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蛇羹

《捕蛇者说》,柳宗元记,收于《柳河东集》,后世乡民代代口传。

他世居于永州,捕蛇为业。目不识丁,却能磕磕绊绊背下《捕蛇者说》的前几句。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

关于这蛇,柳河东的文章向外传达出两个信息。

奇毒无比,可为良药。

历唐至宋,永州仍有不少乡民捕蛇为业。

他们小心翼翼避开蛇的毒牙,规规矩矩地依着柳宗元所记,“得而腊之以为饵”,然后将成品或做赋税上缴,或至市集买卖,换回少得可怜的几许银钱,日子依旧贫不到头,苦无止境。

独独他一人,操祖业捕蛇,由孑然一身而至怀拥美妻,进而兴宅屋、置田地,席中不缺酒肉,裁衣不短绫罗,出入不乏车马。

由朝不保夕的小小捕蛇者,一跃而成永州大户。

可有致富良方?无他,脑子活络而已。

譬如现下,他眯缝着眼睛端详竹篓中的蛇。

啊不,他端详的不是蛇,是行将流入腰包的花花银钱。

他笑,掀开竹盖,觑准了那蛇的七寸,两指拿捏,拽出笼来。

那蛇似知道大限将至,躯尾扭动,芯子丝丝外吐。

他镇定自若,自旁侧案上抓起剪刀,那剪刀的刃磨得发亮。将蛇颈置于剪刃之间,剪起头落。一同落的,还有那轻噬即可致命的毒獠。

略呈三角形状的蛇头,骨碌滚出去很远,死不瞑目。

丢了头的蛇尚有知觉,蛇身剧烈抽搐。他不慌不忙,伸手捏住蛇尾,送到脚下踩住,另一头握住那断颈上拉,将蛇身扯得笔直如弦,又用剪刀在断颈处剪了个小缝,刀尖自那小缝处插入,往下一劐到底。

温热的蛇血溅在他脸颊之上,他却想:好一张蛇皮!

这蛇皮,黑中透亮,白章宛然,拿去做刀剑握柄的蒙皮,再好不过。

那蛇兀自盘扭不休,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剪刀,剥开蛇颈端的皮揪住,左右手一分,哧一声轻响,皮肉剥离。右手揪着整张蛇皮,左手握着微微泛粉的鲜嫩蛇身,晶莹中透着鲜亮,良久才有血迹如汗般渗出。

他郑而重之地将蛇皮放入漆盘之中,伸手去蛇颈肉中扯住骨节,右手上拽,左手下拉,又是一个大力,骨肉分离。

蛇骨,如同虎骨,亦是难得药材。

还没有完。

不能忘记蛇胆,他将手伸进腥热的蛇腹,摸索着,摸索着,掐下那颗饱满的蛇胆。

小小蛇胆,椭圆状,呈墨绿色,在他眼中,是比翡翠还要水润精贵的颜色。

这便完结?

不不不,尚未行至正题。

他做得一手好羹。

先起一锅烧沸的清水,将蛇身烫至将熟而未熟,千万不要烫老,人老可憎,蛇肉老了便少了那份爽滑。然后起一砂锅薄淡的乌鸡汤,要薄淡不要浓稠,这是蛇羹,乌鸡不可喧宾夺主。

待得鸡汤煮沸,便将齐整的蛇身置入,还要加整葱。葱白是一味,葱叶亦是一味,姜片、陈皮、桂圆、黄酒,文火细细熬煮。只熬半个时辰,时辰一到便将蛇身捞起,细细撕成细丝。要手撕不要刀切,生冷的铁器会坏了蛇羹的味道。

再然后要上炒锅,将锅烧热,融少许油脂,下蛇丝、烧鸭丝、鸡丝、冬笋丝、冬菇丝、火腿丝,倾一勺黄酒,加梅盐、醯醢、甘蔗糖浆、胡椒粉,烧开后用菱粉勾成薄芡,推匀起锅,每碗盛至七分满,浇一勺乌鸡汤,撒上柠檬叶丝、香菜末、白菊花并桂花碎之后,再浇上一勺乌鸡汤。

这才收尾,堪称完美。

第一碗留给自己,其余的端上台面,众食客蜂拥争抢,僧多粥少,奈何?

那好办,价高者得。

这样的一碗蛇羹,你愿出几许银钱?

靠着这蛇皮、蛇骨、蛇胆、蛇羹,他坐地生财,衣食无忧。

有的人薄有家财便袖手收山,他不,饶是富甲一方,依然每日孑然一人,入山捕蛇。

那一日运气极好,素日里只捕两三条,那日竟得了六条之多。心满意足地下山,于半山道上,遭遇一耄耋老者。

老者背倚山石,远远便冷冷盯着他,他心中发毛,快步自老者身边走过。

那老者于背后森然道:“如此戕害蛇灵,不怕祸及子孙吗?”

他心惊,回头看时,山石杳然,哪有什么老者?

战战兢兢地下山,一路忐忑,离家还很远,便看见家中的小厮欢天喜地地一路寻来。

“老爷大吉,”小厮带着讨好的笑,“夫人有喜了。”

有喜了?

他方才想起夫人这些日子一直抱怨身子不舒服,提及央个大夫瞧瞧。

却原来是有喜了。

他傻傻地笑,末了,让小厮帮他将那装满蛇的竹篓扔去山里。

积阴德这种事,还是要做的。

数月堪堪而过,夫人诞下麟儿。满月宴上,亲朋好友都来道贺,他立于门首迎来送往,止不住地喜上眉梢。

忽地看到贺喜的人群中,有一耄耋老者,立于当地,向他冷笑,张口说了一句话。

字字如惊雷。

“如此戕害蛇灵,不怕祸及子孙吗?”

他啊的一声大叫向后便倒,侍立的下仆忙架住他。他揉揉眼睛再看,贺喜的人流一派喜庆扰攘,哪有什么耄耋老者?

自此疑心生暗鬼,夜不能寐。

他猜测那蛇,可能已经盯上他的独子。

无数次噩梦,他看见蛇嘴翻张,将他的独子一点点吞入腹中,蛇身中段高高鼓起,分明小儿形状,几能辨出哪里是口鼻哪里是手脚。

他双目充血,口中嗬嗬有声,操刀将那蛇剁成几段,救回的却是被蛇的体液腐蚀至黏稠且面目模糊的婴尸。

夜半醒转,大汗淋漓,转头看床铺内侧,那婴孩气息匀长,睡得正酣。

他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护住自己这仅有的根苗。

这日外出收账,归家已晚,他轻手轻脚推开门扇,周身的血忽地直冲头顶。

他看见一条蛇,蜿蜒扭动,盘曲而上床脚,下一刹那便要探入那帷帐之中。

真真天可怜见,让他逮个正着!

他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捏住那蛇的七寸,本要唤醒夫人,听夫人的呼吸轻慢,便息了这念头。

端详眼前这蛇,忽地想到,自夫人有孕之后,他便再未尝过蛇羹。

念头一起,馋虫大动,腹内似有无数小手,揉捏他的胃肠,又似有无数小口,嗷嗷翕合,听那细细低语,都是“我要”“我要”。

他再按捺不住,紧捏那蛇,直奔灶房。

素日杀蛇做羹的器具都在,略已蒙尘,他竟顾它不得,手起剪落,那蛇头骨碌碌滚至脚边,死不瞑目。

来不及精心准备佐料,他急匆匆在灶上的铁锅中倒入好几瓢水,生火,又折至砧板旁,顾不得剥皮去骨,急急抓起旁边的菜刀,高高扬起,狠狠下刀,将那蛇身剁成一段段。好几次用力过狠,那刀深深陷入砧板之中,费了好些力气方才拔出。

水沸,蛇身被扔入水中,腥热之气蓦地盈满灶房,他贪婪地大口吸着这久违的气息。

蛇段便在汤锅中上下沉浮,他守在旁侧,痴痴地等,痴痴地看,直到门口响起一声惨叫。

转头看,夫人只着亵衣,软软瘫倒在门侧,伸出一只手,颤巍巍地指向他。

他觉得好笑,做蛇羹而已。

夫人的惨叫声唤起了家中的下人,那些个使女小厮纷纷披衣过来。他不解地看他们在门口乱作一团,那些个使女一迭声地骇叫,小厮们脸色惨白。吵声越来越大,引来了邻人,然后是更多邻人,最后是衙差。

他低头看汤锅,身子一下子软了。

那白森森的,分明是小儿指骨。

他张了张嘴,一抬脚,踢到什么圆溜溜的东西。

是小儿的头颅,骨碌碌滚至夫人身前。夫人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俄而昏死过去。

他被判了斩刑,秋后决。

第一阵萧瑟秋风撼落开封道旁的黄叶之时,这案宗被呈交到开封府。

端木翠两只胳膊肘支在桌上,两手托腮,眼巴巴看着面摊的老板在热腾腾的面锅前忙得不亦乐乎。

一锅烧滚的水,面疙瘩,捏些盐撒下去,快起锅时烫两片菜叶子,然后扔些葱花。

再然后,端木翠的面前,便多了一大海碗飘着两片青菜叶子的面疙瘩汤。

刚出锅的面疙瘩汤烫得很,下不去口,端木翠小心地吹着碗中的汤,吹两口气便咽一下口水。天知道,这些日子,顿顿都是易牙的羹、吴太公的精馔,她闻着味儿就想吐。

不是所有吃食都是白米饭,经得起今儿吃,明儿吃,后儿还吃。

所谓人间正道是粗粮。

好容易等到汤水不那么烫口,端木翠两手将汤碗端至嘴边,正准备喝它一大口且已经付诸行动之时——

“听说包大人要重审永州食子命案。”

“吓,你也知道这桩案子?”

“当然知道,哪有这么残忍的爹,竟活活煮了自己的骨肉。”

“这还不说,我听说他被人发现的时候,正抱着小儿的头颅啃噬,这不是失心疯是什么?”

“人证物证俱在,包大人为什么还要重审此案?”

“我寻思着多半是鬼神托梦……”

以上对话证明了以下两点:

一,百姓在以讹传讹方面之精力无穷。

二,百姓想象力之广袤无边。

其时,端木翠一口面汤将下未下,听到边侧食客如此郑而重之地发表见解,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这一笑乐极生悲,被那口面汤呛到面红耳赤。

食客甲乙不悦地打量了一眼端木翠,然后继续方才的对话。

“听说明日开审,可允百姓观审?”

“那是当然,开封府复审的死囚案,平民百姓都可观审。”

“吓,那我一定要去看看那凶犯面目是何等可憎……”

接下来就是两人预约明日几时相见、何地会面,继而一并同行,然后两人又展望了今秋的庄稼播种事宜,同时预料了明春收成的喜人形势,由此可以推测出两人的职业应是农户。

更进一步的,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当时各种信息传播方式比较落后的情况下,永州食子案的传播范围和受众居然如此之广,可见此案堪称宋初大案。

既然是大案,那么端木翠就不可能没听过。

事实上,她不但听说过,还曾派过细花流的门人前往彻查。当然不是彻查犯罪动机,而是查访有无精怪作祟。

得出结论:无。

既无精怪作祟,凶嫌又在第一犯罪现场被抓个正着,此案实在没有重审的必要。

既如此,开封府蹚这趟浑水作甚?

端木翠一边喝面汤一边皱着眉头思量,在不到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里,她做了一个决定。

既然明天开审,而她明日又恰好有空,那么不妨去凑个热闹,瞻仰下青天审案的赫赫威仪。

第二日,端木翠特意起了个大早,兴冲冲地赶往开封府。

可惜的是,她压根儿连开封府的门边都没摸着。

形形色色各色人等,将开封府入口处堵得水泄不通。人龙长队,啊不,是长堆,一直延伸至街外。有一两次,端木翠确信自己看见开封府的衙役扒在墙头要求外头的百姓肃静。

端木翠傻眼了,她悻悻地在人堆之外踱了几步,然后准备走人。

就在转身欲走的当儿,她忽然看见了一个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耄耋老者,昂然拄杖立于扒拉着人群往前冲、憋得脸红脖子粗的众人外侧,很是显眼。

端木翠看了他一会儿,走上前去,拍了拍那老者的肩膀。

“老丈,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

那老者愣了下,看了看端木翠,脸上的神色转为戒备:“老朽与姑娘并不相识。”

“谁也不是生下来就相识的啊。”端木翠笑嘻嘻道,“难道你在娘胎里的时候,啊不,在蛋中尚未孵出的时候,就认识你爹娘或是兄弟姐妹?”

那老者的脸色骤变。

“走啦,借一步说话。”端木翠依然笑得热络,“我知道有家面摊的面疙瘩汤做得不错,不如我请你?”

还是那个面摊,卖的只有面疙瘩汤。

端木翠吃得津津有味,耄耋老者如坐针毡。

“吃啊。”端木翠喝汤之余不忘招呼耄耋老者,“你要是嫌没味道,可以向老板讨些米醋。”

“不知道姑娘有什么话要同老朽讲?”耄耋老者终究按捺不住。

“你问这个啊?”端木翠似乎已经完全把这事给忘了,此时才重又想起来,四下看了看,依然坐于当地,却将上半身往老者这边凑近,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我看你道行不浅,再苦修些时日便将有所成。你不在深山修行,却跑到这市井之地转悠什么?”

耄耋老者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我本来是可以收了你的道行,把你打回原形的。”端木翠说得如同吃饭一般平常,“可是我娘从小就教我要多栽花少种刺,看你品行不坏,是循正道修行的材料,就不同你为难了。”

耄耋老者舒一口气。

“可是做人做妖,都得找准自己的位置。”端木翠继续话题。

“上头是神仙府邸。”端木翠指指天。

“下头是鬼怪老巢。”端木翠指指地。

“至于你们,合该老老实实居于丘林菏泽之中。”端木翠叹气,“人境哪是你们该到的地方。”

“小人原本也不敢擅入人境,只是那永州食子案的凶嫌委实冤枉,小的不忍罔顾人命,这才一路尾随而来。”

“又是永州食子案?”端木翠微微错愕,“此案并无精怪作祟,若他确系冤枉,包大人自会彻查,又何必你一路相随?”

“并无精怪作祟是真,但个中缘由诡异莫辨,非人力彻查所能明。”耄耋老者忽地站起,向着端木翠深深一揖,“小人修道日久,好生明了不可因族类私仇而害人性命,还请姑娘成全,允小人在人境略略滞留,小人定当寻机谒见包大人,以辩那人清白。”

事实上,凭着端木翠与开封府的交情,大可带那老者大摇大摆自正门出入,全然不必套上这身夜行衣翻墙行事。

这要归咎于那老者坚持自行其是,一再谢绝端木翠的帮忙。

这点小小心思,焉能瞒得过我,端木翠嗤之以鼻。

嘴上说不欲麻烦端木翠,事实上还不是想独揽功德?救下无辜之人,那老者功德无量;若是借了端木翠之手与人洗冤,功德难免旁分。

拯人性命还存功利之心,端木翠暗暗摇头,看来此人的修道之路漫漫且修远兮,莫说上下求索了,就算上下左右前后求索都未必能遂意啊。

“姑娘,”见端木翠立于墙下整装待发,啊不,是整装待翻,那老者再三辞谢,“小人一力即可,不须劳烦姑娘。”

端木翠斜了那老者一眼:“谁说我要帮你了?你进去找包大人,我进去是找展昭,大家各行其是,互不相干。”

那老者犹有疑色,却不再相询,胸腹贴于墙身,倏地蜿蜒而上,迅捷如蛇。

废话,人家本来就是蛇。

端木翠看得目瞪口呆,半晌,不甘心道:“施展法术有什么稀奇,我半点法术不用,单凭一己之力,也会爬进去。”

言出必践,果然弃了轻身功夫,借着铁爪一步步上爬,显见平日疏于练习,爬了不到几步便歇好久,歇得展昭忍无可忍。

“端木翠,”展昭仰头,“你要见我,走门便是,又搞什么玄虚?”

端木翠吓了一跳,低头看展昭:“你……都看到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该看到的都看到了。”展昭叹气,“你下来吧,依照你这歇法,半夜都翻不到顶。”

“谁说的?”端木翠气结,“我只不过是要凭着人力爬过这围墙而已,再歇片刻就能爬过去。”

展昭头痛:“那你就这样……趴在墙上跟我说话?”

“我喜欢这样跟你说话。”端木翠发狠,“而且上面比较凉快。”

话音刚落,展昭一撩衣襟,平地上跃。端木翠尚未反应过来,已被展昭带了下来。

甫一接地便双脚无力,端木翠赶紧扶住展昭,两只手臂都似在微微颤抖。

“手脚都发软吧?”展昭忍住笑,扶端木翠在墙角坐下,“上头虽然凉快,却不是那么好待的。”

端木翠狠狠剜展昭一眼:“我只是想不施法术,单凭人力爬过……”

“好啦。”展昭啼笑皆非,又抬头看了看墙檐,“方才翻过去的那老者是谁?身法那般怪异。”

“你也知道有人翻过去了,还在这儿不紧不慢,也不说去保护包大人。”端木翠一边按捏发酸的小腿,一边低声嘟囔。

“我听到你二人对话,你自然不会带歹人来危害大人。”展昭微笑。

端木翠看展昭:“展昭,包大人为什么要重审永州食子案?”

展昭已猜到端木翠十有八九是为永州案而来,倒并不讶异:“永州案上报开封之后,大人和公孙先生就一直好生关注,且大人经常叹说虎毒尚不食子,据街坊言说,那凶嫌平日里并不残恶,做出这样的事情实在让人匪夷所思,此其一也。”

“其二呢?”端木翠追问。

“公孙先生给永州长吏去书详询此事,长吏回信中有一点颇让大人生疑。据说凶嫌下狱之后就不曾开过口,半句话也未曾为自己辩解过,他又目不识丁,也不能将自己的冤屈写出来,只是目中常含悲苦之色,看到的人无不心酸落泪。”

“那今日堂审可有进展?”

“能有什么进展?”展昭苦笑,“口不能言笔不能写,就算大人有心重审此案,又有何力回天?”

一灯如豆。

包拯和公孙策还在试图找出永州食子案的突破口。

今日堂审,包拯界方一拍:“你可知罪?”

那人僵跪于当地,一动不动,良久目中流下泪来。

“依学生看,”忆起白日所见,公孙策嗟叹不已,“那人确有苦衷,但观其神色,他似乎对自己能否洗冤并不在意。”

“此话怎讲?”

“回大人,他虽然口不能言,但肢体活动无碍。若果真有心伸冤,大人问他是否知罪之时,理应摇头否认或是点头服罪,但他却若泥胎木塑,阖目向天涕泪长流……”

“公孙先生所言有理,”包拯点头,“他这般行止,此中必有极大隐情。只是他不开口,本府又从何为他洗冤……公孙先生,你可有良策……公孙先生?”

连唤两声不见公孙策应答,包拯略感诧异,抬头看公孙策。

公孙策双目圆瞪,满目惊惶,上下牙关磕磕撞撞,抖抖索索伸手,指着那紧闭的门扇。

包拯循着公孙策所指看将过去,倒吸一口凉气。

有什么东西,正自那紧闭的门扇缝隙处挤将进来。初时薄透如纸张,整个透入之后便在原地飘摇转荡,竟是一个轻软飘忽的纸片人。包拯眉头皱起,正待开口训斥是谁这等促狭胡闹,就见那纸片人悠转之间,慢慢鼓胀成形,平展如纸的面上慢慢凸起耳鼻凹进双目,紧接着十指虚展、双足委地,摇摇晃晃之下,长成一耄耋老者。

“草民佘公旦……”

“妖怪!”

公孙先生的神经显然紧绷至极点,忽地大喝一声抓起桌上砚台向着那耄耋老者掷了过去。

在此,实在应该为公孙策的勇气三击掌。要知道在《六指》这个故事当中,公孙先生可是话也没说半句,当场就栽了过去。

谁也不是天生胆大,展昭初进端木草庐时,还不是冷汗涔涔?公孙策由当日的直接昏厥成长为今日的奋勇迎敌,与端木翠的影响不无关系。

再假以时日,公孙策必将进一步进阶,群魔舞于前而不色变。

这是后话,略过不提。

却说那大力掷来的砚台,除了将架上的瓶瓯击得四分五裂,并未能伤及老者分毫。在此,我们就不批评公孙策的掷投精度了。

那老者被公孙策的怒喝吓得一激灵,竟手足无措起来。包拯上前一步,不怒自威:“你适才说,你叫佘公旦?”

佘公旦向着包拯一拜到底:“草民此来,实是为了永州食子案。”

“你的意思是说,那人的夫人从未真正诞下婴孩?”展昭吃了一惊。

“也不能这么说。”端木翠抬脚跨进府门,顺便冲着当值的衙差笑了一笑,“那人活杀了那许多蛇,又嗜啖蛇羹,久而久之,那些蛇临死时的怨气便郁结在那人体内,上下窜撞,苦寻出路,趁着那人与妻子欢好之时,便……嗯……你明白吧?”

展昭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耳根处隐隐发热:“嗯……明白。”

“所以,这怨气便转至那人妻子体内,与腹中的元胎合二为一。那人妻子所诞下的,在百日未足之前,并不算是真正的婴孩……”

“可否以精怪论之?”两人拾阶而上,转入游廊。

“个中并无精怪,如果一定要说,只能说是因果报应使然。”

“因果报应?”

“该怎么说呢,”端木翠想了许久,“展昭,你有没有听人说过,多儿多女多冤家,无儿无女坐莲花,又有人说,儿女是父母欠下的债,是前来讨债的?”

“听过。”

“凶嫌杀蛇无数,欠下历历血债,蛇的戾气郁结成胎,托作婴孩,也算是今世前来讨债。但是形体的转换与托生并非顷刻便成,在百日未足,尚未浸染足够尘世人气之前,总还改不了之前习性。所以那人夜归之时,会看到那婴孩幻作蛇形游走。”

展昭只觉匪夷所思。

“不只是蛇,所有由畜生道投生为人的,百日未足之时,总是改不了做牲畜时的习性,只不过幻作原形的少之又少罢了。退一步说,哪怕是人再世投生,你当那一碗孟婆汤,便真的立时抹消了前生记忆?他们都还是略略记得些的,所以刚出生的婴儿只会啼哭不会说话,待他们学会说话时,故旧之事也就忘得差不多了。”

“你的意思是说,百日未足之时,那婴孩可人可蛇,所以那人当日所杀是蛇而不是人。”展昭略有所悟,“但是百日之后,那婴孩就再转不了蛇身,届时那婴孩就是人而不是蛇?”

说得好生别扭,展昭自己都觉得拗口。

“可以这么说吧。”端木翠怅然,“所以他当日看到的和所杀的,只是一条蛇。只不过那蛇死后,蛇灵涣散,剩下了原有的人形肉胎。旁人看到了,自然会认定他是杀亲子而啖之。”

“这样的案子,让大人如何去判?”展昭苦笑,“说它是蛇,它百日之后又会完完全全蜕变为人;说它是人,它偏又幻化了蛇遍地游走,那人杀的究竟是蛇还是人?”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包拯的书房门前。

“那就要看包大人作何想法了。”端木翠嫣然一笑,伸手叩响了门扇。

闹得沸沸扬扬的永州食子案,终于尘埃落定。

端木翠说得不错,个中并无精怪,因果报应使然。

若无那次偶然的“夜归”,一切都会在不经意间发生——上半生辛辛苦苦积累的家业,下半世都会败在那前来讨债的“蛇子”身上。

偏那投作人胎的蛇一时半刻转不过性来,幻作了蛇形四下游走,叫他逮个正着,手起刀落,又是一锅蛇羹。

他杀的是蛇,还是人?

“他当日看到的是蛇,杀的也是蛇。”包拯喟然,“他若看到的是那小儿四下爬玩,怎么可能动杀戮烹煮之念?”

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此案终以妖法障目而结。

大堂之上,结此奇案,观者哗然,议论纷纷。

那人却无丝毫喜色,木木然任人除去镣锁木枷,似乎犯案的是旁人,得释的也是旁人。

张龙、赵虎奉了包大人之命,与了那人些许银子,将他送至开封城郊。

由始至终,那人未曾说过一句话,拜别了张龙、赵虎,闷头而走,直到猝然间撞上一个人。

端木翠。

“我只是很想知道,为什么自那之后,你从来不曾开口讲过一句话。”

那人躲闪着端木翠的目光,绕开她站的位置,想继续行路。

“你不说,我也会知道。”端木翠笑笑,忽地右手虚张,旋即往半空一带。草丛中一只惊慌失措的老鼠,不知被什么力道牵扯而出,吱呀乱叫着腾跃于半空。

那人猛地转过头来,自口中吐出丈二长的蛇芯子,裹住那老鼠身躯,倒卷入口,连皮夹肉,生咬猛嚼,嘴角流下猩臭的血来。

他早已不能说话。

避过了开封府的问责和人间礼法,终未躲得过异蛇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