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落发

深山,古刹,斜阳,余晖,合起来,便是一种难得境界。

缁衣僧人在前,展昭牵马在后,幽静山道上,只有踏雪的马蹄声嘚嘚作响。

平日里听来,马蹄声只是马蹄声,大多数时候,心境纷扰,明知马儿在跑,却不知蹄声响在何处。

今日却不同,不紧不慢的蹄声,像极了流淌在山道上的悠扬小调,只要还在行走,这调子就洋洋洒洒连绵不绝,而一旦停下,缁衣僧人、红衣展昭还有白色踏雪,便定格为那般生动又那般清幽的山间涂鸦。

这样的景,这样的心境,展昭很多年都不曾见过也不曾有过了。

若不是此趟赴陈州公干,若不是从陈州返回时误了渡口的船只,若不是另绕山路误了投宿的客栈,若不是在山下饮马时偶遇下山汲水的好心寺僧……

想着这一连串的“若不是”,展昭的唇角扬起淡淡的微笑。

很多时候,一件事的发生,看似稀松平常,殊不知不知不觉间,某些老旧且荒废许久的齿轮开始在暗处慢慢转动,它必然会拨动或是改变某个人的人生。只是当时,你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罢了。

就如同此时,展昭在秋日斜晖掩映下的山道上安静地走着,这种安静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珍贵,让习惯于置身湍流漩涡之中的展昭有些许的醺醉。他并不知道,脚下山道的尽头处,一桩被人遗忘许久的旧事正自尘埃与沉渣中慢慢抽伸筋骨,慢慢抬起头来,慢慢等着……展昭的到来。

山道的尽头处,便是缁衣僧人所说的清泉寺。

展昭初出江湖时也曾广为游历,见过不少恢宏寺庙——南北中轴线上,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观音殿次第排开;中轴线东侧置僧房、香积厨、斋堂、职事堂、荣堂;西侧设纳四方来者的客房,晨钟响暮鼓鸣之时,别有一番泱泱气象。

清泉寺却不同,只一门一殿,殿中供结“施无畏印”的释迦牟尼佛,佛前香几,上设燃灯、烧香、饮食,东院僧房与香积厨,西院两间小小客房。除展昭与缁衣僧人外,院中再无旁人。

见展昭面有疑惑之色,缁衣僧人解释说,师父山中采药去了。

缁衣僧人口中的师父,便是清泉寺的住持。

看来这清泉寺,平日里只住持与寺僧二人,今日热闹些,多了展昭做客,还有系在山门外的踏雪。

展昭被安排在西侧其中一间客房住下,客房收拾得很干净,家什只有桌凳和床。晚饭时僧人送来了斋饭,如展昭所料,寡淡无味,好在饱腹是没有问题的。

寂寂山间寥寥古寺,时间都变得异常难挨,加上白日行路疲累,亥时初刻展昭便准备就寝。宽衣时,听到僧人打开山门的声音,紧接着便是絮絮话声,却是那僧人提起寺中有住客,另一人只是嗯了几声,语音听来甚是平淡。展昭猜是住持归来,客居于此,总要和主人家打个招呼,因此又穿衣束带,推门出去时,那住持恰好进了僧房,转身将门关起。

一出一进一开一关之间,便失了照面的机会,只隐约看到那住持的身形,并不高大,背有些弓。

展昭犹豫着是否要上前叩门厮见,最终还是息了这心思:也罢,明日见过不迟。

正待转身回房,无意中看到僧房的竹篾纸窗上映出住持单薄而佝偻的影子。展昭心中生出些感慨意味:这住持与这清泉寺一样,避缩在远离喧嚣的尘世一隅,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外界不管发生何许纷扰,于他们,都是无干无涉吧。

约莫二更时分,展昭忽然醒了。

醒来之后第一个反应,便是去握枕边的巨阙。

剑鞘冰冷,凉意渗透进掌心的皮肤,顺着身体里的经脉一路沿行,直达心脏。

屋里……似乎……有人。

这一生中并不是没有经历过刺客夜半入室的时刻,但没有任何一次如今次般恐惧。

以往,即使是在睡梦中都保持高度的警觉,一有风吹草动,久历江湖养成的敏锐直觉会第一时间唤他醒来,救他性命。

这一次却不同。他睡得那般熟,无知无觉,直到那种让人窒息的压迫与恐惧近在肘边,他才蓦地惊醒。

若此人是刺客,自己的先机已失。

因此上,展昭紧紧握着巨阙,静静卧于床榻,并不出声,亦不有所动作。

横竖已失了先机,不妨俟敌先动。

屋内静得可怕,月光透过竹篾窗纸,在床前投下银色的月影。

所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描摹的应该就是此刻场景,只可惜展昭没有望明月思故乡的雅兴。

当此刻,半分松懈不得,牵一发而动全身,生死系于两端。

也不知过了多久,展昭忽然反应过来:这屋子里,从头至尾,并无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凝神再听,的确是没有。

紧紧绷着的弦刹那间断开,展昭吁出有生以来最如释重负的一口气。

或许,是自己太过紧张了,置身清净无争的夜间山寺,反不习惯。

想想真真好笑,伸手扶额,额上竟已渗出微汗。

自己吓自己,实在是能吓死自己的。

带着半是好笑半是自嘲的心绪,展昭重又沉沉睡去。

他睡得很熟,气息匀长而又宁和,月光依然在床榻之前投下一片惨淡的白。

所以,他并没有发觉,在月光延伸不到的角落里,床榻之上、被褥之上、枕具周边,尽是凌乱疏落的长发。

就好像方才有女子在这里梳头,手中执着篦子,篦齿插入发间,自上直梳而下,每梳一下,便带下发根不稳的头发来。那头发在篦齿间挂不住,落了下来,那女子走到哪儿,那发便落到哪儿。

她必是在此逗留了很久,也梳理了很久,否则,怎会落下这么多的发?

当然,以上只是臆测,一切,需待展昭醒来。

难得的秋晴之日,一睁眼,便是跃动于满室的金色日光。

红鸾的脸上不觉露出笑意来,伸手去拂那道道金线。

之前听门人聊天时提过,端木门主曾经向月焚香,从月老那儿讨得一根月光。月光若能以根数,日光也必然能以根计,不知道将日光缠于指间是什么感觉。

月光清冷,日光煦暖,若是将日月光华缠于腕间……吓,那该是怎样一副华彩闪耀而又流光莹泽的镯子?

红鸾闭上眼睛,想象着那日月之镯在自己的腕间灼灼生辉。

良久,幽幽叹一口气。

罢了,所谓的日月之镯,也只有上界那些姿容绝代、仪态万方的女仙才可佩戴。日月之辉,焉能饰精怪之身?

红鸾用力甩了甩头,披衣下床。

温孤苇余在练字,案旁放着一小碗青粳米粥,早已凉透。

“人间的饭食,总是透着一股子世俗之味。”说这话的时候,温孤苇余的眉头轻蹙,面上露出嫌恶的神色来。

“门主在瀛洲待得久了,一时不习惯也是有的。”红鸾恭恭敬敬,“只是入乡随俗,也只能将就些。”

温孤苇余嗯了一声,墨笔在宣纸上辗转拖曳开来。红鸾没有留意他在写些什么,也不想去留意他在写些什么。

收拾了碗碟,红鸾托了餐盘正要出门,就听温孤苇余道:“慢着。”

这一声很轻,但红鸾的心跳似乎都跳漏了半拍。

自她进屋开始,温孤苇余似乎根本没有抬眼看过她一眼,为什么要让自己站住,难道自己方才又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合他心意?

“你的眉毛,画得似乎有些淡了。”

眉毛?

红鸾恍惚记起,方才梳妆之时,确实只是匆匆扫了扫眉梢。

“我这就去房中补过。”

“那也未免太麻烦了些。”温孤苇余淡淡道,“过来,我帮你画上。”

红鸾的身子有些僵硬,事实上,自听他说要给她画眉那一刻起,神经就未曾舒展半分。

为什么要给她画眉?温孤苇余又在想些什么?画眉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和典故吗?

似乎,只有极亲密的关系,男子才会为女子画眉的。

她与温孤苇余,断断称不上亲密,为什么温孤苇余总是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这样让人费解的举动?

与红鸾的紧张相比,温孤苇余似乎要舒展许多。

他手执青螺子黛石,蘸了些水,晕开的石墨便在红鸾的眉梢迤逦开来。温孤苇余的眼中,只看得到红鸾的眉,精描细画,似是在雕琢一件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品。

红鸾的背上渗出细汗。

“这样看起来便好很多。”温孤苇余将手中的黛石放下,“要去见展昭,总得收拾清爽才好。”

红鸾怔住,张了张口又闭上,面上现出慌乱的神色来。

“我……我没有要去见展昭。”

“哦……”温孤苇余似乎是突然才想起来,“我忘记告诉你,展昭在偏厅等你。”

“展昭,在偏厅?他来找我?”红鸾有些不可置信。

“是。”

“他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很久了。”温孤苇余似是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似乎有急事找你。”

红鸾咬了咬嘴唇,明知不该问,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口:“门主怎么没早些告诉我?”

温孤苇余抬起头来,眼底尽是深不可测的笑意:“让他多等等不好吗?姑娘家总得矜持一点。”

“不是的。”红鸾忽然惶恐起来,努力要撇清些什么,“不是门主想的那样,我和展大人之间并没有什么。我知道门主不喜欢门人和开封府的人有往来,我没有……”

“你和展昭有往来,这样很好。”

很……好?

红鸾又一次怔住,不认识一般看着温孤苇余。

她确信自己从未对温孤苇余的情绪表达理解错误,以往温孤苇余说起开封府,尤其是展昭时,从来不曾掩饰眼底深深的嫌恶和轻蔑。

为什么这一次,会“很好”?

“你该去偏厅了。”温孤苇余将毛笔轻轻置入笔洗之中,墨色登时在水中蕴散开来,“不要让人等太久。”

目送红鸾走远,温孤苇余的唇角扬起一丝笑意。

低头看时,宣纸上的字墨早已干了。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这是唐玄宗时梅妃江采萍的一首诗。

传说唐玄宗专宠杨贵妃后就冷落了其他妃子,但又难免旧情难忘,便给梅妃江采萍密赐了一斛珍珠以示歉意。谁料个性强烈的梅妃却把珍珠原封不动地退回来,并附上上述的诗。

“倒是可惜了梅妃,不过喜新厌旧本就是男子的癖性,不是吗?”温孤苇余喃喃自语,眼底的笑意越来越胜,“届时你便会发现,由始至终,对你一心一意的,便只有我一人。”

展昭此来,是为了清泉寺夜半落发之事。

先将前情细细演说,红鸾听得极入神,愈听愈是心惊,到后来忍不住出言催促:“那么后来呢?你清晨起身见到满室落发,竟不害怕吗?那住持和寺僧也见到了?他们作何反应?”

“作何反应?”展昭苦笑,“自然是把我赶出来了。”

“赶出来了?”红鸾吃惊,“为什么要把你赶出来?”

“那住持言说,佛门乃清净之地,请施主莫要故意寻衅。”

红鸾愣了半晌,蓦地反应过来:“那住持他、他以为是你故弄玄虚?”

展昭点头:“你是不曾看到那住持脸色有多么难看,况且那发极长,一见便知是女子发丝——堂堂寺庙掩藏女子,这样的诘问,怕是任何一个佛门中人都无法接受的。”

“那么展大哥认为,清泉寺中有无掩藏女子呢?”

展昭摇头:“若是掩藏,那女子如何能在我房中自由出入?依展某的武功,也不至于察觉不出夜半有人藏身房内……可是若无掩藏,满室落发从何而来?个中又有何深意?愈想愈觉怪异莫测,难作考量。”

“那么展大哥来找我……”红鸾疑惑。

“既然怪异莫测不合情理,自然生了向细花流求助的念头。”展昭微微一笑,“红鸾姑娘,依你看,此中可有精怪作祟?”

红鸾忽地现出俏皮神色来,道:“展大哥,你这次可是猜差啦,哪有精怪敢在佛祖面前放肆?”

红鸾的确是善体人意,即使不赞同展昭的想法,也说得这般和风细雨,言笑晏晏。若换了端木翠,定然要皱皱眉头,翻翻白眼,然后狠狠数落一通:“展昭,你今早出门脑袋是叫哪头驴给踢了?你也不想想,佛祖的地头,哪个精怪活腻味了去砸场子?”

送走了展昭,红鸾多少有点心事重重:她自然是有心要帮展昭的,奈何灵力所限,实无头绪。

如果端木门主还在,展大哥应该会轻松很多吧……

红鸾若有所思地在廊道阶上抱膝坐下,低头看旁侧蔫蔫的枯草。

可是……展大哥既来找我,他必是对我有信心的,我怎可叫他失望?或许……或许我是比不上端木门主,但是也不至于这么不济。

思忖再三,忽地想到了温孤苇余。

不不不,不行,方才温孤门主已经怀疑自己和展大哥暗通款曲,此刻为了展昭的事央告过去,岂不是将温孤苇余的疑心坐实?

可是,适才温孤门主不是说“你和展昭有往来,这样很好”吗?既然“很好”,说明温孤苇余并不反对,既然不反对……

“佛祖常怀悲天悯人之心,不容精怪作祟是真,但是对于含冤莫白者,自然网开一面。”温孤苇余难得如此好声气好耐性。

红鸾有些不明白:“网开一面?那也就是说还是有精怪作祟?”

温孤苇余的眉头微微皱起,眼中露出讥诮的神色来:“含冤莫白,只是冤气弥久不散,无碍旁人,无害旁人,怎可以精怪论之?”

红鸾听得云里雾里,明知再发问会惹得温孤苇余不悦,还是忍不住开口:“既无精怪,展大人的房中又怎会有落发?”

“落发而已,又不曾伤及展昭性命。”

“那么……”红鸾咬了咬嘴唇,“我是否可以同展大人说,清泉寺的事情……不理也罢?”

“那要看展昭怎么想了。”温孤苇余讳莫如深,“清泉寺有冤,依他的性子,你觉得他是会管,还是不管?”

“可是,”红鸾犹豫,“冤气之说,终属玄异,展大人只是凡人,怕是……”

“你若不放心他,大可与他同去。”

“与他同去?”红鸾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门主的意思是,我可以跟展大人一起去清泉寺?”

“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你若想去,谁还拦你不成?”

接到红鸾带来的消息,展昭几乎片刻也未曾耽搁——好在清泉寺离着开封不算太远,晌午时分出发,日落西山时二人已入山中。

时候是暮秋,一入夜便凉得厉害,山中更是分外冷些,愈往上行风愈大。红鸾冻得上下牙关打碰,展昭何等心细,旋即停下脚步,四下看了看,指了指一个背风的山凹道:“赶了这么久的路,我竟是有些倦了,红鸾姑娘,我们在此处歇一歇可好?”

红鸾一愣,立时猜到展昭用意,心中好生感激,点头道:“但凭展大人安排。”

两人便在山凹处停歇下来,展昭将地上的落叶枯枝收拢来点了堆火,火光融融,周遭立时多了几分暖意。红鸾吁了一口气,对着火堆搓了搓手,道:“今年似乎比去年冷得更早些。”

展昭笑道:“依我看还好,你们姑娘家身子骨弱,自是更畏冷些。”

红鸾笑着嚷嚷道:“展大人,我还算怕冷的吗?你是没见过我们端木门主,她怕冷才真真是怕到份儿上了。”

展昭正往火堆上添枝,听红鸾如此说,手上的动作不由一滞,偏转脸看红鸾道:“哦,她怎么怕冷了?”

其实端木翠怕冷,展昭是再清楚不过了,只是不知为何,心中只是盼着多听红鸾说些端木翠的事,是以故意装作不知。

红鸾只怕展昭跟自己一处觉得闷,现见展昭有兴趣,心中欢喜得什么似的,道:“我也只是听门人说的,听说先时瀛洲的长老想让端木门主下界收妖,端木门主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长老几次上门相请,端木门主急了,说:‘听说人固有一死,最重莫过于泰山,最轻莫过于冻死。我若冻死了,岂非让三界众生笑话?’长老听得莫名其妙,便问她:‘这话你是听谁说的?’端木门主说,自然是写《史记》的司马迁说的。”

展昭听到“最重莫过于泰山,最轻莫过于冻死”之时便有些啼笑皆非,听到端木翠装模作样把帽子扣在司马迁头上,更是禁不住为之喷饭,笑道:“你莫要告诉我那长老当真被端木翠给蒙住了?他竟连《史记》也没读过吗?”

红鸾咯咯笑道:“可不就是这么说嘛,要说瀛洲的长老,炼丹烧汞、升仙吐纳之说研究得透彻,太史公的《史记》还当真没好好读过,当时还真被端木门主给混过去了,临走时还一迭声地埋怨太史公尽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他也是多了心,又去翻了《史记》求证,这才知道原文是‘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事情传到端木门主耳中,门主知道再混不过去,马上收拾了行囊去长老处请辞。长老原本是要狠狠数落她一通的,现下见她笑嘻嘻地主动要去,也便不好说她什么了。”

展昭先时还在笑,后来笑意便渐渐隐了去,待到火堆的火焰渐熄了下去,方才回过神来,用手中的木枝将火堆拨旺了些,低声道:“聪明。”

红鸾双手环膝,感慨道:“端木门主此番在瀛洲,可以过个好冬啦。瀛洲也是下雪的,不过并不冷,一年四季都如春天般舒适。若是什么时候,我也能去瀛洲过冬就好啦。”

展昭摇头道:“瀛洲是上仙所居,哪是随意便能去的?”

红鸾轻轻叹口气,忽地眼睛一亮,似是想到了什么,道:“展大人,你说得也不尽然。据我所知,上古蒙昧,人神杂处,譬如天神大禹,便在人间治水多年。只是后来不知为了什么,才有了严格的三界划分,人、鬼、神各处一界,不相干犯——说是不相干犯,其实越界的事情还是常有的,否则便不会有那么多精怪为害人间啦。所以说,三界之间,其实是互有通路的,你们常说的黄泉路,便是人间通往冥界的路。”

展昭双眉一挑,问她:“那么人间通往仙界的路呢?”

红鸾眼中露出盈盈笑意来,道:“展大人,你怎生糊涂了,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就是人间通往仙界的路啊。”

展昭心中略感失望,道:“若真是这样,那么有路同无路也没什么两样,从古至今,能登上三座仙山的,能有几人?”

红鸾说:“仙山难登,但是那些上仙的确是为登上仙山留下了路的——听说上仙们在人间留下了三幅图,《蓬莱图》《方丈图》《瀛洲图》,找到这三幅图,便等于找到了通往三座仙山的路。”

展昭心中一颤,抬头看红鸾:“那么,这三幅图现今在哪儿?”

红鸾露出无奈的神气来:“这就不知道了。从古至今,描摹仙山的图画数以万计,谁能知道哪一幅才是当年的上仙留下来的?我们便也只是当作传说听听罢了。”

展昭低下头去,跃动的火焰在他面上投下不定的暗影,良久,方才轻声道:“时辰差不多了,进寺去罢。”

时辰“差不多”,不是指“差不多”该睡觉了,而是指寺中的僧人“差不多”都已经睡熟了。无须投石问路,展昭和红鸾大剌剌跃入墙内,先时红鸾还屏息静气,放轻了步子慢慢走,后来见周遭并无动静,也便渐渐放松下来。展昭回头笑道:“寺中僧人并非武僧,小心些便好,只要不是砸了缸或者破门而入,他们多半不会醒的。”

首要目的地自然是展昭住过的西侧客房。窗扇半开,借着月光清楚可见室内的陈设,那日的落发自然已被寺僧打扫干净——现下左看右看,这都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客房。

门上却落了锁,展昭略一沉吟,巨阙出鞘。红鸾忙伸手搭住剑鞘,悄声道:“展大人,杀鸡焉用牛刀,开锁而已,市井小毛贼都会的伎俩,我怎会打不开?”

展昭恍然:“我倒忘了,有细花流高人在此。”

红鸾脸上一热,偏过了头去不看展昭,自怀中掏出一张符纸,径自贴于锁扣之上,旋即默念咒文。不多时,那锁扣咯噔一声,自行启开。展昭轻吁一口气,正待推门而入,红鸾摆摆手,凝神静立于门前片刻,俄顷面露失落之色,低声道:“展大人,这屋内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

展昭虽不甚明了,却也多少猜到方才红鸾是在感应屋内有无异样之处,道:“进屋再说。”

红鸾点点头,先行进屋,展昭四下看了看,亦跟了进去,反手将门掩上。

虽有月光透入,屋内还是昏暗得厉害。展昭不觉又想起那一晚夜半惊醒之时的心悸,道:“红鸾姑娘,那晚……”

话未说完,就听红鸾紧张道:“展大哥,噤声。”

展昭听红鸾如此说,心中咯噔一声,当下闭口不言,仔细听时,却也不觉有异,看向红鸾,却见红鸾一脸的肃然,秀眉微蹙,若有所思,头微微侧偏,似是注意听着什么,俄顷缓缓抬头,望向高处。

展昭亦仰头上看,高处便是木梁架柱,夜晚看去,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可怕常在未知,展昭不觉有些悚然,轻声问她:“红鸾姑娘,那里有什么?”

红鸾摇头:“我看不见,但是我却能听见某些特定的声音——展大哥,我未成精怪之前,本形是一株红色木棉花,是以花的根须伸展、破土发芽、抽枝结苞等声音虽然细微,我却能听得清清楚楚。展大哥,适才在门外之时,屋内浑无动静,可是我们进屋之后……”

“你是说我们进屋之后,你便听到梁上有……花草根须伸展,破土发芽,以致抽枝结苞……的声音?”

红鸾点头:“展大人,你信我,我决计没有听错。”

展昭不语,少顷伸手入怀,红鸾只觉眼前火光一闪,再定睛看时,却是展昭点着了火折子。

展昭将火折子举高,道:“梁上有什么,看看便知。”

红鸾笑道:“展大人,待我助你一臂之力。”

说话间轻轻往上吹了口气,说来也怪,那火苗飘忽于火折子顶端,原本只一粒花生米大小,经红鸾这么一吹,竟分散作十几二十余朵火花,冉冉错落布于屋舍上端,如同最闪耀的星斗,将室内照得彻亮。

展昭笑道:“我又忘了,有细花流高人在此,这火折子本是不该出来献丑的。”

说话间抬头看向大梁,忽地倒吸一口凉气。

但见大梁之上,果如红鸾所言,抽长出碧绿根茎,顶端两个拳头大小的花苞,其色殷红,外壁的花瓣微微翕动,竟似是随时都要开放般。

木头上长出些旁物,并不奇怪,最常见的是长虫、蛀虫,其次是长出些木耳蘑菇——私以为是不能吃的,当然如果你想吃,也不能剥夺你勇于尝试的机会——但是那多半都是腐湿的烂木头,板板正正凿得平展的大梁木上忽然长出绿的茎红的花来,我是没见过,至多做梦时见过。

展昭和红鸾的看法大抵与我相同,两人都觉怪异,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盯着那两个花苞出神。

右首边的花苞忽然有了抽展的大动作——毕竟就算是双胞胎出世也得分先后——很明显,右首边的花骨朵儿要开了。

绽放的动作只在瞬间,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原本闭合向内的花瓣往四围伸展开来,露出蕊心来。

这花盛放时,颇似芍药形状,更奇的是花蕊,状如细发,密密簇簇,可以千数。展昭只觉口唇发干,伸手指向花蕊,未及开口,就见花蕊陆续散落而下,而花蕊之中,重又长出新蕊来。俄顷新蕊散落,更新蕊又生,落而复生,生而又落,竟似无穷无尽一般。一时间但见无数细发花蕊,在空中悠荡飘散,不多时便将房中各处覆盖上薄薄一层。红鸾俯身拾起一缕:“展大人,是头发。”

展昭点头,就在这个时候,院中忽起吵扰之声,有人惶然道:“师父,西厢怎么会有灯火?”

红鸾急道:“糟糕,被他们发现了。”

展昭淡淡道:“发现了也好,这里到底出过什么事,他们比我们清楚得多了。”

说到这里,忽地扬声:“小师父,在下是前番借住在此的路客。”

就听外头咦了一声,紧接着便有急促步声过来。有人一边推门一边道:“这位施主,你三更半夜潜入寺庙所为何来?你——头发……”

小师父原本是来兴师问罪的,只是话说了一半便傻了眼——莫要笑他,换了你,看到半空之中落发如雨,多半也淡定不得。

那寺僧立于当地,双眼发直,忽觉身后大力过来,整个人被推了个踉跄。红鸾抬头看时,却是个年岁大些的老和尚,背弓得厉害,应该是展昭提过的清泉寺住持。

那住持抬头看大梁,干瘪的双唇微微翕动,目中露出恐惧之意来。展昭冷冷盯视他良久,道:“住持,清泉寺中可曾发生过什么事?”

住持浑身一震,抬头迎上展昭目光,只觉锐利如刀,不觉心头发怵,避开了不看,强自镇定道:“老衲不懂施主在说些什么。”

展昭面上罩上一层薄怒:“先时我已怀疑清泉寺内曾经掩藏女子……目下所见,你作何解释?”

住持缄口不答,忽地痛呼一声抬起手来。展昭鼻端闻到焦味,定神看时,却是一缕发丝落于住持手上,将住持的手背灼出一道血痕来。红鸾冷笑道:“你还嘴硬,这发丝落在别人身上就无碍,落到你身上便给你苦头吃,你做过什么亏心事,竟不敢说吗?白白亵渎佛门清净之地。”

住持面色苍白,身子便如秋风中枝头仅存的残叶般抖得厉害,明知那发丝于己有害,竟是不动分毫,不多时脸上、头上、手上便被灼出了数道伤痕。那寺僧急上前推那住持道:“师父,快避出去罢。”

任他怎么使力,那住持就似被人施了定身法般动也不动。红鸾哼了一声道:“现下在这儿假惺惺装什么,你究竟做过什么……”

忽听展昭道:“另一朵花亦开了。”

红鸾咦了一声,抬头看时,另一朵花果然也绽放开来,只是花蕊与之前不同,似是碧绿一块。红鸾只觉碧光一闪,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正想伸手去接,展昭上前一步,扬手接住,递与红鸾,道:“是根碧玉簪子。”

那住持听展昭如此说,猛地抬起头来,双目几欲迸出血来,嘶声道:“是根簪子?簪身是不是有字?”

红鸾将簪子举起细看,道:“是镌了字,只是看不清楚,王氏……香……”正待细细辨认,忽听风声有异,那住持竟是发了狂一般扑将过来。展昭伸臂一带,那住持失了重心,面朝下栽倒在地,饶是如此,红鸾手中的簪子还是叫他夺了去。

红鸾吃了一惊,一颗心怦怦直跳。展昭见红鸾无碍,放下心来,转头看住持道:“寺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你还是不肯说吗?”

那住持仍是趴在地上,竟是没有起来的意思。

展昭忽地生出不祥预感来,疾步抢上,将住持的身子扳过,不觉心头巨震:那住持喉头之上,赫然插着方才那根玉簪。玉簪插入之处,已然殷红一片。

那寺僧不提防片刻间生此巨变,竟是吓得呆了。红鸾抢上去便要拔那簪子,展昭伸臂挡住,沉声道:“拔不得,一拔便马上不得活了。”

低头看住持时,却见住持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来,嘴唇开合翕动,似是在说些什么。展昭心中一动,将耳朵凑至住持唇边,就听住持断断续续道:“是我们心生邪念……怕被外人发觉,毒哑了她,又将她落发,想混作寺僧……未想到她当夜便吊死,头发不知道哪里去了,一根也未剩……那头发,都钻进这大梁中了吗……”声音愈来愈小,终至湮没不可闻。展昭伸手探他鼻息,心中一沉,向红鸾摇了摇头。红鸾咬住嘴唇,伸手指向住持,道:“他的眼睛……他至死都是看着大梁的。”

展昭颓然起身,缓步行至院中。红鸾呆了片刻,亦追了出去,正想说些什么,就听展昭道:“那玉簪之上的字,还能辨出几个?”

红鸾摇头道:“王氏……香,其他的都认不出了……或许可以让地方官府探听下,这几十年中,是否有名中带香的王氏年轻女子失踪。”

展昭叹气:“也唯有如此了。住持已死,那寺僧年纪尚轻,寺中前事他未必知晓。若那女子不是当地百姓,而是行路寄住客商的女眷,那么更查不出她是何方人氏了。行路寄住,必非一人独行,当日清泉寺中究竟发生何事,是否还有其他人遇害,行凶者是那住持一人还是另有同伙,唉……”

红鸾先时只道当年寺僧见色起意,可能戕害了一名女子,浑未想到还有其他可能,现下听展昭如此说时,心下一沉。因想着:展大人一心想为含冤之人张目,可是如今次般,陈年旧案,死无对证,却要如何去查,如何去雪?这王氏女幸而遇到展大人,当年冤屈浮出水面,要那住持以命相抵,可是这世上有多少冤屈,静悄悄压下无声无息,多年后零落成泥,连让人知道的机会都没有?

如此一想,只觉心中空落一片,连那半空中的一抹银白,也似是无限落寞,无尽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