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翠出远门了。
她从庖丁的解牛刀上得到启发,要去齐鲁之地寻找春秋时齐国名厨易牙的旧物。
“只要我找齐易牙用过的刀、锅、铲,略施符咒,唤出附着其上的精怪,他们自然会为我奉上易牙独家烹制的珍馐美食,美食啊展昭。”端木翠双目放光,食指大动。
“我听说易牙的为人不怎样,蒸了自己的儿子给齐桓公吃。”展昭泼端木翠冷水。
“展昭,你需要明白,做菜的技艺跟人品通常是不挂钩的,”端木翠白了展昭一眼,“你的人品不错,你上次煮粥,还不是险些把开封府的灶房都给烧了?”
展昭险些跳起来:“你……是谁告诉你的?”
在场的只有公孙策和王朝、马汉,几人都信誓旦旦表示绝不会说出去。
端木翠得意洋洋:“当然是灶神了。”
跟灶神都攀上关系了,展昭倒吸一口凉气,同时得出一个结论——人虽然能修炼成神仙,但是这八卦长舌家长里短的毛病,依然如影随形。可见神性人性,在某些时候,还是有共通之处的。
“那你走了,如果有鬼怪作祟怎么办?”展昭一如既往心忧苍生。
“哪有那么多鬼怪作祟啊?”端木翠拍拍展昭肩膀,“再说了,不是有信蝶吗?”
展昭终于挑不出什么刺了:“你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
“哪那么麻烦,就此别过。”端木翠朝地上跺了几跺,“土地,借个道。”
接下来,端木翠的身子就矮了下去,说是矮了下去也不太贴切,准确地说,应该是端木翠脚下的土地忽然变得绵软,而端木翠就这么施施然陷了下去,直至没顶。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土遁?
展昭目瞪口呆,还未反应过来,又听端木翠叫他:“展昭,展昭?”
低头一看,头皮发麻——端木翠只一颗脑袋露出地面,急急交代:“帮我看着点家,没事过来看看。”
“知道知道。”展昭脊背生凉,“你可以走了。”
端木翠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倏地又没入地下。
展昭伸手抹去额上冷汗:跟端木翠打交道,的确是需要过硬的心理素质。
头两天,展昭还抽空来端木草庐小坐,第三日起便不得空了——城内西四街锦绣布庄出了桩命案。
像开封这么大的地方,出个把命案是一点都不稀奇的。话又说回来,如果不出命案,整日价尽是邻里纠纷争风吃醋缺斤短两之类的事宜,开封府早改名叫开封调解中心了。
受害者是锦绣布庄的老板李松柏,男,五十上下,人际关系简单,中年丧妻,膝下无子,自远亲处过继了个干儿子,名曰李光宗。
这李光宗尚未成家,好吃懒做不事生产,很是不得李松柏欢心。
据目击者户部刘尚书的家仆鲁阿毛回忆,当晚现场的情形是这样的:
那晚鲁阿毛得了府中嬷嬷的吩咐,去布庄为夫人取一匹凌霄红布,刚走到布庄门口,就看见李光宗神色慌张地出来,还差点撞到了鲁阿毛。鲁阿毛心中奇怪,不见李松柏出来迎客,便往内室去寻,一进内室,就见李松柏仰面倒于地上,双目圆睁,舌头外吐,已然气绝身亡。
于是鲁阿毛一边大叫“杀人啦”一边追出门来,恰好遇上巡夜至此的王朝、马汉。根据鲁阿毛提供的疑犯行踪,王朝、马汉追了没两条街,就把李光宗给抓住了。
据王朝讲,李光宗被抓住以后就一直没闭过嘴,不待王朝发问便开始自我检讨近三年来犯下的恶行,包括酒楼赖账三次、顺手牵羊两次、调戏良家妇女一次,还有最近的一次:从锦绣布庄偷拿了十两银子喝花酒。
基本上,李光宗自我剖析到一半时,王朝已经直觉李光宗不是凶手了,后来仵作的尸检也证实了这一点:李松柏是被人活活闷死并掐死的,至于是先闷后掐还是先掐后闷已不可考,关键是李松柏脖颈的掐痕指印纤细,明显属于女子。更重要的是,从掐痕的指印来看,这女子两手皆是六指。
如果你看不明白,我再把描述精简一下,就是:锦绣布庄的老板李松柏死了——他是被人掐死的——掐死他的是个女人——这个女人是六指。
李光宗的杀人嫌疑被洗清了,他本来可以被释放的——如果不是他絮絮叨叨交代了那么多罪行的话。
线索只剩下一个:六指女人。
也并不难找,嫌疑人很快就浮出了水面:东二道第四户磨豆腐的郑巧儿。买过她豆腐的人,都知道郑巧儿双手天生六指。
郑巧儿生性泼辣凶悍,正好端端地卖豆腐,忽地被一队如狼似虎的衙差抓了就走,哪里肯依?一路又踢又咬又挠又叫,可怜了押她的衙差,素日被人挠只是五道血印,今次一挠就是六道。
听说抓到了六指凶嫌,展昭诸人心中都感欣喜,哪知跟郑巧儿一照面,浑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这郑巧儿长得也太瘦太小太矮了,虽说已经成年,身板儿依然单薄得如同十一二岁的幼女,站直了还不到展昭胸口。虽然挠人的气势很是汹汹,但用衙差的话讲:“力气比鸡仔也大不了多少……”
李松柏可是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你能相信是郑巧儿活活掐死了李松柏?
案情进展到这里,基本上线索全断,办案人员进入一筹莫展的态势——只要有不在场的证明,第二犯罪嫌疑人郑巧儿也就会被无罪释放了。
但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句话通常都是应用于这种场合的。
当日晚间,展昭与王朝、马汉巡夜时,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过来,抓住展昭的胳膊大放悲声:“展大人呀,巧儿是冤枉的啊,巧儿是不会杀人的啊……李松柏这个黑心烂肚肠的,害了郑家还不够,死了还要拉巧儿陪葬啊……”
展昭立刻听出不对:“李松柏害了郑家?李松柏和郑家有什么恩怨?”
白发老婆婆老泪纵横,开始追忆前尘旧事。
老人家思路不清、絮絮叨叨,偶尔思维跳跃离题万里,我们也就不详述了,简单归纳如下:
二十年前,李松柏只是布庄请的一个掌柜,锦绣布庄的主人名叫郑万里,娶妻刘喜妹。一日郑万里外出收账,彻夜未归,隔天消息传来,原来郑万里路遇劫匪,横遭不幸。
刘喜妹悲痛欲绝,若不是有孕在身,恨不得自杀殉夫。郑家原本就人丁寥落,郑万里一死,布庄的生意便由李松柏接手。这李松柏见财起意,觑着主母有孕无暇顾及生意,暗地里施了些卑鄙手段,只几个月光景,便将布庄的银钱暗地转走,对外只说是经营不善周转不继。那刘喜妹为保住夫家家业,被李松柏哄着以布庄名义借下了好几笔高利贷。可以想见,后续债主纷纷上门逼债,刘喜妹无力还债,便萌了死志,将女儿郑巧儿托付给奶娘张氏后,一把火烧了布庄,自己也葬身火场之内。
债主并不知郑家孤女得脱,只道郑家无人幸存,那些债也只能作罢。倒是那李松柏,俨然以郑家忠仆的名义出面,郑重其事地为主母发丧,顺便接手了郑家的余产,重开锦绣布庄。
追忆完毕,白发老婆婆,亦即上文提及的奶娘张氏泣不成声:“展大人,你说这个李松柏还是人吗……巧儿,巧儿她是冤枉的啊……”
展昭与王朝、马汉面面相觑。
好吧,这的确是一个听者落泪闻者动容的百姓悲情故事,李松柏的人品的确让人不齿。
关键是——
这对郑巧儿有用吗?
郑巧儿原本很快就能归家,毕竟她既有不在场的证明,又无杀人动机,而现在,由于张氏的“积极奔走”,郑巧儿短期内是不得脱身了。
尽管她当夜不在场,但是杀人并不一定要亲自动手,买凶也很流行。
她有杀人动机,事涉上代仇怨。
她有杀人嫌疑,她是六指。
说到六指,就不能不提及张氏提供的另外一条信息,郑巧儿的母亲刘喜妹,也是六指。
由一件案子牵扯出案中案,在开封府诸人的办案生涯中并不离奇。事情只过去二十余年,想问出当年的一些情况也不是难事。
果然,王朝自一位老衙差处探听到当年锦绣布庄失火的情形。据称当时的火势极大,众街坊虽有心施救,但俱被火势逼退。大火之中传来刘喜妹凄厉至极的惨叫,闻者无不心惊。
大火过后,除了熬制染浆的铜锅铁炉尚存,其他所有,均化为灰烬。更可怜的是刘喜妹,被烧得尸首都不曾留下。
“连尸首都不曾留下吗?”展昭的心里咯噔一声。
王朝、马汉一同看向展昭,三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可能。
刘喜妹,可能并没有被烧死。
展昭决定去锦绣布庄看一看。
在布庄门口遇上探头探脑的鲁阿毛。看到展昭怀疑的眼神,鲁阿毛吓了一跳,赶紧撇清自己:“我家夫人惦记着凌霄红布,差我来看看锦绣布庄会不会再开张。”
展昭不解:“城中的布庄多的是,为什么非要在锦绣布庄买?”
“小的也是这么问,”鲁阿毛挠脑袋,“可夫人说凌霄红布只锦绣布庄有的卖。”
这怎么可能,开封是天下奇巧汇集之处,区区凌霄红布,也能奇货可居?
展昭不以为然。
推门进屋,铺子里灰暗得很,只短短几天,处处蒙尘。都说人死灯灭,现下看来,人死尘生似乎更贴切些。
柜台上一本打开的账本,展昭低头去看,最后一条赫然是“刘府,凌霄红布一匹”。
随手往前翻了翻,锦绣布庄的生意不错,蜡染、夹染、丝麻绢纱、绫罗绵绸,进出的量不在少数。展昭笑笑,转身往内室走,走了没两步,忽地想到什么,又折身回来,将账册重新过了一遍。
适才鲁阿毛说,凌霄红布只有锦绣布庄有的卖,那么凌霄红布应该是锦绣布庄的特制,交易量不在少数。为什么整本账册,只有刘府这么一笔?
展昭剑眉微蹙,转身进入内室,打开收置布庄账本的木柜。木柜里满满当当,存放着李松柏重开锦绣布庄二十余年来的账册。
先看今年的,蜡染、夹染、丝麻绢纱、绫罗绵绸……没有凌霄红布。
翻开第二本,蜡染、夹染、丝麻绢纱……没有。
第三本,蜡染、夹染……没有。
最后一本,第一页,第一笔,“王府,凌霄红布,一匹”。
刘尚书夫人,出阁前名唤王鬟。
锦绣布庄开张二十年,只做了两笔凌霄红布生意,都是卖给王鬟。
展昭缓缓地合上手中的账册。
自刘尚书夫人王鬟处听到的,却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故事。
“那还是二十余年前,一日路过新开张的锦绣布庄,看到架上搁着的一匹凌霄红布,色极正极润,便买下了,裁就了一件大红襦裙做嫁衣。前两天大人的内侄女出阁,看了好多大红布样,都觉得不中意,我便想起了锦绣布庄的凌霄红布。遣下人去问时,掌柜的说记得还有一匹,只是要去库房翻找,我便让鲁家的儿子晚上去取,谁知……”
王鬟似有感喟,摇首轻叹,侍女雅儿乖巧地递上沏好的碧螺春。王鬟接过,却不忙喝,只是看展昭:“记得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不知帮不帮得到展大人?”
当然是帮不到的,展昭想了想,又问:“夫人当年的那件凌霄红布嫁衣还在吗?”
雅儿快人快语,抢着作答:“展大人,说起来,这也是件稀罕事呢。夫人那日让我翻找,说拿出来让侄小姐看看样式。我从箱底翻出来,就搁在手边,哪知一转眼就不见了——问府里的下人,都说没见过。真真怪事,难道那件衣服自个儿长了脚跑了吗?”
从刘府出来,展昭长长叹了口气。
这案子一忽儿浑无头绪,一忽儿千头万绪,真是让人苦恼。
若是端木翠在就好了。
端木翠虽然得空就爱呛他,但脑子是极聪明的,说不准就能揪出那根异样的线头,紧接着将这大团乱麻理顺。
就这么想着,不觉又来到锦绣布庄门口。
时候已是深夜,夜色极重,月光却散淡得如同一抹月雾。
面前的锦绣布庄异样安静,门口的老树于黑暗中无声无息抽伸着枝,枝头立着黑羽的枭,一双透着诡异精光的怪眼随着展昭的近前徐移徐动。
展昭缓缓推开了锦绣布庄的门。
门开了,门轴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看不见的尘自顶端飘落,在如纱如笼的月光中妖行魔舞。
展昭点燃随身带的火折子,硝石和烟的呛味稍稍驱散了内室的腐气和湿重。
展昭走得很慢,火折子的明火飘忽不定,同样不定的还有展昭映在墙上的影子,忽而长,忽而短。
空气中流转着些许不明的况味,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就好像暗处有一双眼睛,逡巡在你的后背,你到哪里,目光就跟到哪里。
那目光是冷的。
展昭停下脚步。
他清楚看到墙上的影子,除了自己,背后还有别人。那人夸张地张开手臂,墙影被烛火牵扯得巨大而怪异。
展昭暗中扣了一枚袖箭在手,心念一转,又将箭尖卸下。
继续缓步向前,后面那人亦步亦趋。展昭微微一笑,忽地腕上发力,甩手出箭,同时一个空中旋身,回头看向那人。
没有人。
有人的话,不会这么安静。
只一件宽大的凌霄红襦裙,轻飘飘直立浮于半空,绶带轻拂,空空的袖管向两边张开,如同一个人展开双臂。
展昭的手心冰凉,握紧巨阙。
火光下,那凌霄红襦裙周身泛着妖异的暗光,依然浮于半空,只是不知为什么,后背微微弓起,如同即将发起攻击的兽。几乎是在展昭长剑出鞘的同时,那凌霄红裙向着展昭俯扑下来。
巨阙的奋力一击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力道无声无息散失于空气之中。那襦裙却兜头裹将上来,愈收愈紧,似乎要与皮肉长成一体,还要伸出无数触手,探进血肉躯体,凉气丝丝透骨。
火折子咕噜噜滚至一边,火苗明灭,倏忽即没。
展昭全身都被死死裹缠于襦裙之中,不能动弹半分。那襦裙越缠越紧,缠得展昭透不过气来。
窒息间,一双女子的手缓缓缠上展昭的脖颈。十二根冰凉的手指,如同毒蛇腻滑的外皮。
展昭忽然想起了右肩的信蝶。
来不及了,他的全身都已沦入这层层裹就的黑暗,再也触不到信蝶,端木翠也不会知道他在这里。
这里,是连月光都拂不到的角落。
从端木桥到端木草庐是七步,从端木草庐到端木桥还是七步。
王朝就这样在木桥和草庐之间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偶尔看向无人声的端木草庐,重重叹气。
王朝已经在端木草庐门口等了三天。
三天前,张龙、赵虎在锦绣布庄找到了彻夜未归的展昭。
或者那并不是展昭,只是一个赤红色的人形蛹而已。
是的,就是蛹。
赤红色的布裹着的,应该是一个人,周身微温,按下似乎是人的皮肤,凝神细听,有极细极微的呼吸。
旁边散落的是展昭的巨阙和火折子。如果所料不错,这里面的人当是展昭。
可是,该怎么把展护卫给“放出来”?
那布,似乎和皮肤粘连在一起,不知从何解起,想用刀把布割开,不论下刀多么轻,用力多么小,都立时有血渗出。
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回报包大人。
包拯的震惊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大家未曾料到包拯的镇定。
“去细花流,找端木翠。”
王朝应声,行了没两步又被包拯叫住:“她若没回来,就在那儿等她。记得,千万不要擅入端木草庐。”
晚饭时马汉过来了一次,给王朝带了些酒菜,问起展护卫时,马汉颓然摇头,眼眶都红了。
“不知道展大人是中了什么妖法。”王朝心中难过,“希望真如包大人所说,细花流能有办法。”
入夜,马汉先行回府,王朝依然在木桥和草庐间走走停停,实在累了,便在桥边坐下。
端木翠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当时,王朝愁眉紧锁,看着桥下的流水出神,忽然间,水下冒出一个人来。
端木翠身背铁锅,一手持着锅铲,一手拿把菜刀,脑袋上还顶了几蓬水草,口中喃喃有声:“水遁的确是要快多了……”
“来……来……来者何人?”王朝的声音打战,比声音颤得更厉害的是他的双腿。
端木翠白了他一眼:“这话该我问你才是吧?你站在我家门口干什么?”
王朝反应过来:“你是端……端……端……端木翠?”
端木翠的回答颇具娱乐精神。
“对呀,我就是端……端……端……端木翠。”
“端木姑娘,你可要救救展大人啊。”王朝眼泪险些流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
这回轮到端木翠发愣了。
“这样啊。”听完王朝对事情的简述,端木翠吁了口气,“你先回去,我梳洗一下就过去看他。”
“你还要梳洗一下?”王朝险些晕了过去。
所以说,女人,是永远分不清轻重缓急,不能予大事也。
看着端木翠一副事不关己闲庭信步的模样,王朝恨恨。
端木翠很快换了身干净衣裳,出来时,手上还搭了一件。
穿一件,还要带一件,又不是请你去看灯会,王朝忍不住想翻白眼。
“你,”端木翠指王朝,“把我带回来的锅刀铲都拿上。”
王朝忍不住了:“为什么?”
“因为展昭需要补一补。”端木翠煞有介事。
王朝很想大声反驳说,你别以为包大人清廉,开封府就什么都没有,我们是有锅的,两口!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敢。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见到展昭时,端木翠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展昭,”端木翠喃喃,“我走的时候你还是展昭,回来的时候你就成粽子了。”
彼时公孙策正端了茶盏进来,闻听此言,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把茶水给洒了。
张龙和赵虎没敢笑,他们吃过端木翠的苦头,不想跟猪圈猪舍乃至猪制品再有任何交集。
王朝也没笑,背着锅锅铲铲往开封府过来的路上,他猛然意识到他忽略了一件事。
那就是:端木翠是从水里冒出来的。按理说,端木翠如果潜在水中,只应露出小半个身子,为什么跟他讲话时,整个人似乎是踩在水上的?
越想越寒,噤若寒蝉。
只有马汉,咧开了嘴想笑,看看左右一脸的严肃,又把嘴给闭上了。
“你,去冰窖给我凿一块冰。”端木翠吩咐马汉。
又回头看公孙策:“麻烦在院中支起一口瓮缸,缸里注满水,子夜时分把水烧滚。”
冰取来了,酷暑天气,从冰窖到展昭的卧房,连跑带赶,那冰还是有了淋漓的融意。
端木翠接过冰块,自腰间取出嵌金丝的碧玉小刀,执刀于手,运刀如飞。
王朝、马汉根本看不清端木翠使刀的手法,只知道刀锋过处,片片冰片飞落,晶莹剔透,薄如蝉翼,很快便在床边垒作一小堆,叫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东街卖刀削面的王二若能请到端木姑娘这样的能人……”马汉禁不住想入非非。
最后一片冰翩然落下,缥缥缈缈如同垂死冰蝶。端木翠唇角带笑,左手往上轻招,低低一声:“起。”
说来也怪,展昭的身体,啊不,是那人形蛹,似乎被什么东西托起,缓缓浮于半空。
与此同时,王朝双腿发软,马汉两眼发直,张龙、赵虎相顾心惊:难怪展大人总说端木翠惹不得,看来勘察猪圈还是轻的,没被编派一辈子住猪圈实乃三生有幸。
正庆幸间,端木翠伸出右手,缓缓拂过垒起的冰片。那冰片竟似有了精魄般,随着端木翠的手势袅袅而起,均匀铺陈于展昭周身,片片严丝合缝,在那红衣之外,又镀上一层冰衣,竟似手工片片贴上。
俄顷,端木翠双掌轻击,低喝一声:“入。”那层冰片瞬间浸入红衣,不留半分痕迹。
端木翠指着展昭对诸人道:“待到子夜时分,瓮缸中的水滚开之后,便将展护卫放进去。”
将展护卫放进……滚开的水中?
搁着以往,张龙、赵虎老早跳起来了,现下见识了端木翠的非常手腕,哪敢再说半个“不”字?煎炒烹煮但凭吩咐,倒油放醋只管张口。展大人,展大哥,非是兄弟不仗义,实在形势不饶人,您忍耐些先。
子时三刻,一瓮缸的水烧至滚开,那人形蛹上下浮沉于滚水之中,看得王朝马汉诸人触目惊心。正惶然间,忽听得有断断续续的女子哭声,嘤嘤而起,如泣如诉,忽而远在墙外,忽而近在耳边,直听得众人毛骨悚然,根根汗毛倒竖。
正战战不知所措时,滚水中噗的一声,一团黑影分水而出,向着高处急窜而去。说时迟那时快,端木翠猱身而起,将搭在臂上的锦衣抛将过去,那团黑影蓦地被锦衣团团包住,紧接着重重坠落地上。
仔细看时,只是一件空衣,却在地上翻来滚去抵死挣扎,痛苦呻吟之声不绝于耳,竟似罩了个看不见的人般。
众人不觉悚然色变。
就听端木翠冷笑道:“孽障,我端木翠的衣服,也是你随便穿的。”
包拯睡得迷迷糊糊间,被王朝推醒。
“大人,起来审案啦。”
“审案?”包拯诧异,看看王朝,又看看一片墨黑的门外,“审什么案?”
“锦绣布庄的命案,凶嫌已经抓到了。”
“此话当真?”包拯双目圆睁,睡意全无。
同一时间,公孙先生睡得很不踏实。
一方面是担心展昭,另一方面,他很想知道,端木翠在院中支起烧滚的瓮缸,是为了什么。
但是端木翠只安排四大校尉在侧,婉拒了公孙先生留守的要求。
“先生还是回房休息吧。”端木翠一本正经,“我不想救活了一个,又吓没了一个。”
公孙策当时听得云里雾里,后来一琢磨,才反应过来端木翠是变着法儿说他胆小。
说的这叫什么话嘛,公孙策很是愤愤不平,一个姑娘家,说话一点都不含蓄。
约莫三更的时候,公孙策被敲门声吵醒,马汉扯着嗓子喊:“公孙先生,起来啦,大人升堂啦。”
升堂?
民间那首歌谣是怎么唱来着?
“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南侠展昭来相助,智囊公孙动笔尖,四大校尉两边列,三座铡刀护周边,朗朗乾坤有白日,清平世道望青天。”
民谣里都说是“白日”了,这黑灯瞎火的,凑什么热闹啊?
公孙策极其纳闷地一路往公堂过来,还未走近便听到包拯的声音。
“本府……实在没有审过这样的犯人。”
“一回生二回熟,审多了就习惯了。”这声音一听就是端木翠,永远是这样漫不经心站着说话不腰疼。
“人间有法鬼蜮有道,妖孽作祟,似乎理应由端木姑娘来办。”
“话是如此,但是苦主可都是阳世之人,李松柏殒命,展护卫也险些羽化登仙,包大人岂能不为他们做主?”
听到“羽化登仙”四字,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这人是……展护卫?!
公孙策三步并作两步抢进堂来,果然,那一身蓝衣腰悬巨阙的,可不就是展昭?
“展护卫,你没事吧?”公孙策喜出望外。
“是,登仙不成,重返开封。”展昭故意说给端木翠听,端木翠嘻嘻一笑,不以为意。
“听说凶嫌已然归案,不知……”公孙策四下张望,不见有人。
“哦,在那儿呢。”端木翠随手一指,“这孽障用心歹毒,险些带累展昭性命,我要让它吃点苦头。”
为什么是往屋顶指的?
公孙策毫无心理准备地抬头。
阔大的屋梁周遭,烟尘隐现,那一袭空落衣袍,撕扯浮沉于黑暗之中,如同张开翅膀的巨大狰狞蝙蝠,时而发出喑哑嘲哳的呻吟之声。
公孙先生连哼都没哼一声,身子便软软倒将下来。
“公孙先生!”展昭慌忙上前一步,扶住了公孙策的身体。
端木翠做了个鬼脸:“公孙策,我还真没低估你的胆色呢。”
公孙策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艳阳高照,日头正好。
昨夜所见,恍然如梦。
出得门来,张龙、赵虎正在院中弈棋,公孙策怪道:“不用去查案吗?”
“查案,锦绣布庄的案子吗?”张龙头也不抬,“昨夜已结案了。”
结结结……结案?
那么复杂的案子,那么怪异的案情,一切似乎只刚刚开了个头,你现在跟我说,已经结案了?
公孙策的眼睛瞪得老大。
“是结案了。”赵虎落子,“李松柏死有余辜,买通劫匪杀害布庄原主人郑万里在前,放火活活烧死主母刘喜妹在后,犯了两条人命,现下被凌霄红衣索命,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索命?这又是哪一出?
公孙策忽然觉得自己过时了,只过了短短一夜,究竟错过了哪些关键情节?为什么听来如坠云里雾里,不得要领?
眼见张龙、赵虎专心弈棋,浑然没有搭理自己的打算,公孙策决定去找王朝、马汉一探究竟。
王朝、马汉在门房坐着喝茶,或者说是聊天,顺便饮茶。
“听说锦绣布庄一案已经了结了?”公孙策发问。
“结了。”王朝看向马汉,心有余悸,“想不到大火那日,刘喜妹走投无路之下,竟纵身跳入染坊熬制染浆的铜锅铁炉之中,被烧至骨消肉化,想来都不寒而栗。”
“李松柏舍不得丢了那些铜锅铁炉,重新拿来熬什么朱红染料,红色本就大凶,还唤出了刘喜妹的怨戾之气,命中注定有此报应。”
“他只知那凌霄红布稀罕,如果早知道上头已经附了刘喜妹的戾气,恐怕也是不敢用的。”
“只是这案子过去二十多年了,那凌霄红衣有灵,为什么不早些出来作怪报仇?”
“若是早些出来,郑巧儿尚未长成,夺回了锦绣布庄又交予谁?现下包大人将锦绣布庄判给了郑巧儿,不是正遂了刘喜妹心意?”
“只是冤有头债有主,杀了李松柏也就罢了,要害我们展大哥是大大地不该。”
“你没听她说嘛,只是想找个替死鬼,夺人肉身,将冤情禀明大人。”
“展大人这趟好生凶险,若不是有端木姑娘赠予的信蝶护身,只怕精魄早已散去……”
两人话头既开,自说自话,你一言我一语,完全无视公孙策。
这到底是个什么故事?公孙策木然:肉身?精魄?冤情?怨戾之气?莫非是城里新兴的梨园戏?
再问也问不出个端倪来,索性直接去寻展昭。
咦,包大人也在。
“展护卫,你经此一劫,元气大伤,端木姑娘既嘱你多多休息,你安心静养便是。”
“此案如此怪异,大人预备以何名义结案?”
“如今看来,只好对外宣称是李松柏做贼心虚,惊吓而死,至于所谓六指掐痕,让仵作不要宣扬便是。锦绣布庄原是郑家产业,将布庄判归郑巧儿,也算遂了刘喜妹心愿。说到刘喜妹,也是一个可怜人,做了近二十年的孤魂野鬼,如今还要受这枭桃鬼衣之苦……”
“端木姑娘是气那刘喜妹险些伤了属下性命,这才对她施以枭桃鬼衣之刑……”
为什么连包大人和展护卫的对话,都如此莫名其妙?
包大人又吩咐了展昭几句方才离去,公孙策赶紧追问展昭:“什么枭桃鬼衣?什么鬼衣之刑?”
展昭笑笑:“是端木姑娘带来的那件衣服,听说是用枭桃制成,桃是五木之精,枭桃在树不落,主杀百鬼,这件枭桃鬼衣,够那刘喜妹受的了……”
公孙策似懂非懂:“端木姑娘在哪儿?我还是去问她比较方便些。”
“你找端木姑娘?她在灶房,说是要做些滋补的饭菜……”
未近灶房,就看到灶房的伙计和掌勺师傅都坐在后院的石凳之上。问起时,掌勺师傅翻白眼:“把我们都赶出来了,一个人在那儿也不知鼓捣些啥,不是我吹,什么秘密菜式我没见过,还怕我偷师吗真是……”
掌勺师傅兀自唠叨个没完,公孙策已来到灶房门口。平日里做饭烧菜总是门户大敞,换了端木翠,门扇紧闭窗牖关合,知道的是在做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闭门谋反。
公孙策抬手叩门:“端木姑娘……”
端木翠来得倒快,只把门轻轻开了半扇:“是公孙先生,有事吗?”
“是……有事……那个……锦绣布庄……刘喜妹……是怎么……回事?”
短短一句话,公孙策说得艰难,说到后来,后背发凉,两腿发抖,嘴唇都禁不住变了颜色。
公孙策已察觉有异。
掌勺师傅说灶房只剩了端木翠一人,端木翠在门边同他说话,那么屋内手持菜刀把砧板剁得震天响的是谁?手持锅铲在铁锅中翻来炒去的是谁?是谁将那滚油倒入锅中,激起滋滋油气?是谁拨弄得碗碟乒乓作响?
“到底有什么事啊?”端木翠嫣然一笑,笑得公孙策毛骨悚然。
“没……真的没事,端木姑娘辛苦了。”
公孙策词不达意,语无伦次,僵硬地笑两声,逃也似的去了。
端木翠耸耸肩,重新将门关上,转头看砧板上空上下起落的菜刀,又看那柄忙得没有片刻歇息的锅铲。
为了给展昭补补元气,易牙,此番真是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