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过三,天色明起,公孙策大门一开——
原本准备直面新鲜空气兼直抒胸臆迎接又一日新生活,谁知迎来一对状似逃难的男女。
难怪有人说,生活便是一连串意料之外珠串而成。
四分之一炷香的工夫之后,公孙策好整以暇地捧一盏热茶,细呷细品,兼听展昭讲述那发生在冥道的故事。
正听到咋舌处,梳洗整装完毕的端木翠自楼上下来,因问:“展昭,你说到哪儿了?”
公孙策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端木姑娘,听说你受伤了?”
“胳膊吗?”端木翠唰地举起手臂,未等公孙策反应过来,上下左右一通摇摆:“已经好了,拎个千八百斤不成问题。”
展昭咳了两声,补充说明:“后来曙光重现,她法力恢复,手臂也就没事了。”
公孙策一时语塞:信息不畅,自己的关切之情也送得如此滞后。
“不管怎样,此趟冥道之行着实凶险——倒是多亏了展护卫在侧。”公孙策直觉展昭功不可没。
“话是如此,”端木翠想了想,提出个人意见,“展昭,下次救我,能不能不要把我球一样扔来扔去,五脏六腑都险些颠将出来。”
“还有扔来扔去?”公孙策好奇。
“可不是……”虽说受人救命之恩,端木翠原计划按下不表,但是听得公孙策问起,还是忍不住诉苦,“展昭素日里,都是这般救人?”
“当然不是。”公孙策断然否认,“将人抛来抛去成何体统?何况你还是个姑娘家,更加不妥。”
展昭暗暗叫苦。
端木翠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先生的意思是,展昭只是针对我?”
“正是!”公孙策一脸严肃,“端木姑娘,难道你看不出来,展护卫这是对你心有积怨?”
展昭咬牙:这是多明显的挑拨离间啊……
“为什么对我心有积怨?”端木翠委屈,“我又没有得罪过他。”
“难道你忘记,刚开始时你将他困在屏障之中?”公孙策给端木翠指点迷津。
端木翠似有所悟,半晌,颇为幽怨地看展昭:“难怪在冥道之中朝你借个枕头都诸多搪塞,还说什么于理不合,原来公报私仇。”
“借个枕头?”
“就是……我受伤时倦了,借他靠一靠……展昭只是不肯。”端木翠说得含糊。
“这就更不对了。”公孙策摆事实讲道理,“展护卫以往办案,也救过不少官家小姐,或倚或靠,他何曾道过半个不字?”
“公孙先生!”展昭终于忍不住。
公孙策心情大好,很是得意地溜了展昭一眼:虽说搬弄是非不是君子所为,但是偶尔为之,的确是怡情怡性,妙不可言。
这厢公孙策刚消停些,那厢端木翠又叹开了,偏还故意叹得幽怨缠绵,直叹得展昭忍无可忍。
“你还要不要同公孙先生商量冥道之事?”
于是,话题总算是扯回正道来了。
端木翠伸指在空中比比画画,为公孙策详述冥道情由。
“这里是个穹顶,冥道在此处一分为三,先生可看得明白?”
点画之间,冥道构图已隐现半空,哪里为顶,哪里分道,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展昭轻吁一口气:眼前图景太过惟妙惟肖,一时间竟有重处冥道的错觉。
“右首岔道是关押宣平亡魂的地方,我曾亲眼见到凿齿将亡魂押入。左首岔道是后来我跟展昭的藏身之所。”言及至此,端木翠有些许得意,“我早同展昭说,妖兽不敢入内,个中必有蹊跷。展昭,后来我带你入内看过,你总算相信了?”
展昭微笑:“何消你带我进去看,我自然相信的。”
公孙策使劲瞪大眼睛,试图从那小小岔道内看出端倪来:“这岔道内究竟有什么蹊跷?”
端木翠笑而不答,忽地袍袖一展。
公孙策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到无数翅膀拍叠之声,紧接着图幅中寸许方圆的岔道之内,竟飞出黑压压成千上万只血蝙蝠来,乍看只粒米大小,密密麻麻飞赴不绝,一出图幅见风即长,双目赤红如血,利爪虬曲如刀。更瘆人的是其面目,虽只拳头大小,偏五官具备,皱纹交叠,挤眉弄眼,怪异之至。公孙策猝不及防,腾腾腾连退数步,险些跌坐地上。
就听展昭急道:“端木,莫要吓先生。”
话音未落,只听端木翠一声清叱,眼前所现,顿化乌有。
即便知道方才所见皆是幻景,公孙策还是忍不住冷汗涔涔。展昭看向端木翠,目有责备之色。
端木翠低声嘟囔:“公孙先生重任在肩,我只是想让他先适应一下。”
展昭语气略重:“先生要对付的并非血蝙蝠。”
“先生若连血蝙蝠都不怕,当不致忌惮鬼差。”
公孙策先是如坠云里雾中,继而头皮发麻:“为何是我重任在肩?让我习惯什么?鬼差又是什么?”
展昭沉默片刻,字斟句酌:“公孙先生,此番当真是要偏劳于你。听端木所言,宣平死者,只要尸身尚在,还是可以返生的。”
公孙策这一惊非同小可:“当真?”
端木翠点头:“冥道罗魂不比黑白无常勾取人命——冥道鬼差收走的魂魄,都是不当死之人。只要尸身无损,将魂魄放归之后再以七星灯续命,返生理当有望。”
公孙策慢慢平复下来:“你所言的七星灯,可是诸葛孔明在五丈原点起续命的七星灯?听闻要点七盏大灯,外围七七四十九盏小灯,个中又有本命灯,恁地烦琐。”
端木翠笑道:“是这灯没错,不过不必这般复杂。只要在尸首头脚七寸处各点一盏槐油灯,放归魂魄后护灯三刻不灭,当可事成。”
公孙策似有三分明了:“端木姑娘如此说,是想让我护灯?”
“名为护灯,实为救命。还乞先生成全。”
公孙策哑然,继而失笑:“端木姑娘,你怕我回绝吗?事有可为不可为,既为救命,公孙策岂敢有二话?”
“有句话我须说在前头,羁押亡魂的妖兽即为鬼差,它们不会听任你护灯,兴许会用尽手段阻挠于你。”
公孙策大笑:“那也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鬼差来了公孙挡了。”
端木翠这一下好生意外,笑向展昭:“公孙先生的胆子,可比我先前所想大得多了。”
展昭轻声道:“公孙先生不是胆大,是任重而无畏,着实令人叹服。”
端木翠却不明白胆大与无畏究竟有何差别,疑惑了一回,也不再略萦心上。
倒是公孙策又想起一事,因问道:“你方才说亡魂被羁押在冥道岔道之中,又提及‘放归魂魄’,难不成要二进冥道?”
端木翠神色颇为郑重:“确是如此,曙光力弱,只能让冥道显形一个时辰。方才在冥道之中,法力甫复,曙光便行退却,我只得与展昭匆匆离开——初探冥道,可说是一无所成,二进冥道势在必行。而且,为了不耽搁时辰,再入冥道之时,我会径自去寻温孤苇余,放归魂魄一事,要请展昭帮我去做。”
公孙策心惊:“那岂不是很危险?端木姑娘,你进了冥道就失去法力,如何去寻温孤苇余?展护卫要单独对付妖兽吗?可有万全把握?”
端木翠笑道:“公孙先生,你要护灯,岂非也有危险?谁敢讲有万全把握?尽力趋吉避凶罢了。”
一席话说得余皆默然。
端木翠见两人面色凝重,倒是暗悔自己将话讲得重了,忙又说:“先生且放宽心,在此之前,我也会做些准备——如果事先在你和展昭身上写上符咒,鬼差当不能轻易近身。”
公孙策皱眉:“那么你又当如何?”
端木翠笑道:“吃得一堑,如何不长一智?此番我都想好了,开始就要同曙光之灵讲定——冥道显形之后,它们不要再傻愣愣挂在中天,径自来找我便是,我带着曙光入冥道,就不会再有失去法力的风险。”
公孙策细细想了一回,心下稍定:“这样听来,似乎已有八分妥当。只盼着莫要再出意外才好。”
端木翠禁不住苦笑,因想着:若能事先预知,只怕也不叫意外了。
事既议定,接下来自然要由李掌柜出面张罗,于是一通打门,唤起睡眼惺忪的聚客楼掌柜。
李掌柜倒也不是闷头不问事之人,听过公孙策吩咐,径自将心中疑惑道出:“宣平有疫以来,为防瘟疫扩散,因疫而死之人的尸身向来是就地焚毁。公孙先生,现下不但不让烧,还要一并送至城隍庙存放,又要首尾点灯,实在……”
李掌柜面现为难之色。
又不能将个中原由向他细解,公孙策唯有含糊其辞:“在下颇通玄异之术,或许能招得魂归也未可知。”
“招魂?”李掌柜的眼珠子险些没瞪出来,“先生还会招魂?”
公孙策汗颜,硬着头皮继续忽悠:“略通一二。”
李掌柜还待感喟几句,端木翠却嫌他啰唆:“掌柜的,你照办就是了。公孙先生若真能招得魂归,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谓功德无量。就算是招不回来,你们又有什么损失?横竖试上一试。”
听着确也在理,李掌柜心一横,跑腿去也。
到得此刻,展昭与端木翠方才真正消停下来。
一时相对无话,反觉白日漫漫,待了半晌,端木翠叫饿:“公孙先生,有吃的没有?”
公孙策朝灶房努了努嘴:“昨夜剩下的饭菜,都在那儿了。”
“就没有早膳吗?”
“你也看到了,李掌柜是直接被叫醒了去忙活的,哪里有空备餐?”
“那先生不做吗?”
“应该由我做吗?”
“那展昭不做吗?”
“应该由展护卫做吗?”
如此超强对答,展昭听得面部一阵抽搐。
末了,端木翠终于在公孙策的引导下了然自身使命,老老实实进了灶房。
八分之一炷香的工夫之后,期期艾艾出来请展昭入灶房“议事”。公孙策好奇之下也想跟进去看看,端木翠说死也不让。展昭心下叹息,待看到几个熏得乌黑的碟子里其状难辨的烧焦物事,更是以手扶额,呻吟不止。
端木翠赔着小心解释:“原本只想那个……加热一下,谁知道三昧真火威力太强,直接烧得好像炭一样了。”
展昭毫不客气:“你若不作神仙,改行卖炭足可养活自己,卖炭翁还需伐薪烧炭南山中,你就地取材,无本生利。”
端木翠不吭气了,她确有这么点好处:但凡自己真的做错了或者理亏,立刻心慌气短斗志不再。
顿了顿,清清嗓子,老调重弹:“我一个神仙,不远万里,从瀛洲到宣平……”
“一路上水也没喝两口,到了宣平就忙前忙后,还帮我去开封府取剑。进了冥道九死一生,好容易脱险还要进灶房备膳,是吧?”
端木翠笑得分外热情:“展昭,你真是……善解人意。”
“从你口中听到夸赞之语,还真是难得。”展昭没好气,“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让我进来,究竟为的什么事?”
“自然是……请你帮忙。”
“帮什么忙?”展昭故作惊讶,“让公孙先生把这些炭给吃了?”
“当然不是。”端木翠笑得面颊发僵,“展昭,你还记不记得,上次你煮粥,险些把开封府的灶房……给烧了?”
真是……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次险些烧了开封府灶房是不假,但明明事出有因:若不是当时刺客正好来犯,他也不会离了灶房——谁能预料到灶膛的火烧将出来,引燃了柴堆?灶神不明因果,便去跟端木翠搬弄口舌,着实可恨。
“记得,又怎样?”
“那这次……”端木翠吞吞吐吐,目光便在展昭与碟中炭之间逡巡。
展昭先是莫名,而后瞠目结舌。
“你不会是想说……这些炭是我烧出来的吧?”
端木翠笑得愈加温柔:“展昭,反正上次已烧了灶房,这一次你帮我下厨,烧焦了菜也不稀奇……”
展昭径自打断端木翠:“为什么是我烧焦了菜而不是你?”
“我是神仙啊。”端木翠再次把身份问题摆上桌面试图博取展昭同情,“如果公孙先生知道我连这些小事都做不好,岂不是颜面尽失?”
“你的意思是,我把菜烧焦了就很风光?”
“人家只是同你商量商量,”端木翠委屈,“你就这么咄咄逼人。”
展昭无奈:“菜烧焦了就烧焦了,公孙先生也不是非吃不可,跟先生实话实说,先生不会为难于你。”
“那多没面子……”端木翠嘀咕。
姑娘哎,你是有多爱面子……
展昭终于无语,凑近碟中炭又端详了一回,实话实说:“不是我不帮你,你自己看看,我实在是没那个本事将菜烧焦成这等模样——先生何等聪明,定不会相信的。”
“那你总有办法吧?”端木翠对展昭寄予厚望。
展昭苦笑,只得给她支招儿:“平日里脑子倒聪明,此刻反糨成一团了?既是神仙,穿墙出去,现下正是早膳时分,去邻近人家借些来,也可蒙混过关。”
“借些……”端木翠喃喃,蓦地双眸亮起,“是了,我怎生没想到,我这就去。”
笑吟吟转身欲走,却又被展昭拽住。
“身上有银子没有?”
“还要银子?”
展昭掏出碎银子给她:“都是普通百姓人家,你还真白拿了别人的?记得与人些银子。”
端木翠接了银子,忽地又想到什么:“那先生那边……”
“快去快回,我替你瞒过便是。”
端木翠喜上眉梢:“展昭,我便知找你没错的。”
展昭不答,含笑目送她穿墙而没,这才掀帘出了灶房。
公孙策果然有些好奇:“端木姑娘找你何事?”
“端木她……”展昭脑子倒也转得飞快,“问起先生喜欢吃什么,也好有个准备。”
“都是昨日剩饭,还能翻出新来?”公孙策笑着摇头,“不过端木姑娘也真是有心。”
展昭暗道一声惭愧,暗暗期盼这位“有心”的姑娘快快归来。
端木翠这次倒没让展昭失望,不多时便笑盈盈自灶房出来,左手捧了个蒸笼,右手端着盛满饺子的瓷碗,身后还跟了三四个忽上忽下的海碗,凑近一看,酱菜有之,米粥有之,油馍有之,卤肉有之,掀开蒸笼,却是热腾腾一笼包子。
看起来,是扫荡了不少家。
公孙策讶异:“端木姑娘,这不是昨日的剩菜吧?”
“当然不是。”
展昭舒了一口气:她若答曰“是”,才真真骇人。
“那这些……是怎么办到的?”公孙策着实欢喜。
“当然是神仙法术的精妙之处了。”端木翠大言不惭。
展昭想到灶房中平白多出的那几块炭,微微一笑,话中有话:“神仙法术,的确精妙非常。”
公孙策自察觉不出展昭弦外之音,伸筷拈起一只包子:“端木姑娘,这包子是什么馅的?”
“啊?”端木翠倒不提防有此一问,她方才走东家串西邻,知道蒸笼中是包子拎了便走,倒的确不知包子是什么馅的。
不过她反应倒是不慢:“这包子馅可费了我许多工夫,先生不妨猜猜看?”
彼时展昭正低头喝粥,听她如此讲,便知她又在胡混,一个忍俊不禁,便被汤粥呛到,拼命低头忍住笑,借着咳嗽掩饰过去。
公孙策倒认真起来,将筷子移近跟前,翻来调去看了半天,又细细嗅了嗅,有些不确信道:“是荠菜的?”
“先生说是,就是吧。”端木翠语焉不详,继续故弄玄虚。
公孙策哈哈一笑,反觉得端木姑娘今日分外讨人喜欢,张口一咬,不由点头:“是荠菜的,香得很。”
端木翠这才长长舒一口气,也伸手拈了一只,想也不想径自递与展昭:“展昭,你也吃。”
展昭未料到她竟是拿给自己的,愣了一回才接过,抬眼时便见公孙策看住他若有所思,目中尽多戏谑意味,不觉面颊发热,微微偏转了头去。
公孙策却不放过他,意味深长道:“端木姑娘费了这许多工夫才做好的包子,味道确是不凡。展护卫,你快尝尝。”
展昭盛情难却,只得咬下一口,含糊其辞:“的确不凡。”
两人话中有话,弦外有音,只端木翠听得心中称奇,因想着:那户人家的主妇,也未见什么奇特之处,能做出怎样不凡的包子了?想来想去委实纳闷,拈了一个来吃,自觉也属平常,心下愈加不解。
那边厢公孙策不但自己吃得高兴,还一个劲撺掇展昭:“展护卫,端木姑娘一番心意,你多吃些。”
展昭有苦难言,扛不住公孙策热情推销——“这包子馅端木姑娘费了许多工夫”“总是端木姑娘一番心意”,只得辛苦埋头吃包子,吃完一个,公孙策又分外热络地递上一个。
一顿饭下来,其他碗中动的都少,独那一蒸笼包子,堪堪见了底。
饭毕,公孙策带同二人一起去城隍庙看李掌柜准备得如何。路上展昭寻了个空子,将端木翠拉后一些,咬牙道:“下次再去寻吃的,除非是立了心意要把人撑死,否则莫要弄这么多包子来。”
不提还好,一提至此,端木翠分外委屈:“公孙先生直说那包子好吃,我只吃了一个,都没品出什么味来。有心再吃一个,就见你左一个右一个,吃着一个还抓着一个,唯恐你不够吃,都省了给你吃,你反嫌我弄得多了?弄得多了你还全吃了,没说留我一个?”
展昭未料到她反有理了,语塞半晌,末了恨恨道:“总之,你若再下厨,做什么都好——除了包子。”
未及端木翠回答,公孙策回首招呼二人道:“脚下放得快些,前头便是城隍庙了。”
进得城隍庙来,李掌柜果带了一群人忙活得正紧,前面的大殿中分左右两边,各摆了约莫二三十具尸首,问起昨日移入的重疫病人时,原来都已差人抬去了后殿。
见公孙策左顾右盼似在点数,李掌柜过来解释:“前几日的死者都已烧掉了,这里是这两日的。”
顿了顿又道:“有几户都已抬走要烧了,听闻先生能招魂,又赶紧追回送了过来。”
公孙策略点了点头,心中却不禁沉了几分,四下看时,在尸首边忙活的多是死者家人,听到李掌柜的所言,都抬头看向公孙策,目中尽多希冀之色,还有几个妇人当即便过来给公孙策跪下,未及开口便抹开了眼泪,慌得公孙策忙不迭将人扶起。
展昭亦是心下恻然,因问李掌柜自己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李掌柜道:“此间就不麻烦展公子了,家里人尽可安排妥当。后面公孙先生招魂时,还望展公子多多帮衬。”
他忖度着展昭与公孙策本是一道,既然公孙策会招魂,想来展昭也是不差的。
展昭微微颔首,算是来了个默认,四下走动看了一回,几次欲上前帮忙,死者家人只是含泪婉拒——料来至亲之人的身后事,他们并不想让旁人插手,展昭也就不再坚持,淡淡一笑便退了开去。
此时才发觉不见了端木翠,问公孙策时,公孙策道:“方才好像还在这里,一晃眼便不见了。”
展昭又等了一回,不见端木翠回来,心下有些着急,正没理会处,忽听端木翠叫他:“展昭。”
回头看时,端木翠正站在殿门口向他招手。展昭快步过去,就见端木翠手中托了个盛了一半水的水钵,钵中斜搭了支小毫。正觉奇怪,端木翠拉他向外走,道:“横竖你在里头也帮不上忙的,出来我帮你写符咒。”
展昭了然,随她到殿前阶上坐下。端木翠将水钵搁在一旁,从腰间取出碧玉小刀,便在中指腹处割了一道。俄顷血珠渗出,端木翠以手作笔,在钵中水面之上迤逦写过。展昭只见淡淡血线氤氲开来,原本平静的水面忽地便如烧沸般鼓震不休,待得重新平静下来,一钵水已然丹砂般赤红。端木翠吁一口气,将那小毫在钵中蘸过,微微仰起脸来,先就展昭衣袖处写开。
展昭留神看她笔法,只觉行笔甚是怪异,忍不住问道:“端木,你写的是什么字?”
端木翠一边写一边道:“自然是仓颉造的字了。传说他闻鬼神夜哭而造字,用他造的字写就符咒,那些个妖兽鬼差更敬畏些。只是笔法太过冷僻,有些我都忘记怎么写了。”
这话说得倒是实在,展昭见她中途几次停下,眉头颦起,只是咬住笔杆出神,便知她又忘记怎么写了。还有几次,似是忘了符咒,口中念念有词,默念了好几次,方才续笔。展昭忍不住想着:端木这等性子,要她记这些繁复符咒和冷僻笔画,确也不是易事。
不多时日头高起,冬日和暖阳光洒将下来,暖意似从四肢百骸而入,叫人全身心融融得分外舒服。端木翠略略抬起头来,姣好容颜恰似镀上一层柔柔金色,面上神情分外认真沉静,较之往日,异样美丽。展昭一时看得怔住,竟微微失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端木翠一迭声唤他,回过神时,但见端木翠满目狐疑,道:“展昭,你看什么?我唤你几次你都不应。”
展昭唇角微微上扬:“我只是觉得,你这般安静不说话时,似与平日间换了一个人,尤其的……好。”
端木翠奇道:“尤其的好?我不说话时反尤其的好?好在哪里?”
展昭看住她,眸中笑意愈显,也不言语,只等她自说自话。
果然,端木翠自己臆想开了:“不说话时反尤其的好?展昭,你是嫌我素日里聒噪了吧?”
展昭笑而不答,稳当坐看她如何应付。
这一点上,端木姑娘从不让他失望。
“展昭,我也觉得,你不说话时,分外的好,好过你平日间千万倍。不如这样,我们都不说话,互不理睬,索性让你好到底。”
端木翠说到做到,除了偶尔翻展昭两个白眼之外,接下来果然再不理睬展昭——是为一言九鼎,真信人也。
展昭却也乐得自在,这几日劳碌奔波,于冥道内出生入死,一颗心几曾落过平地?忽然间便能如此安闲地坐于此间,沐着冬日晴光,旁侧美人“红袖添香”——虽然这美人只是在他袖上鬼画符,间或扔两记眼刀破坏情调——在展昭看来,已是难得奢侈了。
更难能可贵的是,这姑娘主动缄默,给他留出大幅余地,回味这几日跌宕辰光。
许是性格使然,劫后余生,展昭更喜静坐一隅,将凶险之途细细梳理,酸甜苦辣,诸多情愫,该扬弃者自扬弃,该收藏者自收藏,歇得一回,缓过劲来,重又整装上路。旁人看来,还是往日形貌,殊不知心中自又沉淀许多——数十年来,习以为常,哪一次真缺了这一环节,反周身各处都不自在,直觉少了些什么,恁地怪异。
因此上,此时此刻,更觉分外宁静、别样安详,略略展目,远处屋舍之上,偶有炊烟扬起,也不知是哪户懒起人家,误了早膳时辰,此刻方才急急生火起炊。
人生起伏,一起需得一伏来平;世事悲喜,悲处需待喜处熨帖。就如方才经历大劫,必得眼前这样的大安宁大祥和大平静方能抚慰,否则永处骇浪,频经谲险,他纵是铁打筋骨也吃不消。
心念至此,胸中五味杂陈,一时间喉头发酸,双目亦随之发涩——他总是如此,笑对生死淡看沉浮,却常为身边寻常细小事感动如斯。轻轻合上双目,静静压服下突如其来的情感上涌,这才叹息般低声道:“端木,这样真的很好。”
“哈!”端木翠扬起脸来,一脸烂漫笑意,“展昭你输了,说好了互不理睬的,你先开口,你就输。”
“是,我输了。”展昭微微点头,“若得眼前景长久,我愿多输几次。”
端木翠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你今日变作了文人吗,说话都如此拗口。”
说话间,忽听巷口悲恸声起,两人齐转头看时,却又有一户人家抬了担架往这边过来。啼哭的是旁侧依着担架的素衣妇人,身后跟了两个才总角的小儿,牵着那妇人衣角哀哀而泣,一行人急急忙忙进殿去了。
展昭暗自叹气,看端木翠时,却见她面上竟似有羡慕之色。
“人若死了,需得这样哭哭啼啼方才热闹。”
展昭愕然:“端木,人之殁亡于家中亲人,是一大不幸。”
“我知道啊。”端木翠眸光黯淡下来,将手中小毫在钵中搅来搅去,“可是我若死了,连个为我哭的人都没有,想想都觉身后凄凉。”
展昭笑:“你是神仙,与天地同寿,安康长久。”
“那也未必,前些日子,狸姬擅入瀛洲,不就戕害了瀛洲女仙?还有今日早些时候,在冥道之中,我也险遭不测。谁敢说安康长久?”
展昭竟不知如何出语安慰于她。
又听她低声道:“展昭,我希望我身故之后,有人将我风光大葬,有儿孙为我披麻戴孝,出殡时沿路哀哭撒下纸钱,年年有人为我上坟烧纸,时时念叨起我,这样才热闹些。可是能为我做这些事之人,朋友也好,亲人也好,都死在我的前头。有时候想起他们,连面目都记不清了,实在是隔了太久太久了。”
展昭低声道:“瀛洲的日子,不尽如人意吗?”
端木翠摇头道:“不是不尽如人意,是太冷清了些。我有个大哥叫杨戬,他远在天庭,被封作司法天神,事务繁忙,隔着很久才能来看我一次。有时候想想好生无趣,生也孑然死也孑然。世间那么多人想要登仙,登仙有什么好,一个人孤零零的,纵有行天走地翻江倒海的本事又能怎样?”
展昭笑道:“说的什么话,什么叫生也孑然死也孑然?我不是你认识的人吗?公孙先生不是吗?还有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他们,不都是吗?”
端木翠看住展昭,好生认真道:“展昭,我若死了,你会好好安葬我吗?”
向来只有托生,望君好生照顾云云,未料到竟从端木翠口中听到截然相反的话来,展昭知她并非说笑,但若真要说出“好好安葬于你”的话来,又觉匪夷所思违背常理,是以左右为难,只是说不出口,如此踌躇好久,忽地抬眼见到端木翠眸中满是期冀,心中一悸,已有了计较,将她拉近身前坐下,柔声道:“自然会的。不但风光大葬,还要年年上坟烧纸,时时心中记挂,不会让你觉得地下冷清,日子寂寞。”
端木翠怔怔看了展昭良久,嘴唇微微翕动,反说不出话来,末了垂下眼帘,将小毫在钵中又蘸了一蘸,拉过展昭另一只衣袖继续为他写上符咒,只是心神不定,写了几行又停下,将展昭衣袖在手中攥揉了许久,这才低声道:“展昭,你这个人,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唉,你这么好,将来莫要被人欺负才好。”
展昭失笑:“有谁会欺负到我?”
端木翠摇头:“我也不知道,不是老说人善被人欺吗。以后当真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会好好整治他。”
展昭逗她:“那你若不在了,我去找谁为我出气?”
话甫出口,便觉后悔,只因着方才端木翠提起身后之事,他一时未跳将出来,这才脱口而出。虽说知道端木翠不会介意,但心下总觉怪异,似是故意出语咒她一般,不觉有些讷讷。
端木翠反认真起来,颦眉想了一回,喃喃道:“这倒也是……”
越想越觉理不出头绪,不自省自己思绪混乱,反觉得眼前提问之人分外多事,索性脸色一沉,没好气道:“展昭,你这个人真是麻烦。别乱动,我在写字。”
于是顷刻工夫,展昭由“很好很好的”变作了“麻烦”。
所谓冰火两重天,想必亦如是。
是夜,月洗中庭。
在聚客楼匆匆用了晚膳之后,公孙策、展昭并端木翠三人便回到城隍庙。李掌柜先还陪三人坐了会儿,不久疲乏上身,被公孙策劝了回去休息。近子夜时,陪同在侧的逝者家人也三三两两离去,走之前少不了过来又拜谢公孙策一回,目中殷殷期待之意。公孙策未曾施力便受人大礼,心中不知暗道了多少声惭愧。
丑时初刻,偌大城隍庙,便只剩了这三人。
日间劳碌,本就乏人,丑时又是一天内最疲困的时辰——偏这三人浑无睡意,一个赛一个地清醒。
端木翠就不用说她了,神仙构造,体质异于常人,虽说也会乏会困,但耐久力绝对一流,再撑个几晚也不成问题。
至于展昭,他是心中有事——这一趟言说是并肩作战,实则兵分三路,“主战场”完全不同,两两之间无法策应,公孙策和端木翠,哪一个都让他足够忧心。
再说公孙策,他实在是给……吓精神的。
胆子小不是缺点,从某种意义上说,更利于侧面提醒我们谨小慎微热爱生命,公孙策一介书生,闲时磨磨墨浇浇花研究一下岐黄之术,子不语怪力乱神若许年,平生做过最为凶险之事估计就是在刺客来袭之时保持镇定兼与大人互相掩护着撤退,忽然间被许以大任,要在群魔乱舞之间独立守住这一亩三分地,心下波涛翻滚、忐忑难安是绝不奇怪的——昏昏欲睡饱暖思温床才叫不正常。再说了,大半夜的,坐在这破败的城隍庙门槛上,身后是一殿的死尸,时不时还有阴风袭背,回头看时,殿内漆黑一片,借着夜色,勉强能辨出躺着的一具具人尸,尸体首尾处的油灯内,盛着满满的泛着怪异光泽的槐树油……这场景,搁着谁谁都瘆得慌。
原本三人还是饶有兴致地闲聊着,只是后来聊到“奇闻轶事”这一环节时,端木翠无端热情高涨。公孙策敏锐地察觉出她很有显摆自己阅历非常想给大家讲鬼故事的倾向,当机立断,腰斩了谈话。
于是端木翠很是悻悻,谈兴一落千丈,懒洋洋背倚门楣,双手环膝,下巴直如小鸡啄米,在膝盖上点来点去。
待得展昭注意到时,她已经不亦乐乎地点了许久,偏还点得很有规律很有节奏,让展昭平白想起寺庙中的木鱼,也是这般隔一会儿敲一下,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再看了一回,展昭心中好笑,忽地伸出手去盖住她膝盖,端木翠这一点恰点在他手背之上,心中奇怪,歪头看他道:“你干吗?”
展昭抽出手来,顺手将她垂落的发丝拂到耳后,微笑道:“你倒是不嫌累。”
两人这边一说话,公孙策也从发怔之中反应过来,忽地想起什么,向端木翠道:“端木姑娘,你晚间帮我写的符咒,能写在你自己身上吗?”
端木翠摇头:“那符咒是保护凡人免受鬼差伤害的,于我没什么用。”
“若你失去法力又变作凡人,符咒不就可以保护你了吗?”
端木翠嘴一撇:“我此番带着曙光入冥道,怎么会又变作凡人?”
公孙策叹气:“话不能这么说,最中央的岔道你没有进去过,谁知道温孤苇余在里面搞什么名堂?里头没准有更厉害的妖兽,说不定就有专门吃曙光的。”
展昭原本以为,依着端木翠的性子,必会出语把公孙策堵个够呛,哪知端木翠不但没有回口,眼中反露出诧异之色来。展昭心中一动,脱口而出:“端木,的确是有吃曙光的妖兽是不是?”
端木翠迟疑了一下:“是有的,有一种很小的妖兽,只婴孩拳头大小,因为天狗食日,这种妖兽吞噬曙光,其状又类狗,上界称之为小天狗。”
公孙策误打误撞,竟还打中撞中,心中说不出的得意:“你看看,如果你遇到温孤苇余,他到时候放出一群小天狗,曙光落荒而逃,你哪里还有法力?到时候还不是要凭符咒救命?”
端木翠为自己辩解:“可是小天狗不是上古时候的妖兽啊,冥道怎么会有?”
“说不定是温孤苇余带进去的。”
“温孤苇余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带小天狗进冥道?”
这两人若如此绕下去,只怕到天亮都绕不出个所以然来,展昭叹了口气,语气略略放重了些:“端木,先生是为你好。”
“又要写字!”端木翠气苦,“还是那么冷僻的曲里拐弯的字,第三遍!”
展昭的目光在传递出同情的同时,也明明白白昭示出绝无半分商量余地的坚持。
端木翠哀怨地盯了展昭许久之后,俩字,认命。
这一次写符咒与先前给二人写时又不同,只是以手指蘸着钵中血水在面前凌空点画,那只小毫依着手指点出的笔画在她衣裳之上走走停停。她写得起劲时,那小毫也走得雀跃;一时想不起笔画时,那小毫也巴巴停在当地。更好笑的是有几次她写得烦恼,呻吟着将头埋在膝间,那小毫竟也如同遭了霜打一般弯下腰来,全然没了平日间“笔直”的形象。
展昭见惯不惊,公孙策却看得叹为观止,因想着万物有灵,的确不只是口头说说这么简单,扭头看城隍庙的一砖一瓦,感受亦是不同往日。
就这样有话没话,有搭没搭,辰光如涓涓细流,留之不住追之不及——转眼间,已是入曙时分。
公孙策看着端木翠唤下曙光,听她给曙光加持归去来咒,又看着那团曙光高高去向中天,竟没来由地心慌起来。
端木翠也有些紧张,方才大把闲暇,她都没什么话说,此刻分别在即,她反涌出许多事来要交代,其实说来说去,都是她先前吩咐过的。
“公孙先生,曙光现于何处,冥道便在哪里显形。待会儿我们所在的位置,就是冥道入口。展昭成功放归魂魄之后,这些人首尾处的七星灯会自行燃起火焰,届时鬼差追魂而至,会想方设法灭灯。我已在灯上设下符咒,他们无法近前打翻油灯。最要防四个鬼差聚在一起吹灯,是为‘四面阴风’,灯灭人死,最是凶险,切记。”
原来这就是鬼吹灯……
公孙策心跳如鼓,唯恐漏掉什么,用心记下,不住点头。
吩咐完公孙策,待要向展昭说两句,眼前忽地一黑。
就听展昭沉声道:“冥道显形了。”
端木翠低低嗯一声,因惦记起吩咐展昭的事来,却又不知从何开口,犹豫了一回,于黑暗之中,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不多时,曙光争先恐后,渐次回归,一粒粒微渺曙光,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道极细的光痕,愈是近前愈是莹亮,随意附着于端木翠衣袂之上,起偃无序,明灭不定。朦胧光影流转之下,端木翠的样貌忽而明晰忽而模糊,一时观之可亲,一时却又疏远陌生。展昭忽然生出空落之感,只觉天地尤其阔大,余一颗心飘飘荡荡,上下左右茫然试探,终年累月也触不到壁。
曙光归毕,端木翠思忖片刻,伸出手指隔空向着展昭和公孙策袖上各比画了一回,顿了一顿,自两人袖上各自翩翩飞下一只蝴蝶来。展昭心中一热,只觉分外亲切,脱口道:“信蝶!”
端木翠含笑不答,伸手弹了弹自己衣袖,低声叱道:“过去几个。”
话音未落,就见数点曙光自她袖上起来,慵慵懒懒,与信蝶会于中道。过了一会儿,曙光不见,两只信蝶却通体散出光来,晶莹剔透,直如明灯。
公孙策暗暗称奇,低头看衣袖时,才发觉袖口处破了一块,视其形状,正与信蝶轮廓吻合,料想展昭袖上亦如是,因胡思乱想:不知道这信蝶不飞时,是不是恰能将空处填上?若是随意寻块布料补了,便是块蝴蝶补丁——又不是大姑娘小媳妇,袖上补上这么个物事,张龙、赵虎他们背后定会笑个没完……
正如此想时,原本飞在一处的信蝶已然分开,一只停于展昭肩上,另一只却飞回殿中,立在一只七星灯的灯沿处,蝶翅微颤,连带殿内忽明忽暗,阴影憧憧欲动,说不出的怪异。
端木翠笑道:“曙光若全被我带走,你们便什么都看不到啦,留下两只信蝶,给你们照明用。”
顿了顿又道:“那……我先走啦。”
这一时刻终是到来。
端木翠去势极快,瞬息间已没入冥道入口。展昭轻吁一口气,也不再多作耽搁,转身向公孙策拱了拱手,亦疾步向冥道去了。
公孙策眼见巨大阴森的黑色洞口正对着城隍庙,不由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往殿内后退了一步。
其实方才端木翠收曙光之时,周遭一切声息已然停歇,只是三人或说或话,并无明显感觉。现下两人一走,公孙策才发觉四周静得可怕,左右看时,怕是除了自己和那只信蝶,再无活物。战战兢兢退入殿中,寻了个蒲垫端端正正坐下,明明只他一人,却深恐自己手脚摆的不是地方,坐得甚是局促。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自己的心跳声慢慢放大开来,开始时震得耳朵嗡嗡作响,紧接着偌大殿内,不知名的犄角旮旯,似乎也有这般一下紧过一下的声音涤荡开来,将自己的心跳带得愈加急促沉重,胸口滞涨无比——心知如再这样下去只怕不妙,紧要在快将注意力转移开去。
于是跟信蝶打招呼:“在下公孙策。”
信蝶很是安闲地停于灯沿之上,偶尔懒懒扇动蝶翼——总之是完全没有搭理公孙策的意思。
不过公孙策的紧张却舒缓了不少。
意识到这是一个不错的减压方法之后,明知接下来的对话过于荒诞,公孙策还是决定继续下去——再说了,自说自话,横竖没人看到,也没人听到。
“你读过书没有?”
信蝶沉默。
“读过啊?”公孙策煞有介事,“那么你对刘安的《淮南子》怎么看?有人认为其偏道家,有人又觉得应列入杂家,你怎么想?”
信蝶继续沉默。
“《主术训》里说‘国之所以存者,仁义是也’,尊仁义为存国之本,此前大人与我谈起时深以为然,想必你也是赞同的。”
信蝶似乎动了动。
当然,在公孙策看来是“似乎”——因为就信蝶的形状构造来说,除非是凑近了仔细看,否则“前”与“后”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差别的,再加上公孙先生那不甚锐利的眼神——他完全有可能认为信蝶还是没动。
事实上,我敢跟你保证,信蝶不但动了,而且是不耐烦地转了个身——在此顺便批评一下端木姑娘,如果你给公孙先生的不是一只信蝶,而是个信猴什么的,公孙先生现下面对的应该就是信猴的屁股——那么他就会及时发现信蝶对《淮南子》没什么兴趣,进而早些结束这冗长而又无聊的学术对话。
接下来,公孙策又兴致勃勃地与信蝶进行了《把论篇》及《泰族篇》的探讨——当然还是单方面的探讨——再然后,信蝶估计是忍无可忍了,终于扇动翅膀向殿门外飞去,很有壮烈到黄鹤一去不复返的派头。
公孙策及时刹住了话头,急道:“那我们来说说展护卫和端木姑娘!”
就以往对信蝶的观察来说,信蝶其实是不会说话的——至于端木翠早期是如何利用信蝶来进行消息传递我们就不去深究了——所以它究竟能否听得懂别人的话,个人一直很难确认。但是此刻,本人终于可以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了!
因为信蝶在听到关于“展护卫和端木姑娘”的话题之后,硬生生刹在了半空,然后以一种异样热情友好的姿态,向着公孙策直扑而去!
公孙策暗暗松了口气,虽然家长里短背后论人是非不是君子所为,但是!总算!是跟信蝶找到共同话题了!
于是公孙策将自己一直以来的担忧和盘托出。
“就你看来,展护卫对端木姑娘,是不是好得有些……过了?我不是说展护卫不该对端木姑娘好,但是你知道的,凡事要有度……再说了,端木姑娘不是个普通的姑娘,如果展护卫喜欢上端木姑娘,那可麻烦得紧,人仙殊途不说,端木姑娘那头还有一个什么‘故人’,这么多年过去了,看她还是念念不忘的……”
信蝶听得津津有味。
“有时候我想着,人仙相恋也不是没有先例,人间乞巧岂不就是为了牛郎织女?只是一年才见一次,太过不合情理……”
正说得忘我,忽觉眼前一闪,公孙策心头打了个突,一股凉气自足底升起,不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向方才闪动之处看过去。
不错,没有眼花,右首边最末的一具尸首,首尾处的槐油灯突兀地冒出赤红色的火焰。火苗四下跃动,血色直直映入公孙策的眼眸深处。
第一盏七星灯已经燃焰,看来,展昭那头,是交上手了。
如果我说,三人各自为战的主场,以展昭负责的地头最为枯燥、乏味、无悬念,会不会被一干期待着看到展昭在冥道中大展神威的看客们给拍死?
可是,事实如此。
与冥道妖兽交手,于展昭而言,是第二次。
一回生,二回熟。
何况,第一次时,他拖了个带伤的端木翠,瞻前顾后,对阵之时大为受阻。
而第二次,轻装上阵不说,身上还施下了符咒。
试想想,鬼差不敢近他的身,还不由得他爱怎么挥洒怎么挥洒?巨阙出鞘,剑锋过处,所向披靡,直如砍瓜切菜一般。
总之当时的情景,众看官可自行想象,在下可友情提供几个关键词,如蓝衫衣袂翩飞、眸光冷冽如电、剑光潋滟似水,剑气横扫似练。
至于妖兽那头,也有若干关键词可以参考,譬如狼奔豕突啦,抱头鼠窜啦。
这就是为什么个人觉得展昭个人主场枯燥、乏味、无悬念的原因。这哪是战场,分明秀场!
什么什么?你们觉得不枯燥不乏味,恨不得接着再看五百年?随便啦,我就是这么一说……
接下来,个人要小小地曝光一下展昭很少流露的另一面。
试想想,堂堂南侠,武功何等卓绝凛冽,对付这些个粗大笨重空具蛮力的妖兽,还不是手到擒来?所以,你犯得着用上自己成名的若干绝技,譬如梯云纵、飞鸿渡,还有对身体柔韧性要求极高的燕子三点水?普通招式譬如隔山打牛、白鹤亮翅、猛虎掏心足可应付!
你不是自我炫耀是什么?
别急着否认,你干脆利落地完成这些个漂亮招式时,嘴角分明微微勾起,带出一抹丝毫不加掩饰的自得之意。别以为当时冥道没别人,作者的眼睛是雪亮的!
似乎这里的每一个人,独自为营时,总会或多或少,流露出不同于往日的另一面,公孙策如此,展昭亦如此。
那么,端木翠呢?
端木翠完全没有想到,冥道的中央岔道居然如此之长,长到让人有一种看不到尽头的心慌。
其实她的速度已经足够快,一路疾掠而入,生怕赶不及在一个时辰内事了。
看起来,还得更快些。
端木翠眉头微微蹙起,以手结印,正要再施神行符咒,忽然咦了一声,硬生生刹住脚步。
前方的甬道处,翻滚着浓重至灰褐色的雾气,竟是把前行之路全然遮没了。
端木翠回头看了看来路:来时一路平稳,连半个妖兽都未曾遇到,难道说凶险之处尽藏于眼前的浓雾之中?
再沉吟一回,计议已定,两手轻轻搭起,默念飞廉咒,立意召出风伯,以风力驱散浓雾。
俄顷咒毕,低叱一声“去”,平地骤起劲风,向着近前浓雾疾扑而去,看似啸声雷震势不可当,哪知甫接浓雾,竟似被吸附了一般,瞬间偃息。
“连风都驱不散?”端木翠喃喃,心中大为踌躇,迟疑间,曙光在她衣肘之处起起落落,似是急声促她莫作耽搁。
“不管了。”端木翠咬咬牙,心一横,一头钻入了浓雾之中。
也不知这浓雾究竟为厚几多,以曙光之力,居然可视处也不逾丈。端木翠不敢托大,甚是小心,行不多久,忽觉身后窸窣有声,急回头时,徒见雾霭,别无他物。
于是继续前行,这一回,窸窣之声愈加明显,前后左右,嘈嘈切切,似是有人从旁偷窥,刻意压低了声音絮絮耳语。
可奇的是,只要她稍有警觉之色,那声息立时消歇,无从寻觅。
端木翠心中着恼,索性作出一副不以为意之色来,但心中警惕,不曾放松半分。
果不其然,又行片刻,前方窸窣之声忽地转成迎来之势。端木翠早有防备,疾步旁掠避开这一击。眼角余光看时,似是一长根黑色触手,一击不中,迅速退入雾霭之后,雾气翻起,瞬间失了踪迹。
端木翠尚未回过神来,后方又起异声。这一次看得分明,两根黑色触手,一左一右两边袭到。端木翠不闪不避,急念三昧真火诀,掌心赤焰燃起,径自向两根触手抓过去。
这一抓却抓了个空,那“触手”势头不减,扑打于她身上,低头看时,才知不是什么“触手”,只是两道稀薄的黑色泥泞。原先干净的衣上,立时多了两道显眼的泥浆,掌心却还好,想是三昧真火的炽烈之焰将那泥泞迫开了去。
端木翠素来爱洁,衣裳遭污,心中不喜,搓掸了一回,泥水倒是干了,但污渍终究是留下。于这岔道之中也无他法,长叹一声,只得随它去了,因想着:幸好展昭买的衣裳够多,这套脏了,回去还有的换。
既作这般想法,便不再将此事略萦心上,说来也怪,后续再无那窸窣之声,连曙光都似乎能照得更远了些。端木翠惦记着一个时辰的期限,不觉加快了步子。
她这边紧赶慢赶,却丝毫未曾留意,那泥泞留下的污渍,渐渐缩成了个手印形状。
下一刻,落步,竟一脚迈入明亮的军帐之中。
端木翠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是还在冥道的岔道间艰难跋涉吗,难道这军帐,就是冥道尽头?
一时间好生不解,细细打量这军帐,越看越觉得熟悉,目光忽然落在帐壁搭挂的链枪之上。
那不是……穿心莲花吗?
端木翠心头一震,疾步过去将链枪取下细看,正端详间,忽听帐外细碎步声,转身看时,一个俏丽的劲装女子正掀帘进来,看见端木翠时,展颜一笑:“姑娘起得好早。”
端木翠周身直似僵住,渐渐地雾气蒙了眼眸,颤声道:“你是……阿弥?”
阿弥是她在西岐时的随军侍婢。
阿弥扑哧一笑:“姑娘说这话,怎么像不认识我一般?难道昨晚饮宴,喝的酒太多了?可是我记得,敬给姑娘的酒,都让毂阊将军给挡下了。”
端木翠先时还有满腔疑虑不解,待得听到“毂阊”二字,哪还顾得上这些,便是连自己都抛开了去,一颗心怦怦乱跳,几乎要从嗓子眼处蹦将出来:“你方才说,哪位将军?”
“当然是毂阊将军。”阿弥奇怪地看了端木翠一眼,“姑娘忘记了吗,为攻下商汤重镇崇城,尚父连下三道军令,急急召回四路人马。昨日是毂阊将军、杨戬将军,还有土行孙、邓婵玉夫妇与尚父汇合之日,日暮时起宴,子夜方歇。许多将士都向姑娘敬酒,姑娘不胜酒力,是毂阊将军出来挡下的。”
“我记得,记得……”端木翠喃喃,不察觉间,泪水已滑落眼眶,“可是,毂阊,他不是早已……”
“得见毂阊将军,姑娘这一夜怕是睡不好了吧?”阿弥俯身整理床铺,竟是未曾留意到端木翠异样之色,“军营中都在传言,说是毂阊将军对姑娘有意,以后端木营和毂阊营的将士,怕是要合二为一了。”
端木翠脑中一片混沌,只觉全身瘫软无力,扶住左近的椅沿慢慢坐下,这才发觉自己穿的是睡时里衣,心下更觉茫然。耳旁金片声响,却是阿弥将她的铠甲理整过来。端木翠下意识站起,任阿弥为她披挂,就听阿弥悄声道:“姑娘,你心里也是喜欢毂阊将军的吧?”
“休得胡言。”端木翠心下尴尬,低声斥她。
阿弥却无半分畏色,笑嘻嘻道:“姑娘,我从小就在你身边侍候你,你的心思,我纵是不全明白,也能猜个八九分。纵观我西岐全军,除了杨戬,论及样貌战功,谁能及得上毂阊将军?我原先一门心思希望姑娘和杨戬将军能在一处,可他却是修仙之人……这样一来,毂阊将军便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说到这里,俏皮一笑,压低声音道:“我听毂阊营的人说,之前姑娘孤身突围为尚父搬救兵,半道撞上的就是毂阊将军,还收了他的兵马。姑娘,毂阊将军的战功比起你只多不少,他当真打不过你?我看,他是让着你吧。”
端木翠面上一红,扭转了脸去不看她,却是来了个默认。
阿弥见她如此,已知自己猜了个准,喜道:“姑娘,看来我真没说错,你真的是喜欢毂阊将军。”
端木翠红了脸道:“你又胡说……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他来的……”
阿弥做了个鬼脸:“你不喜欢毂阊将军,难道你像邓婵玉一样,喜欢土行孙?”
端木翠气得跺脚,连铠甲都不披了,伸手将阿弥往帐外推。阿弥咯咯直笑,讨饶着出了帐门,却不急离开,顿了一顿,忽然朗声道:“毂阊将军,你听到我家姑娘的心意了?你只管向丞相提亲,我家姑娘无二话的。”
就听有男子的低沉浑厚声音道:“我听到了,多谢阿弥姑娘。”
端木翠听到这声音,脑中轰的一声,若说先前还有些疑心或是清明意识,此际真是尽数抛开了去,一颗心狂跳不止,周身时而滚烫时而冰凉,面颊之上直如火烧,眼看着那熟悉的高大身形往帐内过来,连喘息都不觉急促起来,双手死死绞住胸前衣襟,明知他愈走愈近,竟是不敢抬头。
来人在她身边停下,顿了一顿,伸手将她身子扳过面向自己。端木翠下意识便想抗拒,终挨不过他力大,只觉两人离得极近,鼻端闻到他身上的男子气息,一颗心更是纷乱如麻。待想把头垂得更低些,那人却伸手抵住她的下巴,逼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来。
目光所及,果是心头念念牵牵了这许久的熟悉眉眼,剑眉斜飞,眸色深沉,看似脱略疏懒,不留意时偏又锋芒陡现,直如飞箭正中靶心。
就听他道:“方才你所说,我当你是应了,丞相那里,我会安排。”
语毕,也不待她应声,手臂一紧将她揽入怀中,低头吻住她柔软的唇。
端木翠如被火烙,想也不想,臂上发力,一掌将他推开了去。毂阊倒也不避,生受了这一掌,身子晃了一晃,却又凝住不发,末了笑道:“这一掌未用上全力,想来你也是不讨厌的。”
说着微微一笑,转身大步出帐。端木翠目送他离开,忽地心头火起,怒道:“谁说我答应了?”
毂阊身形一顿,停在门帐之外,声音虽是恢复了既往漠然,个中却不失温和:“哦,你不同意?”
端木翠气他方才轻薄,恨恨道:“我是尚父帐前战将,我要嫁,也必须嫁给西岐一等一的猛将。”
毂阊先是不语,顿了顿才道:“在你心中,如何才称得上是西岐一等一的猛将?”
端木翠走近帐门,唰地掀开门帐,倔强对上毂阊探究似的目光,慢慢伸出手来,指向东南方向。
毂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此去东南二十里,是我西岐久攻不下的商汤重镇崇城。你若能替尚父拔下崇城,无须你花轿迎娶,我和我端木营,此后都改姓毂阊。若你拔不下……”
毂阊听她话中有话,双眉一挑:“若是拔不下会怎样?”
“若是拔不下,”端木翠一字一顿,“你也不用怕,我只当被狗咬了一口,不会去尚父面前告你无礼!”
最后几个字似从齿缝之间迸出,重重甩下门帐,毫不示弱地盯住帐外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形。
片刻之后,毂阊扬声长笑。
“端木,那你便好生等着,我这就去尚父帐前为崇城请战。”顿了一顿,忽地压低了声音,“你这性子,我喜欢,初见时便喜欢上了。”
端木翠听他说得如此暧昧,直连耳朵根子都红了个透,俄顷细听外间声息,知道他已走远,这才将提起的心慢慢放下。
不对,她是想将心放下,偏生又放不下。
似乎有什么不对……
电光石火间,端木翠脊背一僵:毂阊将军,不正是死在崇城一役吗?
这念头一起,直惊出一身冷汗,也顾不上细想,劈手扯下门帐。
帐外,本该是日光晴好的,这一刻,却忽然间天地齐暗,浓雾翻滚。
端木翠踉跄着倒退两步,伸手触到甬道石壁,低头看时,袖上曙光起落不定,衣上原先已经干了的污渍之处重又黏腻淋漓,现出泥泞之色。
还在冥道。
难道方才的一切,只是虚无一梦?
端木翠怔了半晌,忽然以手掩面,指缝间渐渐洇出泪来。
瀛洲天光漫长,无风无雨,和暖日光如老旧纺车抽出长长的线头,一年又一年,从无更改。她到了瀛洲之后,和那群仙风道骨满口黄老的术士真人总也走不到一处,闲时淡看人间事,因着蓬莱、方丈、瀛洲素有来往,渐渐地,也结交了几个相熟的女仙。
有一日,麻姑到瀛洲来探她,说起几代之前,秦皇嬴政焚书坑儒,许多珍贵典籍付之一炬,个中就有夏时《连山》、商时《归藏》,煞是可惜。
端木翠笑道:“蓬莱和方丈如何我不知道,但是瀛洲设有瀚海书阁,收藏上古典籍和人间书册。《连山》《归藏》或者就在其中,改日我帮你找找看。”
麻姑笑道:“我正是这个意思。瀛洲书阁号称‘瀚海’,收藏之全可见一斑。你寻着了便差人给我,我下次入世之时,寻几个有慧根之人,将这书还归人间。”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麻姑走后不久,端木翠果寻了个方便之日,前往瀚海书阁。
瀚海书阁设在仙山环抱之间,占地广大,密竹成林,偌大仙廊阁院,却几无人声,想是罕有人至。端木翠费了好大力气,才在书阁简册高高堆起的角落间,找到埋首读书的守阁之人。
谁知连呼几声,那人沉醉书页,对她的声音竟是置若罔闻。
端木翠心下着恼,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中书册。
那人吓了一跳,这才省得有访客,赶紧起身向她行礼:“见过上仙,小仙是瀚海书阁点查经史之人……”
“行了行了。”端木翠却不欲与他客套,“我问你,此间有《连山》《归藏》没有?”
“《连山》《归藏》……”那人尚在踌躇,忽见端木翠面色不耐,忙道,“小仙记得应是有的,上仙稍作流连,小仙这便去找。”
端木翠听他说有,心下不耐之情立时去了大半,嫣然一笑道:“那先行谢过,劳烦帮我找找。”
她这一笑甚是娇妍,那人看得心神一晃,唯恐自己失仪,忙低头应是。
端木翠果然应他之言稍作“流连”,有心自架上取些书册翻阅,展眼一看,密密麻麻,汗牛充栋,便觉有些头晕,忍不住向那人道:“人间现下喜读些什么书?”
那人正忙着翻检书册,听她如此问,忙停下手上动作,毕恭毕敬回道:“人间兴起诗体,颇有脍炙人口之作。上仙左首边的王昌龄诗作,亦是流传极广的。”
端木翠哦了一声,伸手拿过,随意翻了翻,见多是闺怨之作,便有些不喜,正欲放归原位,忽地心头一震,将手上书册重又细细翻过,终于寻回方才引起她注意的一页。
是王昌龄的一首七言绝句,名曰《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
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
悔教夫婿觅封侯。
前三句倒也还好,独独最后一句“悔教夫婿觅封侯”,短短七个字,不经意拧作坚铁硬箭,无声无息间,没入心肉,固执地留于当地,进不得分毫,却又退不出厘寸。
若她当日,没有要求毂阊去拔下崇城,后续种种,会否改写?
她捧着书册,将这一句诗默念了一遍又一遍,泪水打落书上,面前的墨字渐渐洇渍成一团……
也不知过了多久,抬头看时,才发觉那守阁人正局促地立于近前,手中捧着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书册,欲言又止,嗫嗫嚅嚅,却总也不敢上前同她说话。
泪眼模糊之间,端木翠也顾不上要找的《连山》《归藏》,手中一松,王昌龄的诗集便跌落地上。那守阁人慌忙弯腰去捡,待抬起头时,才发觉端木翠早已去得远了。
那便是关于毂阊的最后记忆了吧。
端木翠深深叹了口气,这才发觉,厚重雾霭不知何时已经消散,而那原以为总也到不了尽头的甬道,也终现出最后的面目来。
端木翠定了定神,一步步走向那散发出光亮的所在。
目光所及,竟是一个比先前分岔口处还要巨大的穹洞,中部深深陷下,不知深及几许,偏又有一根石台突兀立起,石台顶端处黑雾缭绕,其上隐现巨大的红色封印。
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正面向那石台若有所思,听到身后步声,他缓缓回过头来。
端木翠冷笑。
温孤苇余,我早知你必在冥道。
温孤苇余的目光出人意料地平和,没有震惊也没有惧意,更加没有被人抓个正着的慌乱,浅浅自端木翠身上拂掠而过,淡淡收回,重又转向石台。
这般好整以暇、轻裘缓带,似乎端木翠的出现,是一件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事情,每日都在发生,见惯不惊,以致足可忽视。
端木翠怒极反笑。
这算什么?
之前不是没有设想过与温孤苇余正面遭遇的情形,打起十二万分精神,随时剑拔弩张,岂料温孤苇余竟是这样一副形同路人的姿态——果真无招胜有招,轻飘飘四两拨千斤,反叫她无从应对?
心念转处,目光适时捕捉到温孤苇余身体的刹那僵直。
果然,温孤苇余重新回过头来。
“你……”他微微皱起眉头,“我不记得你穿过这样的衣裳。”
这算是……开场白?
端木翠有点糊涂,她以为两人的话题不是瀛洲图便是宣平瘟疫,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衣裳上去。
温孤苇余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声音反低了下去:“在瀛洲时,你大多穿罗碧色衫裙,再就是鹅黄,有几次,我还见过你披挂……现下这一身,却不适合……去换了吧。”
这一身,是展昭选的。
端木翠原本打定主意不置一词,先听听他话中端倪,谁料愈听愈是云里雾里,待听到他说这身衣裳不合适,心下更是着恼,冷冷道:“衣裳穿在我身上,合不合适我比你清楚。”
温孤苇余陡然退开两步,面上现出极其怪异的神情来。
端木翠却失了跟他言来语去的兴致:“温孤苇余,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而来。你若不肯束手就擒,便亮出家伙,手底下见真章吧。”
温孤苇余仍是不答,眼眸处却渐渐带出强自抑下的惊喜:“你是端木翠?”
“你以为呢?”
得到肯定的答复,温孤苇余竟长长舒了一口气:“我以为,你是沉渊的幻影。”
“沉渊?”
“人间迷梦,冥道沉渊。难道上仙在甬道时,未曾被沉渊的触手试探?况且……”温孤苇余话中有话,“沉渊对上仙似是青眼有加,否则,也不会在上仙的衣衫上留下烙印。”
“烙印?”端木翠一怔,下意识低头:衣上先前被沉渊触手触及之处,泥渍未曾消弭,反而更加分明,且凝成手印形状,伸手去拂,又黏了一手泥泞。
端木翠冷哼一声:“迷梦也好,沉渊也罢,不见得能把我怎么样。”
温孤苇余淡淡一笑:“每一个进入这里的人,都会被沉渊的触手试探,我也不例外,否则我也不会在冥道中频频见到你的幻影。现在说这些,你可能以为我是包藏祸心,但我的确是在好心提醒你:沉渊在你身上打下烙印,必有缘由。今日你或者可以平安出冥道,但你未必出得了沉渊。”
端木翠只是冷笑,并不曾将他的话认真听进去:“你怎么会在冥道中见到我的幻影?印象中,我跟你应该没什么交情吧?”
温孤苇余容色极是平静:“或者是因为,瀛洲值得我记住的人,实在不多。”
端木翠微微皱眉,她纵是再迟钝,此际也察觉出温孤苇余对她似是别有情愫:在瀛洲时,她虽然时有进出瀚海书阁,但与温孤苇余的碰面实在不多,就连那寥寥的几次,温孤苇余也是畏首畏尾局促不安,几乎不敢抬首看她——否则她也不至于连他的样貌都记不真切。
那么他话里话外,余音袅袅,处处留有未尽之意,又作何解?
端木翠沉吟不语,眼角余光蓦地瞥到袖上曙光,心下一紧,因想着:此番进冥道时辰吃紧,千万不能被他三绕两绕耽误了正事。
心念至此,索性将之前疑惑尽数抛开,四下环顾一回,冷冷道:“瘟神和疣熊氏呢?”
“死了。”
“死了?”
“难道不该死吗?”温孤苇余提醒端木翠,“瘟神位列仙班,却为着一己之私涂炭生灵,论罪当诛。至于疣熊氏,本就是下贱精怪,死不足惜。”
端木翠怒极:“温孤苇余,亏你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来!若说论罪当诛,瘟神也许只死一次就够,你死上十次百次,都不足赎罪!”
“我跟他们不一样,做大事,必然要有牺牲,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上仙原为战将,应该比我更明白此节。”
端木翠气得几欲咬碎银牙:“我真是没见过你这样无耻的人,做大事?你要做什么大事?”
温孤苇余并不正面回答,只冷冷道:“死了几个凡夫俗子而已,上仙何必如此动气。我听闻西岐伐纣之时,上仙曾与杨戬合营,两日间连下三城,战车不知碾过多少人骨,死在你手下的人,只怕比宣平疫死之人多得多了……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指责于我!”
端木翠怒不可遏:“我跟你怎么会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温孤苇余咄咄逼人,“死在你端木营兵将手下的商汤将士,又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了?听闻端木营作战极狠,冲杀凶悍非常,否则你一介女流,也不会跻身姜子牙帐前骁勇战将之列——你行军布阵之时,可曾给对方留过活路?上仙,你与我是一样的人,无谓作五十步笑百步之举。”
端木翠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心口一阵窒闷,连带呼吸都滞重非常,明知温孤苇余强词夺理,偏偏一字字一句句都入了耳,也入了心。
至少有一点温孤苇余是说对了。她行兵布阵素来决绝,甚少妇人之仁——所以一直以来,帐前领下的都是前锋令。
彼时志在求胜,忙于征讨,倒也不觉有何不妥,后来安居瀛洲,闲时忆起前事,不安之感反一日胜似一日,难免暗悔昔日悍勇有余却失之仁厚——她平日里伶牙俐齿,此际让温孤苇余说中心事,反而一句驳斥之语都说不出。
正气恼难平之时,忽听有人沉声道:“纣王无道,残良损善,武王伐纣,顺天应人,是依德行事。两军遭遇,难免死伤,况且兵连祸结之时,生死悬于一线,当行非常道,存非常义,怎可因对敌之仁废全军之功?端木身在将位,行将之事,无可厚非。倒是你温孤苇余,位列仙班却存龌龊之心,不思仁义反行孽畜之事,死到临头还巧言偏辞颠倒是非,何止无耻,堪称下流!”
端木翠心中一喜,脱口道:“展昭!”
转身看时,来的果然是展昭,面色倒还称得上是沉静,只是眸中锋芒如电,有刹那间森然冷冽,竟是叫人不敢正视。
端木翠好生欢喜,迎上两步,问道:“你几时来的?”
展昭看向端木翠,口气和缓下来:“来得虽不算早,好在赶得及为你救场……平日里能说会道,怎么能被这样的歪理逼进死胡同?”
端木翠嘻嘻一笑,正待说些什么,展昭微微摇头,以目示意她留心温孤苇余。
端木翠会意,看温孤苇余时,心中咯噔一声:温孤苇余先前与她说话,虽称不上如何热络亲和,但总还算是彬彬有礼,此际面色却难看到了极点,一言不发,只是冷笑连连。
见端木翠看他,越发连冷笑都转作了轻蔑不屑:“我还以为上仙是孤身进冥道,原来还带了帮手。只是上仙拣选的眼光太差了些……展昭再怎么能耐,也只是凡人,我只消动动手指,便可将他碾个粉碎。”
端木翠冷冷道:“你倒是动动看。”
这番对答虽短,杀伐之气却是满溢。温孤苇余眸底阴鸷之色渐浓,语气却出乎意料地平和:“上仙,我们先时那般说话不是很好吗,何必多这么个人来煞风景。”
话音未落,忽地身形暴起,行进处如影似电。展昭未及辨清他身形,已觉迎面劲风迫到,力道且狠且急,刹那间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几乎是与此同时,另一股力道直直冲撞过来,却是端木翠瞬间掠至。两股力道相撞,将展昭所受的迫压卸去了大半。
展昭踉跄退了两步,急抬首看时,温孤苇余动得奇快,刹那间已退回原地,衣袂疾翻,身形却是稳如磐石,冷笑道:“上仙总是护着凡人,先前对梁文祈如此,现下对展昭又是如此——总与这么些凡胎肉骨纠缠不清,传扬开去,怕是于上仙声誉有损。”
端木翠听他恶意妄言,越发觉得其人可憎其心可诛,厉声道:“如此恶毒无行,瀛洲怎么会出你这样的败类!”
话音未落,身周三丈平地起风,先时还只是鼓荡衣袂,而后风声急起,旋绕直上,边缘处风头如刀。展昭竟是站立不住,强自退开数步,扶着甬壁定身,但见端木翠稳稳立于当地,三尺青丝随风四下张拂,极动处偏起自极静,对比煞是鲜明,竟透出灼人目的惊艳来。
温孤苇余不再托大,面色渐转凝重,目中亦多了防备之色。展昭知道二人对战在即,因想着:哪怕自己帮不上忙,也绝不能让端木翠分心。稍作沉吟,不动声色地退了开去。
也不知是端木翠先动还是温孤苇余先动,抑或是两人同时动手——只是一错目工夫,风作龙吟劲气如剑,力道横扫之处,坚硬石壁都裂出道道缝隙来,更遑论碎石四下飞溅,波及之处是何等触目惊心。至于相斗的两位,自始至终,展昭都辨不出其人身形,目光所及之处,隐约知道白色光影应是温孤苇余,另一抹浅紫若隐若现,该是端木翠无疑。只是两团光影移形换位所在不定,变转如电倏合即分,也分不出究竟是谁占了上风。
展昭正自心下焦灼,忽觉周遭气浪排山倒海般过来,紧接着就听轰然一声,战作一处的两人终于分开,各自向两边退开——温孤苇余收步不住,重重撞在石壁之上,端木翠倒是稳住了身形。展昭先还暗自松了一口气,待见她脸色煞白,已知不对,疾步过去,就听端木翠急促道:“扶我。”
展昭不及细想,单手托住端木翠的腰,只觉她身子颤了一颤,紧接着全身重量都向着自己手臂压过来,不觉心中一凛,另一只手迅速与端木翠垂下的手相握。端木翠气息甫定,便觉一股浑厚力道源源不断自掌心相接之处过来,知是展昭用真气助己,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我还好。”
展昭心下略安,问道:“可有胜算?”
端木翠声音压得很低:“我不至于败给了他,但要胜他也难。”
展昭眉心皱起,这样的对局,他并不陌生,之前屡次与白玉堂对阵,也是这般胜败皆难,两人功夫愈近伯仲,就愈难分出高下——看起来,温孤苇余的法力并不输于端木翠。
温孤苇余应该也是同样的看法。
因为他突然冷笑两声,沉声道:“上仙,这样打下去,何时才能分出胜负?”
端木翠咬了咬牙,借着展昭手臂的托抵之力站定身子,向前走了两步,字字似从齿缝迸出:“那么你说,如何才能分出胜负?”
温孤苇余的目光忽然柔和下来:“没有什么胜负可分,因为你绝无胜算,难道……你不曾留意到女娲的封印?”
女娲封印?
端木翠怔了一下,抬眸看向高耸的巨大石台。
“女娲的封印本是赤红朱丹之色,可是目下,已渐被黑色的戾气吞噬……”温孤苇余唇角慢慢扬起,“再有片刻工夫,封印祛除,冥道内深藏了上万年的邪戾之气就会如地火喷涌般而出,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届时即便是人母女娲苏醒,也未必能够再次封住冥道,上仙何必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所以,你唯一的胜算,是在这片刻之间打败我,用你的法力修复女娲封印——可惜你我法力不相上下,方才我们已经交过手,你应该明白,短时间内,你胜不了我。”
端木翠默然。
“退一万步讲,即便你打败了我……”温孤苇余顿了一顿,忽然俯身捡起一块碎石,向着石台扔了过去。
碎石方一脱手,石台周遭不知深可几许的凹陷之处忽地腾起冲天炽焰。展昭与端木翠站得虽远,亦被热浪迫得退了两步。
温孤苇余轻轻拍了拍手,示意端木翠看向那凹陷深洞:“当年女娲封印了戾气,在石台周遭布下炽焰屏障。现在你是仙,自然可以轻易越过屏障抵达石台——可是要修复封印,必定耗尽你的法力真元。上仙,真元一去,你便是凡人,届时如何越过屏障回来?只怕你会活生生困死在石台之上。”
“所以,此番对阵,不管是胜是负,你得到的,都不可能是好结果。”
端木翠面色惨白如纸,双唇微微发颤:“所以呢?”
“所以……”温孤苇余目有得色,“上仙,我是为你好。你权当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再插手此事。冥道的戾气认主,封印开启之后,深藏了上万年的邪戾之力尽数为我所用,届时三界之内,鲜有人能与我为敌——我不但不会与你为难,还会善待于你。上仙昔日是将兵之人,如何去审时度势择木而栖,总不要我教吧?”
端木翠眼睫低垂,双手绞作一处,内心似是交战无休,忽地仰起头展颜一笑:“容我想一想。”
温孤苇余不意料端木翠竟有转圜,面上渐透出喜色来:“上仙果然是聪明人。”
端木翠淡淡一笑:“我辈登仙之人,本应心系苍生万民福祉。但事有可为有不可为,若要我去死,实在有些强人所难。我虽不畏死,也不愿为了这些个素不相识的凡人耗了性命……况且你我之间并无深仇大恨,既如此,我何不作个顺水人情,助你成事?”
这番话一出,温孤苇余还好,展昭却直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不置信道:“端木!”
端木翠看向展昭:“我说得不对吗?展昭,你也听到温孤苇余适才说过些什么了,难道你觉得我该为了宣平这些素昧平生之人去死?”
展昭不语,半晌缓缓道:“端木,你心中很清楚温孤苇余是什么样的人,若届时果真三界鲜有人能与其为敌,谁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灭绝人性的事来?”
温孤苇余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端木翠柔声道:“我自然知道温孤苇余不是什么好人,我若还有选择的余地,也不愿这样。可是展昭,我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你想我怎么做?你想我去死吗?”
展昭竟不知如何答她,怔怔看了她许久,摇头道:“端木,我好像……忽然不认识你了。”
端木翠轻轻叹了口气,目中隐有歉然之色:“那是因为一直以来,你把我想得太好了。展昭,除了法力之外,我跟普通人也没甚两样,或者还更贪生怕死些。我知你心中不快,但是我心意已决,你不用多说了。”
展昭合上双目,面上掠过极轻微的痛苦之色,俄顷缓缓睁开眼睛,直视端木翠道:“端木,你不要糊涂,我怕你将来后悔。”
端木翠眸底渐起不悦之色:“我哪里糊涂?”
一直冷眼旁观的温孤苇余适时插话:“上仙,你的帮手似乎有异议。”
端木翠冷笑一声,不屑道:“帮手?他能帮到我什么?”
温孤苇余似是对端木翠的回答十分满意,淡淡一笑,不再多话。
展昭一颗心渐渐沉底,嘴角牵扯出极苦涩的笑容,轻声道:“端木,我不知你今日因何一反常态,但是……”
端木翠终于失了耐性,怒道:“但是什么?展昭,横竖死的是我,你站着说话自然不腰疼。你想充英雄,怎么不自己去死?”
温孤苇余冷眼看两人对答,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掠过讥诮冷笑。
端木翠这是……
想把展昭支走,然后与自己作生死之争?
很好,符合仙界对阵绝不殃及凡池之鱼的第一准则。
基本上,无可厚非,除了让他感觉不舒服。
他已经不舒服了很多年,他不愿意见到别人舒服地活着、顺利地行事、在他眼皮底下玩一些自以为是的小把戏。
所以,他适时地开口了。
“如此说来,上仙是愿意与我结盟?”
“结盟?”端木翠觉得好笑,“我只是作壁上观,眼不见为净而已。”
“人世间黑与白之间,或许有大片荒芜的地带可供上仙择取,但是仙界与魔道对阵之所,却没有什么明哲保身不蹚浑水的立足之处。上仙既纵魔,心已成魔,谈什么作壁上观,眼不见为净?”
展昭默然,眼角余光处,他看到端木翠的身子战栗了一下,但很快重又绷紧,脊背笔直如无法撼动的松。
“你说得没错。”端木翠平静道,“今日我既已决定不插手此事,道心便已沦入魔道,无谓再以上仙自居。”
顿了一顿,又自嘲般道:“更何况,我原本就没什么道心。”
声音很轻,温孤苇余却似被震到了。有一瞬间,一股无法名状的喜悦自四肢百骸缓缓漫溢出来,封印周遭的炽焰热度逼人,却只让他觉得温暖。
“你终于发现这一点了。”连他自己都未察觉,自己的声音已然柔和下来,“上仙,我真怕你在瀛洲的漫长岁月中忘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和那些抱着道家典籍夸夸其谈的修真之人一样,活到后来,一样酸腐一样面目可憎。我之所以一直坚持认为可以争取到你,是因为我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那么,上仙,你愿意同我结盟了?”
“无所谓。”端木翠的声音懒散下来,“你知道的,我并不热衷。”
温孤苇余笑了:“你这副姿态,倒是越来越像你原本的性子了,凡间讲究歃血为盟,我们不如也效法行事?”
端木翠眼帘轻抬,看似不经意地瞥向温孤苇余所指的方向。
其实,即使不看,她也知道他指的是展昭。
“冥道妖兽众多,随便择取一个都可以,何必一定要牺牲展昭?”端木翠口气并不十分强硬。
“那是因为,此时此地,我二人成魔,妖兽为妖,展昭或许是当下唯一干净正直善良的事物了。虽然这些都让我憎恨。”
温孤苇余居然如是说。
无耻的人或许非常无耻,但那不代表他内心深处没有良知的标尺——唯一不同的是,那标尺从不附着在他的行为上,价值如同古玩,闲暇时摩挲于掌中把看,然后束之高阁。
温孤苇余对展昭突如其来的认同似乎让端木翠颇为受用,仿佛他夸的并不是展昭,而是自己一般。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端木翠笑得非常好看,眼眸中浅浅地溢着别样温柔。她还是头一次如此发自内心地附和温孤苇余,但是她的目光很快就黯淡下来。
“只是,我不忍心下手。”
“何劳上仙下手?”温孤苇余显示出绅士般的体贴和好不识趣的自告奋勇,“上仙不介意的话,在下愿意代劳。”
端木翠不答话,身子却微微侧了一下——无异于为温孤苇余直取展昭性命让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展昭忽然开口了。
“端木,我想跟你说两句话。”
温孤苇余皱了皱眉头,不悦清楚地写在了脸上。
端木翠很是抱歉地朝温孤苇余笑了笑,柔声道:“死囚上路前都有酒肉相送,就让他说两句吧。”
说得在理,理字当头,温孤苇余也反驳不了什么。
况且,端木翠的眼神和语气都足够温柔,带着请示般的小心翼翼,这一点多少让他有点飘飘然,以至于压服下了内心深处不断膨胀的对端木翠反常之举的怀疑。
展昭上前两步,停在端木翠身前很近的地方,或许太近了,迫得端木翠不得不仰起头来看他。
他们从未如此认真地打量过彼此,尽管两人已经熟悉到闭上眼睛也能想出对方的模样。今日的容颜其实也与平日无异,或许还更安静更平和些,展昭稍嫌湍急和不安的心绪也因着这安静慢慢和缓下来。端木翠的眼神澄澈非常,没有畏缩没有歉意,却透出坦荡的清明,这清明如同铺出一条笔直的路,直直通到他的心里。
展昭微笑了一下,那些想说的话忽然像苍白的泡沫一般撇去,轻飘飘没有分量。
顿了很久,他缓缓低下头来,附于端木翠耳边低声道:“端木,接下来,都交给你了。”
端木翠极低地嗯了一声,耳语般道:“你不怕所托非人?”
“怎么会?”
言语犹在耳畔,身形却已退了开去,颊边还残留着展昭俯首时带来的暖意,抑或是恍惚的幻觉?
抬眼看时,展昭的唇边还停留一抹淡淡笑意。
尽管心中已有了应对之策,端木翠的眸中还是蒙上了一层泪雾,她咬咬牙,决绝地转过身去。
温孤苇余骤风一般从她身后掠过。
相接而过时,冰冷的风缘如同刀锋,森冷的凉意瞬间冻结每一寸肌肤,巨大的恐怖之意几乎要把心脏撕裂开来,端木翠猛然失控,带着哭音道:“温孤苇余,留他全尸!”
回应她的,是冷冽而又残忍的颈骨折断声。
端木翠的视线迅速模糊,影影绰绰间,她看到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形软了下去,然后一声闷响,倒在地上。
端木翠僵在当地,刹那间,她觉得断的不是展昭的颈骨,而是自己的。呼吸开始急促,进而困难,意识转成了混沌和茫然,温孤苇余的声音飘忽着,像是来自最遥远的天际:“上仙,现在我们之间,有了契约了。”
端木翠嘴唇嗫嚅着,也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满脸的泪,忽然间像意识到什么,战栗着往展昭倒下的地方走去。
温孤苇余伸手拦住她:“何必徒惹自伤?”
啪的一声,够响亮的一记耳光。
温孤苇余抚着火辣辣的脸颊苦笑,垂首看到端木翠伏在展昭的尸身之上恸哭。
女人嘛,就是这样,温孤苇余心中宽慰的同时却又有些不齿:是她自己同意牺牲展昭的,可当展昭真的死了,伤心难过的也是她。
哭过一场便好了吧?
不管怎样,拔掉了展昭这颗刺,断了她的念想,也许她就不会再玩什么别的花样了。
如此想着,心底渐渐涌起自得之意。
不过,端木翠实在是哭得太凄惨了,叫他心生恻然。
“上仙这是何必……”温孤苇余叹息着,忍不住去抚端木翠的头发。端木翠似乎并不以为忤,这让温孤苇余的胆子大了起来,缓缓俯下身子,手慢慢滑至她的腰间,另一只手略略用力,抬起了端木翠的下巴。
她满眼的泪,泪光遮住了眼底深处的某些东西,反而让她看起来倍加惹人怜惜。
温孤苇余似是痴了,手臂微拢,便将端木翠拥进怀里。
端木翠竟没有抗拒,这多少有点让他失望。
他并不希望她是一个三贞九烈的女人,否则要她如何忘掉毂阊或是展昭?但她如此驯服,还是让他失望了。
这样的征服,太过索然无味,怀中的美人,也失去了原有的滋味。
“你……”话甫出口,心口猛然一阵刺痛。
心口一阵麻痹,这麻木如同道道长虫,蠕动着自心口处向四肢延伸,寸寸啃噬,处处结茧,肢体的知觉渐渐丧失,不能动弹半分,徒留意识分外清醒。
“锁心指……”温孤苇余想微笑,但是面部的肌肉已全然僵住,喉底发出的声音都显得怪异非常,“你用了锁心指?”
“你太碍事了。”端木翠冷冷起身,面上泪痕未干,“我前日刚把狸姬送进炼狱,不知道是否有比炼狱更适合你的地方。”
“所以,刚刚只是做戏给我看?”尽管早有预料,温孤苇余心中还是止不住叹息,“你哭得那么惨,我居然被你骗过了。”
“眼泪是真的,是为展昭。”端木翠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目光极快地掠过展昭尸身,“今日展昭死在这里,修复了女娲封印之后我也难逃生天。好在锁心指会制住你,直到瀛洲的人查到这里来。届时我希望后来者好好惩治你,给我也给展昭一个交代。”
“我们是歃血结过盟的,上仙。”温孤苇余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你这么快就违背了盟约?”
“不要再跟我提展昭,你不配。”
“所以,展昭只是你用来牺牲引我大意的工具?上仙的绝情,真是超过我的想象。”
端木翠的目光恍惚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身面向石台。
“我想,展昭不会反对我这么做的。”
温孤苇余的喉底逸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在这似有似无的叹息声中,端木翠的身形轻盈扬起,涉入炽焰。
冲天的炽焰瞬间膨胀开来,整个穹洞洞壁如漫洒了鲜血一样赤红,端木翠的影子立时模糊在浓烈的炽焰之间。温孤苇余眯起眼睛,目光颇为玩味地追随着端木翠若隐若现的身影。他忽然觉得端木翠像一只飞入沧海的蝴蝶,很快就被卷入暴风雨的混沌之中。
待得烈焰偃下,他看到了端木翠立于石台边缘处的纤细背影,淡紫色衣袂被真气鼓胀的几欲离飞,竟也肆意如炽焰般热烈了。
而那充斥了戾气的女娲封印,也渐渐地从黑气弥漫转成赤红了。
温孤苇余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
要搞什么歃血为盟的玩意儿,老祖宗早就告诫过他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既不能为我用,留之亦无益。
端木翠回头时,温孤苇余很得意地看着她面色刹那间苍白一片。
很好,非常好。
温孤苇余作如是想,立于石台边缘摇摇欲坠,然后慢条斯理地抚平自己的衣襟。
炽焰带起热浪,衣襟甫经抚平重又褶皱——他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但是他还是刻意为之,并且丝毫不忌惮端木翠会看透他的刻意。他只是想让她明白,他早有防备,锁心指并不能将他怎样,他活动自如,而她煞费心机剜心割肉的布置也被证明只是东流之水。
“展昭死得真冤枉。”温孤苇余抱歉地笑,“不过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每个人都要死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记得你离开瀛洲之前跟长老说,人固有一死,最重莫过于泰山,最轻莫过于冻死,你现在可以放心,你不会被冻死,你会被烧死。”
端木翠惨然一笑,嘶哑着声音道:“为什么?”
“是因为你把我看得太轻,以为略施小计就可以蒙骗过我。你够狠,居然能想到牺牲展昭性命的法子,但你也够蠢——你凡事都聪明,只在这件事上蠢到了家。”温孤苇余的面上恢复了惯常的阴鸷,“难道你也跟瀛洲的神仙一样,以为我温孤苇余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典籍小吏?”
“我不是问这个。”端木翠声音很轻,“我是想问你,瀛洲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为什么要反出瀛洲,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温孤苇余微微眯起眼睛,狭长的双目中透出冷漠与讥诮的意味来:“我也想告诉你,可是我怕你没那么多时间——如果我不小心这么轻轻一拂,炽焰一起,你就会被烧成灰了……”
说到此处,他忽然死死盯住了端木翠:“而我,向来是这么不小心的。”
于是,他真的“很不小心地”伸出了手。
炽焰起得很快,快到他还来不及缩回手来,映入眼瞳的除了赤红,还是赤红。
已经看不见端木翠了,她已全然被烈焰裹住——或许,已经化成了青烟也说不定。凡人的肉骨,哪里经得住炽焰的舔舐?
这样想着,温孤苇余抬起头看高处,不知道是错觉抑或是其他,他真的觉得自己看到了袅袅薄纱一样的青烟扬起,那么脆弱而又柔软,瞬间便被热浪荡涤得无影无踪。
这一幕忽然就灼痛了他的双目。
“我也不想这样的。”温孤苇余叹息着喃喃,“给过你机会的,你用锁心指对付我时,何曾手软?枉费这许多年,我对你另眼相看……”
喃喃声中,炽焰嘶鸣着低伏下去,眼角余光所及,温孤苇余背脊一紧,猛地抬起头来。
端木翠还在,稳稳地立在对面的石台边缘处。她已经很狼狈,衣袂处俱已焦黑,面颊边的垂发也被灼起了卷,双唇已然干裂,有极细的血丝在裂口处慢慢渗出。
温孤苇余很快明白过来:“你在自己的身上布下了仓颉字衣?”
“仓颉字衣可挡两次炽焰之袭,只要你不再那么不小心,我死之前应该还有时间听完你的解释。”
端木翠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怪异,沙哑且低沉,带着让人不舒服的嘲哳。温孤苇余先是一怔,忽然明白过来:端木翠的嗓子已经被灼伤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伤感忽然将他整个人都摄住,他闭上眼睛,强行抑下猛然上涌的酸楚,顿了顿才道:“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瀛洲并没有对不起我。”
“我只是想死得明白一点。”
“你……住口!”温孤苇余自己都未料到会如此失态,顿了顿才道,“你还是不要说话了……我只是……不甘心……”
“我原是士族子弟,高阔门楣,奴仆成群,锦衣玉食,不恋慕世间荣华,一心寻访神仙洞府,不顾家严怒斥家慈苦求,撇下尘缘,只身入深山,潜心向道。”
“不知道历经几载苦修几番试炼,寒暑转瞬过,亲族凋零殆尽,忽然一日,身轻飞举,得登瀛洲。”
“论道排位,为最最下等,昔日为凡,不事粗重,今日得仙,反成了任人呼来喝去的下等小吏,做些洒扫服侍的低贱活儿。”
温孤苇余衣襟禁不住颤抖,双目渐渐转作赤红:“端木翠,若早知苦修至瀛洲反而身为低贱,我还修什么道?在人间逍遥一世,娇妻美妾、香茗佳酿,不好吗,巴巴到瀛洲去任人作践?”
的确不是什么设想中的大悲大恨,但端木翠竟无言以对。
“更何况瀛洲时日,无穷无尽,人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总有出头一日,在瀛洲竟是一条道走死无从变更的。换了你,你也会不甘心。”
端木翠垂下眼睑,良久才低声道:“我原是不知道这些的。”
“你?你怎么会知道?”温孤苇余怒极失笑,“你是姜子牙义女,杨戬义妹。杨戬在天庭居高位,瀛洲上下,谁不忌惮他几分?但凡你有个不痛快,杨戬就敢甩脸色给长老看。你如何知道这些,你上哪里知道这些?”
端木翠默然,她心中不是不知道杨戬对她颇多照拂,但是照拂到这般地步,她的确也是“不知道的”。
提及此节,温孤苇余心头愤懑竟是无法自制,将先前对端木翠生出的怜惜之意尽数撇开了去,冷冷道:“都说仙界洁净之所,作践起人来,还不都是一般无二!那些个登仙之人,又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守着丹炉日久,胡混炼出些仙丹来,早些成仙,在我面前就以长者自居了?吆五喝六,什么东西!”
这话倒也不尽然,瀛洲仙人,倒颇有几个人物的,只是汉晋之世,修仙之人甚多,虽不致全民修仙,数量也蔚为壮观。基数大,录取率再低人数也不会少,那时节神仙素质良莠不齐在所难免。天庭不是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所以自唐一代之后,几乎不曾再度化世人成仙——至宋一代,掂掂量量有名的也就录取了个陈抟老祖,跟汉世隔村邻乡隔三岔五就出神仙不可同日而语。
或许是温孤苇余运道不好,尽撞上神仙中的这群人物,想必是颇吃了些苦头,性子才这么乖佞孤僻、喜怒无定。
有些人的不甘心只能于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唇舌心间走个过场,有些人的不甘心就能日复一日膨胀成魔,就如同有些人得了刀只能劈柴除草,有些人得了刀就能反上朝堂——凡事因人而异,的确琢磨不清也道不明白。
“原本,我对你也算高看。”温孤苇余的目光终于落回端木翠身上,“想着你跟他们不一样,心中存了三分亲近之意,有意结纳,想不到……”
端木翠淡淡一笑:“愿赌服输,与人无尤。”
温孤苇余竟有些为她惋惜:“你若不是把我想得太简单了,也不会败得如此惨。”
“把你想得太简单了?”端木翠似乎听到了再好笑不过的话,“温孤苇余,你处处心机深沉高人一着,我何曾敢看轻于你,我何曾敢把你想得简单?”
说话间,她缓缓褪下右臂衣衫,露出白玉也似的手臂来。
温孤苇余觉得奇怪,不觉失笑:“你这是做什么……”
语到中途,瞳孔猛然收紧,厉声道:“你的穿……”
哧的一声轻响,温柔得像是花开的声音。
他其实是想问:“你的穿心莲花呢?”
现在他已不需要端木翠的回答,因为那莲花就自后心而入,绽放在他心口之上,根根锃亮倒钩,带着血肉死死扣住心窝,愈收愈紧,打眼看去,竟似血意滂沱般盛放。
而那瓣瓣血色之间,隐有女子纤细玉指般的灼目金光蜿蜒而走,一如女子指下温柔缠绵,偏偏一触之下,肌体寸寸成僵。
这才是她深埋后着的锁心指。
端木翠的唇边终于漾出微笑,低低呢喃,像是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何曾敢看轻于你,我何曾敢把你想得简单?”
温孤苇余没有理会他,他努力使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拗住锁心指的力道,看向穿心莲花袭来的方向。
这一次,轮到他面如死灰。
握住穿心莲花另一头的那人,面色刚毅如铁,蓝衣覆就的身形挺拔如松,似是劲风也撼不动毫厘。
“展昭……”温孤苇余震惊失语,“你不是已经……”
展昭没有理会他,他的目光停栖在对面的端木翠身上。
“你能杀他,我就能救他。”端木翠平静得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干的陈年往事,“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假借同意你击杀展昭引你大意,然后对你下手。只是你料错了两件事,第一,第一次对你施锁心指,用意并非杀你,而是引你入彀,让你误以为自己已经识破了我的计谋;第二,我并没有准备亲自动手杀你,在我看来,展昭对付你的胜算更大些。”
“我那时,明明已经杀死了他。”温孤苇余的目光几欲将端木翠吞噬,“你什么时候救回的他?”
“我伏在他身上哭的时候。”端木翠微笑,“那时你色迷心窍,想来是未曾察觉。”
“难怪你要我留他全尸……我原先以为,哪怕你之前都在做戏,你的眼泪总该是真的。”温孤苇余骇笑,“想不到,连眼泪都是假的。”
“你没想到吗,我原以为你该想到的。”端木翠露出惋惜之色来,“你早该想到,我既为战将,该有多么擅长这些请君入瓮虚虚实实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谋。我从未看轻你,是你把我看得太不堪一击了。”
垂目半晌,目光忽地转于柔和,向展昭道:“女娲封印已经修复,冥道一时三刻之内就会冰封,温孤苇余先有穿心莲花穿心,又中了锁心指,再也掀不起风浪。此间终于事了,我也算求仁得仁功德圆满。展昭,你快回去吧。见到先生,就同他说,我有事,走不了啦。”
展昭只是摇头,端木翠叹气:“难道你不曾发觉,曙光已经不在我身上了?赶紧出去吧。”
其实适才端木翠涉入炽焰之时,曙光已然退却——不过那时主要是经不住热浪,现下算算辰光,也差不多快到一个时辰了。
展昭还是不动,端木翠摇头道:“你这个人,就是这么死心眼,难不成你还想我们都能全身而退?如今的结果已是最好的了——你快些走吧,被烧死又不是什么好看的玩意儿……”
展昭忽然开口:“端木,我身上也有仓颉字衣。”
端木翠约略猜到他所想,只是摇头。
“你听我说,”展昭心中焦灼,语气也失去了往常的镇定,“我身上的仓颉字衣还能抗两次炽焰,你的还能抵挡一次,我可以用穿心莲花在深渊之上搭起链桥……端木,你在那头别动,我先过去,然后带你回来。”
端木翠心中一动,尚未答话,就听温孤苇余冷笑道:“不妥,这样不妥。”
展昭虽不欲听他妄语,奈何关心则乱,忍不住向他道:“如何不妥?”
温孤苇余眼底渐渐露出阴毒之色来,一字一顿道:“你当我是死的吗?锁心指的确厉害,可惜我的手指还能动上一动,端木翠,这已足够我送你上路!”
展昭脑中轰的一声,怒吼一声,拼尽浑身气力向温孤苇余猛扑过来,方挨到温孤苇余肩周,就觉热浪扑天倒海一样过来,登时便被掀翻在地。展昭顾不得这许多,就地一滚,避开火头,急抬头看时,只觉脑中似有什么一声脆响,齐齐断裂,眼前一黑,几欲栽了过去。
但见对面石台之上,平平展展,热气袅袅,哪里还有端木翠的影子?
展昭呆立半晌,手足冰冷,五内却直如火烧,忽地浑身打了个激灵反应过来,凄厉一声长叱,唰地便抽了巨阙在手,大踏步向温孤苇余过来。
温孤苇余存了必死之心,早料到此节,但是乍见到展昭双目尽赤,还是忍不住心头一凛,道:“你待怎样?”
展昭脑中一片混沌,竟也听不到温孤苇余说些什么,一言不发,挥剑便往温孤苇余心口斩落。哪知那锁心指凶悍非常,只将温孤苇余身子锁得寒冰坚石一般,一击之下,温孤苇余倒没有什么,展昭的虎口已然迸出血来。
展昭竟不自觉,牙关咬死,目中寒光竟似比巨阙更为慑人。温孤苇余心中咯噔一声,忽地开口道:“展昭,你可想端木翠回来?”
展昭身子巨震,他于温孤苇余的话全然无觉,只端木翠三字听得清清楚楚,腾腾腾倒退开去,嘶哑着声音道:“端木翠怎样?”
只刹那间,温孤苇余心中已有了计较,淡淡道:“你若跪下向我磕三个响头,或者我会知会于你。”
展昭虽然心神俱损,却也不至于被他拿话诓了去,冷冷道:“端木翠已经被你害死了。”
语毕,再也不拿眼看温孤苇余,径自走到石台边缘处,衣襟一摆,重重跪了下去。
温孤苇余冷眼看展昭对着深渊连叩三个重首,心内不屑之极,偏面上肌肉僵住,半点神色也露不出来。
展昭叩首既毕,眼前已是模糊一片,强自定了定神,记得端木翠让他尽早离开冥道之语,当下一言不发,大踏步向外走去。
方经过温孤苇余身边,就听温孤苇余阴阳怪气道:“就这么撇下端木翠走了?展昭,若是你在此,端木翠必不会撇下你的。”
展昭受激不住,猛地俯身攥住温孤苇余领口,怒道:“你不配提她!”
温孤苇余喉部块肉尽数僵住,虽是勉力发声,仍不免听来瓮声瓮气怪异非常:“我却没有诓你,展昭,你朝深渊下看,还能看到火焰吗?”
展昭一愣,方才炽焰扬起重又偃去,他只道端木翠必遭不幸,况且一旦身临深渊带起异动,必然重启炽焰屏障,是以完全未曾起过朝深渊之下查看的念头。
明知温孤苇余其言不可信,但此念头一起,竟是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正踌躇间,温孤苇余又道:“横竖你有仓颉字衣护身,当真去看看又能怎样?”
展昭松开温孤苇余领口,径自走向边缘,俯身下查。
果然,真如温孤苇余所言,渊底已无炽焰,打眼看去,漆黑如油,反射出精钢黑铁般的亮光。又仔细看了一回,虽是浓稠,竟似流质般缓缓而动。
温孤苇余虽见不到渊底究竟如何,却将展昭面上神色尽收眼底,冷冷道:“现下总算信我了?方才你只顾着拼命阻止我,无暇顾及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可知炽焰屏障扬起之前,端木翠就已经不见了?你蠢笨如斯,目无所察,还以为她当真被烧死了,真是可笑。”
展昭心底渐渐升腾起希望,只觉口唇发涩,颤声道:“那么,她去哪里了?”
温孤苇余平静道:“她是沉渊选中的人,除了沉渊,还能去哪里?”
“沉渊?”
“所谓人间迷梦,冥道沉渊。你也曾身历迷梦,当知个中玄虚。只是,迷梦易破,沉渊难出。端木翠是沉渊选中的人,身上打下了沉渊的烙印,凭她一己之力,今生今世都休想离开沉渊。展昭,相伴同行,真的要将她丢下不管吗?”
展昭不语,顿了顿才道:“如何才能入沉渊?”
“简单得很,跳下去,找到她,然后带她回来。”
“你会这么好心,告诉我这些?”展昭忽然有所警觉,“温孤苇余,你是在故意拖延时间,意图把我困死在冥道?”
“你若这么想,大可一走了之。”温孤苇余冷笑,“沉渊若梦,你可能会在梦中逡巡很久很久,醒来也无非盏茶工夫——换言之,沉渊的时间远远慢过冥道,足够你找她回来。试与不试,全在你一念之间。”
展昭沉吟片刻,忽然向温孤苇余拱手抱拳:“不管你用意为何,展某都谢你指路。”语毕微微一笑,正待迈步,就听温孤苇余淡淡道:“我的用意很简单,只是想让你回不来。”
展昭一怔,步下略停:“此话何解?”
“沉渊是端木翠的沉渊,不是你的。如果你劝不回端木翠……你这一世,都会挣扎在不属于你的虚幻之境。你二人害我至这步田地,我不想看到你们舒舒坦坦地活着,把你引去沉渊,横死异世,就是我的用意。”
展昭微微颔首,淡淡一笑:“如此,还是多谢温孤门主指路。我信得过端木,她不会如此糊涂,耽于虚幻之地。”
温孤苇余再不言语。
展昭面向沉渊,忽然忆起端木翠清明水样眼神,心下一片澄澈,唇角扬起一抹笑意,身子微微向前倾去……
石台处一片死寂,温孤苇余死死盯住修复已毕的女娲封印,印色赤红如血,几欲四下漫溢开来。
温度一点点低下去,冰封始于这一刻。
温孤苇余忽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
“展昭,说你蠢笨,果然不假。”他一时呛咳到,几欲喘不上气来,“端木翠的沉渊是西岐,你当然信得过她,可她要两千年之后才会认识你……你如何接近她?如何自毂阊身边带走她?到最后,你们一个永堕沉渊,一个横死异世,也算遂了我的心愿……”
风大起来,将温孤苇余的骇笑声卷起,抛掷,再传将开去,最终,覆遍冥道……
崇城西北二十里,西岐军帐,端木营。
烛花暴起,端木翠一惊之下,翻身坐起。
夜已深,烛影将壁挂的铠甲投射出长长斜影,风般摇曳。
阿弥听到动静,急急掀帐进来:“将军,可有差遣?”
端木翠以手扶额,好生疲倦:“方才做了个噩梦,梦见尚父命我们攻打崇城,久攻不下,死伤无数,着实可恨。”
阿弥擎起案上铜壶斟水,寂静夜里,细细水斟之声,潺潺淅淅,煞是好听。
“听说毂阊将军已经请得崇城战牌,将军若不放心,大可与毂阊军合营,届时两营大破崇城,想来会是一世风光。”
端木翠不答,伸手接过堑碧铜杯,顿了一顿,嫣然一笑:“说得是,我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