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好东西,贺玄青推开门,却忽然撞上了个人影。
绪冥蹲在屋外,也不知等了多久,在看到贺玄青开门的时候,才紧张地喊了一句师父。
贺玄青微微颔首,没让他进门。
贺玄青待他向来冷淡,绪冥早已习惯,他半跪在地:“纯钧冒犯宫主,属下已将他送去寒冰狱思过,属下,属下一时失态做出逾矩之举,已去刑堂领罚。”
贺玄青倚着门框,不甚在意这些小事:“好徒弟,我杀了青丞相,你怎么看?”
绪冥跪在地上,对答如流:“青裕身为朝廷重臣,却包庇罪犯,想挑拨仙盟与朝堂百年和睦,罪该万死。”
“理由不错。”看着恭顺跪在自己脚边的绪冥,贺玄青唇角扯出来一个笑容,“但你说错了。”
绪冥抬起头,眸中透着不解。
贺玄青说得漫不经心:“他该死,是因为他冒犯我,所以该死。”
“接下来,整个天衍,忤逆我的人都会死。”
绪冥的呼吸微微一紧。
欣赏够了绪冥仓皇的表情,贺玄青拍了拍他的肩膀,直接迈步跨过他身侧:“我要重启登云路,兹事体大,绪冥,你来负责。”
......
“查!阁内边边角角都需要仔细筛查,不可遗漏。”
分明已经入夜,摘星阁内却灯火通明,管事卖力指挥着阁中弟子,“再排查一遍,不要让风波宫那群狗贼混进来了!”
一想到前几日看到的场景,想到风波宫的人居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混了进来,管事的心里就像是家里进了蟑螂一样不痛快。
“我就不信了,还能有人混进来。”
摘星阁的院墙上,贺玄低眉望着院内正站半俯下身,怜惜檐下花草的男子,眼神讥嘲。
那场大火之下死了那么多忠诚于谢止的弟子,谢阁主却只在心疼烧了自己养的兰花。
上辈子几乎所有人都在感叹谢止不当死,若他不死,天衍国或许不会沦落得个偏居一隅的结局。
实际上哪怕他活着,天衍国的格局也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为术士者断生死,择天机,从不涉凡尘因果。
若说风波宫的贺宫主贺玄青是个酷吏,会为了求一点证据折磨生人,那么摘星阁的谢阁主谢止,则会眼睁睁看着人死。
但想要轻易控制爱恨不是容易的事,身处尘世却能不被人情搅扰,本就不可思议。
该说他是真的修为有成,还是说他生性薄凉到近乎非人呢?
那是俗人才会思索的问题,贺大宫主脑回路清奇,压根没有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她看着谢止悠闲伺候花草的模样,呵呵冷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她忙得脚不沾地,谢止居然还有心思看兰花,看来自己这是来对了!
贺玄青垂下眼眸,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深邃的青色眼瞳。
……!
似乎是被谢止忽然看过来的眼神惊到,贺玄青身形一晃,像是要径直自墙头坠落。
下意识的,谢止伸出手。
有微风轻柔拂过身侧,贺玄青轻巧落地,贺宫主武道亨通,翻墙这种小事,压根无需旁人搀扶帮助。
谢止收回视线,缓缓将手背到身后 。
“哟。”
面对不请而自来的客人,谢止已经展露出了十足不欢迎的表情,奈何贺宫主向来学不会看人眼色,她指了指门外挤挤攘攘的守卫,甚至还抱怨了一句,“怎么看得那么紧,你是什么还未出阁的姑娘吗?”
谢止转身,拂袖而去。
“欸欸欸,怎么又生气?”
贺玄青三两步追了上去,走到了谢止前头,直接迈步走入了摘星阁阁主办事的主殿内,坐在了属于他阁主的椅子上,眼神还在示意谢止赶紧进来关门,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地就像是在回自己家一样。
谢止:……
谢止关上门,没忍住按了按眉心:“你跑这来……”做什么?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成堆的公文凭空出现,堆满了谢止那张用来练字品茗的方桌。
谢止不问了。
他面无表情指着门口,意思很明显,是要贺玄青滚回去,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这都没直接骂出声,不愧是修术的还真有修养。
贺玄青装作看不出他的意图,自顾自抽了支笔递到他面前,脸上挂着该死的虚假殷勤笑容:“好师兄,帮我。”
……
半个时辰后。
谢止听着耳畔传来的细细低鼾,用尽毕生涵养才忍住了拿笔敲她脑壳的冲动。
这女人白日和疯了一样将自己丧失修为的事情公之于众,将整个天衍搅得天翻地覆后自己倒是还能睡得安稳。
谢止看着案台上的折子,又狠狠皱了皱眉。
这里的折子四之有三都是弹劾贺玄青的谏言书,不过天衍那小皇帝实在惫懒,居然将这些折子全都丢给了风波宫批示,等同于将骂人的话送到了正主面前。
贺玄青完全可以扣押掉这些折子不让明初帝和朝臣们知晓。但这终究并非长久之计。
人言可有千钧重,从来遮掩不住,轻易便能压垮一位良臣。
她到底想做什么呢?
谢止不是个喜欢藏住问题委屈自己的个性,无论面对同僚还是下属都会直接问训,但面对贺玄青,他却总会言不由心。
更何况他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正经答案来。
因为贺玄青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心肝脾肺都黑透了。身为与她对立多年的对头,谢止最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德行————
独断专制,处处与他作对,处处要与他背道而驰,做决定起来像是头拉都拉不回来的倔驴。行事刻板无礼,还沾着身他看不惯的官场臭气,都多大年纪了还像个毛头小子一样不计后果,至自身安危于不顾,仿佛自己的命是什么不要钱的东西。
在贺玄青修行无情道有所成就后她就变得更加讨厌了,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人气,活像是个从坟地里爬出来的僵尸。谢止目前为止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没把她那本垃圾功法泡进水里.......如今她修为废了,他反而高兴......
不,他并不高兴。
好端端的,贺玄青到底为什么要废掉自己苦心修行多年的道统?
依照如今天衍的局势,保留修为明显更符合她追求的利益,她为了她那个愚蠢到不行的目标努力那么久,甚至不惜抛下他,哪有到了临门一脚却激流勇退的道理。
谢止知晓贺玄青的每一步都有缘由,但他实在想不到除了这个理由以外的别的理由-------
是为了她那个扫把星徒弟吗?觉得单是自己悉心教养还不够,还想要亲上加亲?
这理由让谢止的情绪坏到了极点。
他冷笑着看着趴在自己身旁的贺玄青,抬起笔便想把她敲醒,笔身将要落在贺玄青的鼻头却又被他勾了回去。烛火之下,身侧女人睡颜恬静,他们距离太近,以至于谢止看得很清楚,贺玄青眼底泛着青黑,显然是这段时间都没有好好休息。
也是,若不是真的累到一定程度,又怎么可能会在他面前毫无防备地睡过去。
无论是何原因导致贺玄青亲手废掉自己的修为,他的死对头显然是在这个过程中出了什么毛病,以至于整个人都变得古怪起来。
至少从前的贺玄青不会像刚才那般半是耍赖半是撒娇地喊自己师兄,更不会……亲他。
尽管那个吻非常混乱,充满着血腥,比起亲吻更像是贺玄青用宣泄自己地位和掠夺欲的手段,但那切切实实,是一个吻。
唇瓣的触感在那之后便留了下来,清晰地印在谢止素来装满经卷阵法典籍的脑海里,时不时就会很有存在感地冒出头来。
就比如这个时候。
贺玄青自成为风波宫宫主后就再也没有施过妆容,她本身的唇色很淡,他还记得这张唇碾上去的触感,如今是浅粉,稍稍吻深一些就会由粉转为殷红的色泽,作对了近百年,死对头在他面前从来都像是个浑身长满硬刺的刺猬,他从未想过她身上还存在着这样柔软的部分.......
还有那一吻最后,贺玄青骑在他身上耀武扬威时的表情。骄矜高傲得活像是只打了胜仗的小狐狸,却对自己因为闪动着泪光而变得越发冽滟的瞳眸毫无自觉。
都过了那么多年,吃了那样多的苦头,他却依旧能从她身上看到她那些以前娇生惯养出来的习惯,一点小的苦痛都受不得。
那一夜的画面在脑中连续上演着,不断深挖着每一处细节。这几日贺玄青招惹出的乱子给他添了不少麻烦,而且这些麻烦显然还会延续下去。
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杀了她。
贺玄青是变数,是他多年苦修都未曾解开的心结,是他……这百年来恨得最深的人。
如果现在杀了她的话。
这错乱的一切,就都能回归正轨了吧。
谢止近乎是阴毒地盯着面前睡颜恬静的女人,半晌后终于下了决心。
他微微垂头,对着她的唇瓣恶狠狠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