题:“姐姐从哪儿来?成家了吗?人间现在是什么模样?皇帝还是那一个吗?”

端木翠不知道该挑哪个先答,哪知道蓝玉又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来:“姐姐身上,烟火的味道好重,丧事发送得很讲究吧。”

在阳间,这些都是让人忌讳的话题,然而一重世界一重天,到了这里,始料未及,反而会因为丧事的隆重而被人艳羡。

端木翠笑笑:“你呢,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蓝玉摇摇头,好生落寞:“有时候,我也会开阳眼,可是看来看去,也就是一座孤坟罢了。”

阳眼,在这冥市,有个文艺的别称,叫作“回望来时路”。

据说,透过这阳眼,你能看到在阳世最后停留的地方。

这是只残忍的眼睛,给你最后一点念想,又剥蚀掉你最后的希望——好多人,没日没夜,透过阳眼,看自己的坟冢。先时热闹,有孝子贤孙烧纸马送纸钱,慢慢地,人丁稀落,坟头草长青,偶尔出现动静,喜得泪目心跳,定睛一看,不过是只过路的野狗。

于是渐渐地,那颗留念阳世的心终于偃息了,原来早就被忘得干净了啊,不看了,往前走吧,一碗热汤下肚,又去这世上走一遭。

端木翠问她:“我能看看吗?”

蓝玉笑笑,往空气里吹一口气,那气虚虚浮浮,居然看得见。她用手指圈圈描描,然后往中央轻轻一点。

像只眼睛,又像扁长的、时刻流转的漩涡,平面像水面,偶尔波动,偶尔涟漪,那头的景色,清晰可辨。

深山,一座……

那不能被称为坟冢了,充其量是个凸起的土包,没有墓碑,连写明生卒年名姓的木板都没有一块。

这姑娘,看来死得寂寞。

果然,她自己也说:“死得无声无息的,连纸钱也没人给我烧过一张。”

说完了手掌往半空一抹,像是擦除,那只眼睛就那么不见了。

她问端木翠:“姐姐,能看看你的吗?”

端木翠说:“好啊。”

她有样学样,也在半空里勾抹出一只眼睛。那头的影像清晰,公孙先生在念祭文,几度哽咽,几度中断,张龙红着眼睛烧黄纸,赵虎在撒纸宝,展昭守在棺边,目光虽沉静,却掩饰不住眼底的担忧和不安。小青花估计退场休息了,但抽抽噎噎的哭声还是像背景音,萦绕不去。

蓝玉看得目不转睛,好生羡慕。端木翠不动声色,觑着她不留意,食指微弯,在阳眼的面上轻点三下。

有个穿白色锦衣的男子过来,微微抬头,凤目英眉、鼻如悬胆,一身的凛然之气。这样的人,只见一面,就很难忘记。

蓝玉失声尖叫:“呀,他,白恩公!”

端木翠伸手虚晃,阳眼已收。

蓝玉愣怔在当地,半天回不了神。

端木翠试探着问她:“适才你叫……白恩公,你是认识我夫家的兄弟吗?”

蓝玉攥着心口的衣服,声音止不住发颤:“姐姐,那位白恩公,是你什么人?”

“他叫白玉堂,是个江湖侠士。人唤锦毛鼠,是我相公的……结拜义弟。”

蓝玉低声呢喃:“白玉堂,怎么叫锦毛鼠呢,明明是个……”

明明是个生得如龙如凤的人物。

端木翠察言观色:“你认识他?”

蓝玉面生欢喜,白皙的脸庞上一丝透红:“当年,我跟家人回乡,山路上遇到歹人,多亏了……白恩公,像是从天而降,一颗小石子,就打翻了为首的山匪。”她低着头,拿下自己腰间的香囊,犹豫半晌,探指进去,取出一颗黑色的石头来。

端木翠接过来看,光滑、润泽,这是白玉堂的墨玉飞蝗石。可是她不能用力,一旦用力,这石子就会像烟气般溃散。

人鬼殊途,冥市的所有,对她来讲,都不可能是实物,需得小心轻放。

“千恩万谢,他始终不道名姓,只说自己姓白。今儿才知道,原来他叫白玉堂,多好听的名字。我后来在山路上找了好久,才找到白恩公的这颗石子。”

白玉堂说,冥市里看到的蓝玉,妆容年纪,都跟他救下她时一模一样。蓝玉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端木翠把石子递回给蓝玉:“后来呢,再也没见过他?”

蓝玉苦涩地笑:“姐姐说笑了,没几天,我就死啦。”

“是生了重病吗?”端木翠故作惊讶,“妹妹年纪这么小,当真可惜。”

蓝玉摇头:“不是生病。”

反正已是久死之人,她并不隐瞒:“姐姐你想,白恩公只是过路,天大地大,他今儿在山里,明儿就到海边了,别说是人了,想抓他的影儿都抓不到。但是我不一样,我家住在那里,那山匪,也是常年盘踞山上的,想要打听到我家住哪儿、几口人,又有哪些亲戚,易如反掌。”

“听说,白恩公那一颗石子打断他一根肋骨。这种山匪头头,手下多的是作恶的爪牙,白恩公在的时候,他们不敢乱来,可是白恩公一走……”

端木翠叹气。

了解了,和她想的并无太多出入。白玉堂是个潇洒来去纵马江湖的人,行侠仗义痛打恶狗是信手拈来的事儿,但如展昭所说,那时少年心性,逞的只是一时之快,并不曾深思熟虑到兼顾苦主后续如何。那么大个烂摊子,当地人惧匪如惧虎,平日里连冲撞都不敢冲撞一下,更何况白玉堂把人家给打伤了?

“家被烧了,父母都被打个半死。又抢了我欲行不轨,我拼死不从,混乱间想去抢刀,谁知刀没抢到,人家顺势那么一抹,我喉间的血就止也止不住了。他们怕事情闹大,把我的尸体装上牛车,随便拉到山里埋了……”

蓝玉轻轻叹了口气:“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不悲伤,也不痛恨,说完了,自己发了好久的愣。街上还是一片死气沉沉,坐着的、站着的、倚着的,赭黄色的天暗下来了,每个人都有故事。

蓝玉忽然笑起来:“哎呀,我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什么。姐姐不会在这里长留的。不日就会过奈何桥,饮孟婆汤,重回六道,一定会投个富贵人家。”

端木翠看她:“你怎么知道?”

“白恩公是个好人,既然和姐姐的相公结拜,姐姐的相公也必然是个有情义的人,一定会为姐姐风光发丧、大做道场,烧数不尽的银钱纸马。下头的差人得了好处,自然会为姐姐行方便,这冥市,姐姐也是路过罢了。”

蓝玉讪讪地笑,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哪像我,下来这么久了,纸钱都没收过一张……”

端木翠想说什么,身下忽然一声木头脆响。

了不得,她是阳世身,这冥市的牛车经不住她的重量,再坐下去,怕是要坍塌了。

是时候该走了。

临走前,她忽然想到什么,问蓝玉:“心中记恨白恩公吗?”

“记恨?为什么记恨?”

“若不是他那一番大打出手,把事情搅得无法收拾,你们一家人,或许还能留得命在。”

蓝玉笑了笑,摩挲着那颗墨玉飞蝗石,答得认真。

“怎么会,我心中一直感念白恩公。至于后来,家门不幸,是我自己……命不好罢了……”

命?自己都说不清楚命究竟是什么,这小小姑娘,又怎么会弄得明白呢?

她告别蓝玉。

蓝玉一直目送她。

“姐姐,天就要黑了,你去哪儿?不如先在我这里歇一晚?”

端木翠遥遥向她挥手,说:“不用啦。”

看守冥市的鬼差不想放她,端木翠笑吟吟递上黄金纸宝,一个,又一个。

还埋怨自己目光短浅:“是我先前小气,不想拿钱给差大哥,现在想想,揣了在身上又有什么意思?差大哥行行好,我认得去黄泉的路,我想赶时间,早些搭上奈何桥的渡船呢……”

端木姐交代过,戏一定要做足。

所以张龙还在往火盆里添黄纸,鼻子被熏得已经辨不出烟味儿。刚刚邻家有人扒着墙头偷窥,大概是纳闷这院子究竟出了什么状况——不过看到满院开封府的公人,忍住了没敢吭声。

赵虎还在撒纸钱,地上早已铺了厚厚一层,像下了场铺天盖地的雪。

小青花哭不动了,眼底干涸得像千年古井,看谁都是直勾勾的,摄人心魄。

就在这当儿,棺材里忽然笃笃笃三声。

展昭浑身一震,抬头去看,高处的漩涡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脱口说了句:“端木回来了。”

看大戏,总是演的时候热闹,撤场时,最是劳神费力。

张龙、赵虎他们又忙起来了,撤灵幔、搬棺材、扫地。火盆还在用,公孙策蹲在边上烧祭文,一边烧一边“呸呸呸”,又说“不吉利”、“刚说的都是胡话,各路神灵都别当真”。

端木翠在卸妆,小青花殷勤地帮她拧毛巾:“来,主子,擦擦,粉要卸干净了,不然堵塞毛孔呢。”

白玉堂也守在梳妆台边上,难以置信地,再三跟她确认。

“真的是失足掉到水里淹死的?”

“真的!”端木翠也不看他,专心对着铜镜擦去妆粉,“她说是不小心,也是时运不济,那条河平时没那么深的,谁知道那些天雨水大,忽然滑下去踩不着底,又没人来救,一条命就那么交待了……”

“这样啊……”白玉堂放心下来,又有些惘然,“太可惜了,还那么年轻。”

“可不,跟她又聊了好多,也说起你了,她还记得你呢,一口一个白恩公。”

……

收拾得也差不多了,眼见张龙、赵虎他们陆续离开,白玉堂也跟端木翠告别:“那……辛苦端木姑娘,我先回去了,改日再登门拜谢。”

端木翠叫住他:“等会儿。”

她扯了张纸,指尖蘸着砚台里的残墨,唰唰唰在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他。

“那姑娘叫蓝玉,是个贫家孤女,身后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

白玉堂静静听着。

“一张苇席,一口浅坑,草草埋了,连块墓碑都没有。每逢下雨下雪,她在冥市就觉得特别湿冷,这么多年了,也没人给她烧过纸钱,连口香火气都没吸过……”

冥市那些人,为什么都懒于走动?因为阳间的挂念和香火气就是他们的元气。他们死得太久了,被全世界遗忘,一走一动都要耗费元气,所以小心翼翼,不言、不语、不动、不笑,把整个冥市,活成了广袤的无声世界。

“思来想去,能记得她的,也许只有你了。”

“白玉堂,这是她的埋骨地,就在你当初救她的山里,半山腰,一棵榆钱树的边上。你要是有心,什么时候路过,不妨祭拜一下,烧些纸钱,请大和尚念篇往生咒什么的,也能帮她早入轮回。”

白玉堂接过来,对叠,再对叠,放进怀里,说:“知道了。”

心结终于打开,但不知道为什么,竟是没有太多欢愉之意,来时心事重重,去时依然重重心事,只是自己也说不清,明明事了,到底还在迷惘些什么。

端木翠目送他离开,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情绪沾染,自己竟也有些落落寡欢起来。

一回头,展昭还在等她,说:“不是说好了去夜市看百戏?快些,换好衣裳,到那里正赶上热闹。”

端木翠笑起来,问他:“是给我做好事的犒赏吗?”

她脱下丧衣,换上常服,和展昭已经熟稔,不日即成夫妻,也并不忌讳这些小节。展昭低头帮她系上腰带,抚平、扣结,头发拂到她的脸,她觉得痒,哧哧笑着呵气去吹。

展昭突然问她:“那姑娘,其实不是失足溺死的吧?”

就知道瞒不过他。

端木翠的笑意渐渐敛去,末了变作倦容,轻轻靠进展昭怀里。

那些端出来的气派、声势、精神、张扬,乃至中规中矩的礼节,在最亲近的人面前,统统飞灰一样拂落。上仙又怎么样,四大校尉口中那个无所不能的“我们端木姐”又怎么样,她也会累、疲乏、想不透、钻牛角尖。

展昭微笑,低头亲她发顶。

她说:“回来的路上,我其实也犹豫了好久,是说出来好呢,还是不说的好。”

事情已经发生了,过了这么多年,白玉堂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冲动意气不管不顾的少年侠士了,这一笔早年的追悔莫及和无可挽回,因为冥市蜃楼的意外而被再次提起,作为唯一的知情人,她是应该重重抹下,还是淡淡擦除?

她仰头看展昭:“你说,我做得妥是不妥?”

没有对与不对,只有妥与不妥。

展昭问她:“那害死蓝玉姑娘的凶徒呢,可曾伏法?”

“我偷偷央管簿籍的鬼差帮我查了,几年前一次官兵清剿,那山里的匪寇作鸟兽散。害死蓝玉姑娘的几个首恶,一个逃跑时失足坠崖而亡;一个流窜到并州地界,得罪了当地的恶霸,被人算计着关进了死牢;还有一个另立山头,跟另一帮山匪争夺地盘,被一刀捅死了。”

虽然都不算是伏法,但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也算是以命抵命了。

那到底妥是不妥呢?

展昭沉吟良久。

“这个也不好说,各人心中自有分辨。依我看,白兄之所以此趟对蓝玉姑娘的事如此上心,是因为他早已察觉自己早些年的一些看似侠义之举,实则莽撞而后患无穷。所以不惜拉下面子,再三求我,想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他已经得了教训,把真相告诉他,其实也于事无补,只是在他心口又密植一排刺而已。”

端木翠叹气:“就是这么说呢。虽然这白玉堂着实……可恨,平时看他,总是看不顺眼,但也不想这事成他郁郁心结。”

展昭笑了笑:“于蓝玉姑娘,事情已经发生,无法弥补。你让白兄帮她整修坟冢,再行发送,也是功德一件,更何况……”

他欲言又止,那后半截话,到底是没说出来。

更何况,白玉堂那么通透的人,真会看不透端木翠的用心吗?也许他早已知道,只是不想去点透罢了,谢过端木翠的良善用心,也给自己留一丝虚假安慰。

时候不早了,他催端木翠:“走吧,百戏怕是要开场了。”

端木翠眼睛一亮。

“去马行街吗?头天公孙先生还说,曹家婆婆的肉饼,堪称一绝。还有还有,提篮的小贩儿,卖的砂糖冰雪,入口即化,比之天庭的甜品也不逊色……”

展昭微笑:“还不是你说了算,谁还敢拦着你,动不动就去二郎真君庙告状……”

两人且说且走,小青花在后头眼巴巴看着,想跟去,没有主子应允,终究是不敢。

——主子,不带我去吗?

——我好些日子没出去逛了。

——我今天哭得好卖力,嗓子都哑了呢,你听,你听……

回应它的,是砰的一声,大门关上。

算了,小青花无精打采,回屋枯坐片刻,看到砚里余墨未干,于是翻出日记本,唰唰唰唰,又成一篇。

“今天,主子为了我白恩公去了趟冥市,嘱咐我们把戏做足。我哭得分外卖力,嗓子都哑了,可是展昭做什么了?眼泪都没流一滴!然而最后,我主子只带展昭去逛夜市,根本就无视我的辛苦。这年头,老实的碗太受欺负了,我再也不屈服这样的命运了,我要奋起!我要抗争!我要反击!”

第二天巡街,路过绸缎庄,想起徐庆和白玉堂他们就住在这里,于是请掌柜的通报一声,说是开封府的展大人过来拜访。

迎出来的,是笑呵呵的徐庆。

问起白玉堂,他挠挠脑袋。

“你说五弟啊,昨儿连夜走了。问他为什么,他说赶着去操办一位朋友的丧事。展大人,你说怪不怪,跟五弟这么多年兄弟,我还真不知道他有这么位我不认识的朋友呢……”

是吗?

风吹过,院子里的绿树枝叶婆娑,阳光透过叶片,在青砖地上洒下金色的碎影。展昭的目光从那些碎影之上掠过,想着:这样……也好。

同一时间,小青花斜躺在端木翠小院的花圃里,闲闲翻着自己的日记。

这么些日子,写了也有一厚本了,每次展读,都觉得字字珠玑唇齿留香,真是惊才绝艳的好文章呢。听说公孙先生跟印书局的人颇有交情,不知道能不能委托公孙先生帮忙付印,做个有生以来,第一个出书的碗,赚它一个青史留名。

翻到最新一篇,咦……

阳光透过头顶那株“抓破美人脸”的茶花花盘,在日志的最新篇上投下金色的碎影。

在那句“我要奋起!我要抗争!我要反击!”的下头,赫然朱批了两个大字。

——你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