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天衍一处主城中。
天色将明,打更人提着灯打了个哈欠,灯笼火光驱散层层雾霭,也照亮了面前的场景。
长街上,好像倒了个东西。
浓雾遮蔽了视野,打更人皱着眉,壮着胆子走到近前,待看清倒下之物是个什么东西之后,登时吓得变了脸色。
那是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脸上还挂着诡异的满足笑容,她紧紧闭着眼睛,像是正在沉睡。但打更人看得清楚,女人的胸前此时正开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花,花叶根茎皆为透明,宛若冰雪雕琢而成——
而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根茎之下,女人的胸腔空空荡荡,里面什么都没有。
似乎是被打更人走近带来的风声搅扰,那朵脆弱的冰晶花微微颤动着,花瓣偏偏坠落,而后骤然散成碎末。
打更人拎着手中更锣连滚带爬拼命想远离此处通知巡夜的金羽卫,却感受到肩膀传来一阵凉意。
有雪花落在了自己的肩头。
是.....下雪了吗?
可如今刚刚立夏,怎么会下雪呢?
思绪渐缓,打更人放慢脚步,最后喃喃站在原地,他看见了无数金银财宝朝着自己涌来,他痴痴看着这些金银,脸上露出了和那女人如出一辙的痴笑。
冰晶铸就的花朵在他的前胸扎根,缓缓生长起来.....
咔擦!
“跑!”胸前花朵被一刀斩断,打更人被人猛然一推,向前踉跄几步,彻底回过神来。
属于金羽卫的盔甲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宽阔地身形挡在打更人身前,刚才正是夜巡的金羽卫及时赶到救了他的性命,打更人顾不得因自己失神落在地上的更锣,飞快跑没了踪迹。
“浮雪莲?怎会出现在此处?”金羽卫统领捡起落在地上的花朵,只在看清此物的刹那,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
天衍寻常百姓包括普通守城的卫队并不修行,但驻守在此处的金羽卫统领却是个实打实的修士,她看着正飞舞在城池上方的片片白雪,眉宇彻底拧成川字。
几乎没有犹豫太久,她立马下了命令:“此非人力所能抗衡,你们速速撤离,通知三司都府,让他们把这件事呈递给风波宫,这里交给我。”
“可将军.....”众将士看着城中盘旋而起的雪花,有些忧心。
“此乃军令!”金羽卫统领咬紧牙关,用鲜血绘制符箓,阻隔了众人视野。
“一定要将这件事......通知.....贺宫主.....”
........
竖日。
天衍皇宫内,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出乎意料的是,吵起来的居然不是因为前几日受袭特意来到御前的摘星阁阁主,而是一位老臣。
“陛下,我儿已失踪三日了,好端端的,怎么会在皇城失踪呢?”宰相跪在地上,向坐在上首的那位天子乞求道,“陛下,微臣膝下只有这一位儿子,请陛下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他嘴上说着求明初帝做主,视线却不住望贺玄青身上瞥,很显然是已经有了怀疑的目标。
贺玄青一人一剑,夜行千里,去摘星阁趟了这趟浑水,哪怕在摘星阁内没有留下活口,但这一路上也总会有人目睹到她的行迹。
宰相是阁主老臣,在天衍有些底蕴积累,能知道她的踪迹并不奇怪。
但贺玄青支着下巴,看着面前这个恨不得拿唾沫星子把自己淹死的老人,心里实在疑惑——自己杀了那么多人,他儿子是哪一个?
好在贺玄青的疑惑并未持续多久,因为下一秒,宰相就给出了答案。
他的视线阴沉,死死盯着贺玄青:“请问贺宫主,吾儿青蓝究竟在何处?”
那张在焰火下近乎疯癫的面庞与面前老人扭曲疯狂的脸庞相叠,贺玄青终于记起来了。
此人是青蓝的爹。
他那好儿子没什么才能,野心却不小,当初宰相为了能让他入风波宫觅一个美差,还曾假借生日宴会的名义设下大宴宴请她去府上私下行贿。
这下可是直接撞上了贺玄青的本职,趁着生日宴的档口贺大宫主将这条收受贿暗线查了个明明白白,可惜还未到收网的时候,他儿子却先闹出了这种事。
宰相将矛头直指风波宫宫主,但整件事说到底不过是宰相的私事,其他人不好插手,诸位朝臣躬身,等待着明初帝来做裁决。
半晌后,上方响起一道声音,正是明初帝:“也未必是贺宫主动的手.......”
“是我做的。”没管替自己遮掩的皇帝,贺玄青颔首,直接承认了这桩事。
前世贺玄青并没有摄政的意图,风波宫尽管在天衍权限很大,却也从不会越过界限,天子年纪尚轻,贺玄青有培养他的意图,从来都只会摆出证据,真正的决定只会交给小皇帝来做。
但这一世。
贺玄青不打算这样做。
“摘星阁遇袭。”视线自朝臣们各有盘算的脸上一一扫过,贺玄青给这件事定性,“主谋青蓝伏法,已服毒自尽。”
似乎是因为贺玄青的话提到了自己,谢止微微抬眸,直接与贺玄青对上了视线。
他这人在外在内有两副面孔,明明是个阴暗扭曲的性子,在外却能装出一副出尘脱俗的仙人模样。贺玄青一般情况下绝对会看不爽然后给对头找找不痛快,但眼下他们二人是同盟,贺玄青捏了捏发痒的拳头,勉强忍住。
“这全都是你一面之词!你说我儿子是反贼,你有证据吗?”
“青阁老。”被这句话吵得回过神,贺玄青斜睨了那老头一眼,语气平静,“风波宫做事,什么时候需要向你证明了?”
“你!”宰相咬牙切齿,眼见贺玄青油盐不进,又想求明初帝伸冤。
明初帝的声音磕磕巴巴:“贺宫主这样,这样做也,也是职责如此,情有可原。”
简直是一点主见都没有。
原本还想找皇帝撑腰的宰相被这话气得噎在了原地,干脆自己去找贺玄青算账:“简直荒谬!且不说蓝儿向来安分守己,从不会惹事。哪怕我儿真的犯下如此大错,也该由三司先审,再由陛下定夺。贺宫主当真好大的能耐,如今都敢越过陛下行事了吗?”
周遭鸦雀无声,贺玄青也没有开口,竟然像是在默认。
宰相受到了鼓舞,转向上首,冲着明初帝跪下行礼:“求陛下明察,贺宫主以权谋私,请务必严惩!”
谢阁主站在台前,一言不发地看着面前的这场闹剧。
摘星阁背靠仙盟,谢止身为摘星阁的阁主,无需参与天衍朝政。若非摘星阁前几日出事,他甚至不会站在这里。不过虽然之前没有参与,看到现在的场景也很容易理清其中人物关系,也清楚这老头给贺玄青扣了怎样一个帽子。
但贺玄青其实根本没必要承担这些。
没有人比谢止更清楚青蓝此时在何处。
因为是他亲手将这人交到了贺玄青的面前。
青蓝明明就在她的手里,他甚至给青蓝下了不可吐露谎言的言咒,只要让青蓝出现当堂对簿就能把一切说得清清楚楚,她为何不把证据拿出去?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疑惑,贺玄青转过头,对他做了个口型。
巫血。
青蓝知晓他身怀巫血之事,若现于人前必定会牵扯出他血脉的异常。
明知贺玄青不拿出青蓝肯定有别的目的。谢止还是忍不住心念微动,他睫羽微颤,最终还是决定上前。
但他没有成功。
贺玄青先他一步动作,直接挡在了他的前面:“宰相包庇罪犯,扰乱仙盟与朝廷关系,我认为.....应当庭杖毙。”
陛下早就为风波宫宫主免了跪礼,是以贺玄青并未下跪,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她说话的姿态和刚刚宰相要求严惩她的姿态一模一样。
疯了吗?如此荒谬的请求,陛下怎么可能会答应?
宰相跪在地上,天衍有国规,若非准许臣子不可直视陛下天颜,是以他无法观察到皇帝此时的表情。
但不用想也知道明初帝此时的表情绝对不会好看。
高位者最忌惮下属争夺权柄,哪怕贺玄青曾是辅佐明初帝上位的功臣,如此行事,必会遭皇上不喜,陛下肯定会狠狠训斥这女人。
这些年风波宫仗着与陛下关系亲善,不与朝臣交往,贺玄青身为风波宫的主人,更是在背地里把控制朝臣动向,拿捏着他们的把柄。尤其是当初生日宴贺玄青没有收他赠与的名画古玩,宰相更觉得不妙。
他正头疼如何解决此时,没想到贺玄青居然狂悖至此,自取灭亡,给他送来把柄。
他明面上虽然只有青蓝一个儿子,但坊间却还养着几个私生子,宰相没什么丧子的痛心,迫不及待便已经开始思考要如何布局,才能彻底将贺玄青击垮。
但思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宰相便听到头顶传来一阵轻笑。
笑声持续了好一阵才缓缓平息,明初帝声音里好像还含着笑意:“朕觉得贺宫主说得有理,就按照贺宫主说的办。”
一句话轻描淡写,定下了他的死局。
凭什么?!
“陛下!三思啊!”宰相猛得抬起眼,不敢置信地抬头,头一次逾矩看清天颜。
那是一张极年轻的脸。
明初帝坐在龙椅上懒散地撑着下巴,他的脸上挂着嗜杀残忍的笑意,正居高临下看着他。
怯懦不过是表象,那位君主根本不在乎事情对错,朝臣对他而言不过是棋子玩具,他在享受着杀戮他们带来的乐趣。
贺玄青似乎并不意外明初帝的决策,她最后看了宰相一眼,毫不在乎地又转向别处。
有一瞬间,两人眸中的残暴居然有几分相似。
宰相晃神片刻,已然被拖了下去。
刚刚还因为宰相之事窃窃私语的人群彻底安静下来,偌大的朝堂上只余下贺玄青一人的声音:“陛下,我破关失利,修为全失,风雪涧无人能守。事到如今,只只剩下一个法子——”
直接放出一个重磅炸弹,感受到背后谢止越发凌厉如有锋刃的目光,贺玄青没有再回头。
“——重启登云路。”
.......
【早年风雪涧怪物频出,人们为了压制这些从风雪涧里爬出来肆虐的怪物,便在内部选拔人才,按批次送入风雪涧中战斗,并将之命名为登云路。】
【人族是一种很强悍的种族,哪怕他们看上去再如何脆弱,当你把责任交给他们之后,就会发现他们也不会被磨难压垮。事实上,他们并不需要一只小鸟扇着翅膀拼命守护。】
风波宫内,贺玄青独自一人处理着如小山般堆成的公文,身周却传来一道声音,喋喋不休地讲述着。
正在说话的是一本书,这本书离奇地悬在半空,还在跟随话语的节奏不断上下摆动着。
前世的记忆里若书还只是师父留下来的一本正在角落蒙尘的普通书籍,虽然有传言说若书是一本知晓天下事的书,但翻开阅读却只能看到白纸,师父生前对此束手无策,自己继承后也是亦然。
重生之后,也不知触动了哪个关卡。
总而言之,在面对自己时,这本书能够开口了。
但若书似乎有些怪癖,它的话格外多,而且说话的方式也很奇怪。
就比如它非常喜欢称呼自己为小鸟,称呼谢止为……
小蛇。
贺玄青实在好奇这本书知晓的天机范围,至于它独特的称呼还在贺玄青的忍耐范围内。
【我知道因为特殊的家庭经历导致你并不会轻易相信旁人,但谢止是不一样的。】若书说,【浮雪成灾,谢止一早便收到消息,已经很开心的沐浴焚香好准备同你一起出行了。】
正要落下的笔尖停在半空,贺玄青莫名其妙:“他去做什么?”
【……可你还是决定不带他,小蛇会哭的。】
古朴书籍漂浮到贺玄青的面前摊开,纸面沙沙颤动着,一条正在抹眼泪的小青蛇跃然于纸上。
若书画技极佳,很会抓人物神韵,贺玄青一眼辨认出来此蛇是谁。
但谢止抹眼泪的样子怎么看都太奇怪了,贺玄青移开视线,半晌后没有忍住,又看了一眼。
.......不行,好怪。
似乎看出了贺玄青的疑惑,若书贴心地给了解释:【当初你离开苍坪山不带他,他哭了足足三日。】
纸面飞速扇动着,一条又一条小蛇出现在纸面上,连贯形成了副小蛇搅着尾巴抹眼泪的动画,在贺玄青面前重复不断播放着。
谢止怎么可能有示弱的时候,他就是个从芯子里都坏得流油的家伙,否则怎么当得了能与她贺玄青旗鼓相当的对手。
脑补死对头露出这种表情,是一种很奇特的恶趣味。
贺玄青原本是没有的。
但挨不住若书硬要把画面送到自己眼前。
贺玄青凝视着纸面上那个正在擦眼泪的小蛇,忽然想到什么,有些意动。
若书观察到了她的反应:【你终于改变主意打算去哄哄小蛇了吗?】
“不。”贺玄青她指着面前小山般的公文,诚实道,“公文太多了改不完,我打算收拾一些,打包给摘星阁送去。”
若书:……
若书欲言又止。
贺玄青没管它。
自己可是劳心劳力跑了一趟摘星阁救谢止,人岂能是白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