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当年清禾公主仰慕仙盟那些术法绝学,先帝便将她送去上了摘星阁。”贺玄青根本没有理会元丰的惊呼,她看着窗外雪景,视线莫名有些冷,“便是拜当时尚是摘星阁阁主的清虚子为老师。”

“这故事我听过的。”元丰道,“天真浪漫的小公主从小怀揣梦想,为了心中对道统的追求不顾父母阻拦上山,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倒是促成了仙盟与朝廷的盟约。”

清禾公主上山这段故事在天衍流传甚广,仙盟与朝廷结成一直延续到了今日还未断绝,众人赞其为佳话,坊间还造出不少话本民谣歌颂此事。

“事实并非如此。”贺玄青道,“当时四面战事未平,南蛮屡次三番入侵国都骚扰,朝廷想出兵却缺粮草银钱,捉襟见肘下只得向仙盟里那些老牌有底蕴的宗门求助,不过是假借了清禾公主的名义上山罢了。”

人食五谷,哪怕辟谷了的修士也需要服用丹药提升修为,炼丹的灵植、水源皆处于朝廷管控之下,对于那些仙盟这些宗门而言,既然往后难以避免会与朝廷有纠葛牵扯,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总结下来,就只是场包裹了糖衣的政治交换。

元丰觉得有些幻灭:“那,那清禾公主仰慕术法绝学的事呢?”

“那倒是真的。”贺玄青微笑,“不过自那位公主上山后,她才发现那些有关仙者出尘的传闻不过是谎言,摘星阁这仙盟第一宗的所谓底蕴积累,不过还是靠着剥削庶民获得。”

元丰:......

“就比如没有雪石之前,像我这样的传送都得经由宗门传送阵法才可成功。平日倒是没什么,不过废些精神赶路,但若是想要跨越些危险崎岖的地方,就必须高价请宗门帮忙。传送一次的价格太贵,有些人宁愿冒着风险过去也不肯求助。久而久之,宗门没了生意,便开始想法子人为制造困境,暗自对行人下手......诸如此类的事情屡见不鲜。上行下效,既然连摘星阁都如此行事,其他宗门只会更糟。”

元丰没有说话,他已经被被大人的肮脏世界惊呆了。

“虽说毕竟天衍的朝政才稳定几年,这些宗门没有朝廷牵制管辖,有些乱象也是正常的。”贺玄青,“但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就不能放任不管,清禾公主能力毕竟有限,思来想去,她决心杀了这位阁主。”

这前后有什么逻辑?还有这是个天真烂漫的柔弱公主该想出来的办法吗?元丰被贺玄青短短几句话颠倒了数次三观,已经蔫了:“但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贺玄青诡异地转换了话题:“清虚子没有死亡,他只是修炼走火入魔,变成了你们现在所看到的样子。”

人再怎么修炼都不可能变成毛僵啊!

明明讲述了那样一个震撼人心的故事,收尾却十分潦草,贺玄青交代道:“不过他虽然是宗师级别的僵尸,但毕竟已经失了神智,还是比较好对付的。只管冲着那些修者常会出现的障门攻击便可。”

对于纯钧而言能用刀砍断的东西就不算什么难题,他闻言点了点头,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但贺玄青却并未停下:“不过想破除幻境,还有一种方法。”

那种修为的僵尸岂是好杀的,听到还有其他解决方案的元丰眼神微亮:“什么?”

纯钧却是狠狠皱了皱眉,罕见地打打断了贺玄青的发言:“宫主!”

贺玄青支着下巴,压根纯钧不受影响:“一般而言境主死亡,幻境便能破了……要试试吗?”

元丰:......

贺玄青毫无自己就是境主的自觉,慷慨解惑毫不藏私的态度让元丰都想狠狠翻个白眼,尤其是当他发现纯钧的刀自刚才起便没有归鞘-----

元丰先前还以为纯钧是为了防备外来的那些随时会攻进来的幻境才做的准备,没想到他防备的竟是自己。

他气急:“我是这种人吗?”

纯钧摇了摇头,但刀却没收。

人品无端遭受质疑,而且对方没有一点要悔改的意图,元丰气急之下愤然出门:“我现在就去斩掉那僵尸!”

房门被一把推开,风雪灌入其中,少年人正是个将自身荣辱看得比性命还重的年纪,身形很快便消失在了雪中。

屋中只剩下两人,贺玄青敲了敲桌案,低声吩咐纯钧:“跟上去。”

“您为何要告诉他。”纯钧没有动,他皱着眉,似是想不透,“您可是还有别的计划?”

“这有什么。”贺玄青回应得十分敷衍,“你不也想着要杀我吗?”

“不!”纯钧脸色煞白,“那是,那是因为......”

“那是你不确认是否是奸人伪装想要试探。”贺玄青替他说完,“好了,快去吧,别让那孩子跑丢了。”

纯钧捏刀的指腹微微发白,他深深地看了贺玄青一眼,表情严肃认真到显得有些凶巴巴:“大的不好杀,我会先杀掉那个小的。如果没有变化,我会尽快赶回来。”

说罢,他利索地转身,迅速离开。

……

送走了两人,贺玄青摇了摇头,站起身。

纯钧其实没有猜错,她的确另有计划,甚至根本没有想过带上这两人。

把他们带进来只是因为雪祸太过危险,若是放任他们带在外面保不齐会让他们白白丢了性命。

至于破除幻境这种事,涉及自己的事,贺玄青从来没有假手他人的习惯。

更何况……

贺玄青的视线在不大的房间中逡巡着,着重留意着那些能供人躲藏的角落。最后她的脚步停在了房间里歪倒的衣柜前。

而后,她一把掀开了破旧的衣柜大门。

她猜得很准,漆黑的衣柜里,赫然蹲着一个小小少年。

他不知在这薄薄的门板下藏了多久,类蛇的青色眼瞳在黑暗里闪着微光,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贺玄青微微叹了一口气。

一切都尚且在她的掌控范围内,只不过她从未想到过自己最为恐惧的幻境竟会是这副场景。

看来那本垃圾功法留下来的阴影比她想象的还要大。

“清禾。”小谢止小谢止仰着头,像是在微微皱眉,“你爽约了。”

这是十六岁的摘星阁小弟子谢止。

这个年纪的谢止还未成为日后那个浑身刷绿漆的老黄瓜,他还没学会喜怒不行于色的本领,表情鲜活灵动,从来都是把阴险摆在明面上,非常方便贺玄青观察。

幻境变成这样,也算得上是件好事。

风波宫宫主这些年的经历单拎出来任何一个都会是场足以摧毁照月城的灾难,如今幻境模拟的这种诛心场面,至少明面上好对付了很多。

小谢止的目光自始自终都落在她的身上,看上去脆弱又可怜。

“可他们想要杀了你呀。”贺玄青弯着眼角,脸上挂着甜甜地微笑,“我把他们都支开了。”

小谢止摇了摇头,微微眯起的狭长青色眼瞳从某种角度上看像极了如今的摘星阁阁主:“你想杀我。”

不太好骗啊。

她在开柜门看到他时一闪而过的杀意尚未来得及遮掩,被小谢止敏锐地察觉到了。

贺玄青耐着性子:“我怎么会想杀你呢?我们不是约定好了,要一起杀死那个人吗?”

小谢止抿唇,也不知相信了还是没有相信。

贺玄青笑着开口,想要伸手讲将他从衣柜里拉出来,指尖却自他身上穿了过去,她不动声色收回手:“我们去一起杀掉他吧。”

小谢止没有实体,除非他主动接近,否则没有人能够接触得到他。

“你不是很想将我留下来吗?”贺玄青耐心引导着,“我给你机会,将我永远留在你身边。”

听着像是句浪漫热烈的情话,所代表的含义却极为冰冷无情。留下就是字面意义,幻境造物会在修士摆脱幻境的那一刻彻底消失,所以让修士永远沉湎于幻境之中,是每个幻境造物都最为渴望的事情。

这句话对小谢止显然很有吸引力,他喉头微动,像是陷入了沉思。

“你不用担心我会逃跑。”贺玄青笑着诱哄,“因为我们是无法摆脱彼此的——”

他们背负着彼此的秘密。

他们同担苦难,共享罪恶。

她漆黑的瞳眸中倒影着少年人轮廓,还有窗外那片浩渺无际的雪原,回忆似乎在刹那间蜂拥而至,如寒风般裹挟而来,现实中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破落的房间里,只有贺玄青越发轻柔的声音,似娇似嗔,比小谢止更像幻境造物:“谢止,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小谢止做下决定,他冲着贺玄青伸出手,半透明的指尖由虚幻化为实质,贺玄青能看出其中丝丝缕缕的细线,细线的尽头连接着她最深的苦痛回忆,小谢止就是来源于此。

二十年前,她与摘星阁弟子谢止合谋杀死了摘星阁的阁主,自那一日后便是贯穿了她终生的噩梦伊始。

二十年后,她要再被这场噩梦吞噬一次。

危险近在咫尺,贺玄青的笑容却越发灿烂。她也冲着谢止伸手,义无反顾,就像是夜莺奔向荆棘。

但有一个东西比她更快。

只见青色宝石自她眼前快速闪过,先她一步直接冲到了幻境造物的面前,奋不顾身重重创了上去。

贺玄青:?

......

夜半,摘星阁。

谢阁主作息向来规律,辰时办公,寅时会客——

而子时,是阁主观星的时间。

摘星阁正如其名,阁内有一处巨大浩渺的星海,无数耀眼璀璨群星途径于此,又被阁中术士记下脉络痕迹,等到夜间,便会呈现出如此盛大的景色。

但那是外人眼中的世界。

谋士眼中的所见与他人不同,此时谢止所面对的,就不是满天星海,而是无数条相互缠绕的因果线,每日这些线都在不断变化着,壮大,生长,枯萎,抑或是消亡......谢止的目光落在一处,这里曾经有条线正在迅速长成,它所过之路,有无数条线却随之枯萎,而这条线今日此时却突兀断在了原地。

看着便像是某个人的手笔。

结合某人离京的鬼祟行径,基本不用作其他怀疑,绝对是贺玄青。

这世间因果牵一发而动全身,谢止一个精于此道的术士面对这些命理线都谨慎万分,生怕沾染些摆脱不掉的孽债,逞论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外门汉。更何况是这件事本身与她并无关联,她根本无需去冒这个风险。

这样的傻子,百年遇不到一个,但因为是贺玄青,反倒变得合理起来。

谢止下意识瞥向某个角落。

那里挂着一条淡橙色的因果线,正往前慢悠悠延伸着,自它周围,无数细线以她为中心向外蔓延,就像是张密密麻麻的蛛网。

生机勃勃,非常活泼,看起来不会出什么问题。

更何况,他早已用左眼为契,以秘术封存了一缕意识作为信物留给了贺玄青,如果那边有任何异动,他也一定会有所察觉。

“阁主,风雪涧的选拔已安排妥当了。”有弟子推门而入,汇报起今日处理的事宜,“随时便择良辰吉日举办。”

弟子压低了声音:“市坊多了不少有关于风波宫宫主的不利言论,说、说她牝鸡司晨,以妖言迷惑君王......”

还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污言秽语,但那弟子观察着阁主的表情,没敢继续说下去。

这种荒唐言论都能流传出去,谢止已经不止一次怀疑他们风波宫的人全部都死绝了。

谢止皱着眉:“封锁传闻,查清是何人在传播这些消息。”

弟子:“查清之后要如何处置?”

谢止仰着头,视线落在那依旧活泼乱跳的因果线上,随口道:“全杀了。”

会出现这种结果并不意外,贺玄青平日里风头太盛,如今一朝失了修为,那些蝇营狗苟之辈便蜂拥冒了出来,企图在她身上分一杯羹。这些藏在阴暗角落里的垃圾,处理过一茬还会再长,宛若野草一般,永远也除不尽。

这是贺玄青选择将这件事公之于众的代价,谢止向来都只会尊重他人的命运和选择。

但他脑海中却偏偏浮现出了当日在烛光下,贺玄青眼角微微含泪的画面,还有那句幽微深沉地呢喃。

他觉得眼瞳中有些刺痛,似乎有什么正在呼之欲出。

又有弟子推门来报:“阁主,最近有各宗门联合上书,扬言风雪涧乃朝廷应尽要务,不应假手他人。”

“摘星阁与朝廷接触密切,此举是否会损害仙盟利益。”

“还有无忧宗的莫宗主,近日向摘星阁递下拜贴,询问是否……”

“滚,全都滚出去。”摘星阁阁主谢止忽然捂住眼睛,厉声呵道。

弟子们慌慌张张作鸟兽状散开,原先还算热闹的主殿内刹时间空落无人。

谢止死死捂住自己的左眼,缓缓俯身。

良久。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而他的眼瞳中,正倒影着一道身影。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躲在门后,漆黑眼瞳正凝望着他,像是枚小小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