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平山山脚。
贺玄青没理会身旁脸色阴沉得可怕的谢阁主,抱臂看着远处正驶来的马车。她脚边还躺着个硕大的麻袋,里头不知放了什么。
随着马蹄声渐近,策马之人赫然是纯钧,他在看到贺玄青如今的扮相之后愣了愣,犹疑片刻后还是下马行礼:“参见宫主。”
“师尊!”绪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下了马车,三步并两步小跑着来到了贺玄青的身前。
他瞥见贺玄青身上穿着的摘星阁的衣袍,眼眶微红,几乎是毫不犹豫便将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跪在地上双手奉给了贺玄青。
贺玄青冷冷扫了绪冥一眼,没有伸手:“纯钧,把你的衣服给我。”
“啊?我?”纯钧嘟嘟囔囔,不太乐意地扯着外袍,尝试将宫主的视线引导到绪冥身上,“您看那,那那边……”
贺玄青眼眸微微眯起。
纯钧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将自己外袍递给了贺玄青。
贺玄青披着纯钧那件最为喜欢的鎏金云纹外袍,深深的兜帽遮掩了她的乌黑长发,还有发间掩藏着的,过分锐利的瞳眸。
临行前,她最后看了谢止一眼。
谢止还站在刚才的地方,猎风卷起他的法袍纷飞,配上他那张过分俊逸的容颜,犹如仙人降临凡间。但此时此刻,那双青色的眼底却透着阴霾,犹如藏在阴影出嘶嘶吐信的毒蛇,硬生生折损了仙人气度。
突兀的,贺玄青心中升起了道念头。
贺玄青缓步走到了谢止面前,停下了脚步。
手指顺着谢止眼眸划到眼尾,感受着指尖被睫羽扫过,贺玄青恍然觉得自己像是在触碰一只正在震翅的蝶。
谢止猝然抬起眼眸,想要观察贺玄青的表情。
远处传来的纷乱的脚步声,那是摘星阁众人正在赶来。
“谢阁主,倘若你不想要这双眼睛了,不妨告诉我。”指尖一触即分,忽视谢止仿佛要杀人的视线,贺玄青拉开距离,笑着说:“我一定会亲手,亲手将它挖下来。”
很小时候她便觉得谢止眼睛生得极好看,很适合拿在手上赏玩。
那么好看的眼睛,就这样轻易落在地上沾染尘土实在是可惜了。如果换做是她贺玄青一定会精挑细选,用最好的金匣,将这眼珠收藏起来。
无视谢止杀人般的视线,贺玄青跳上马车,两个属下七手八脚,好歹在摘星阁众人赶来之前将麻袋也拉了上去。
管事来的太慢,只听到最后贺玄青临行前的那句要挖掉阁主眼睛的威胁,气得七窍升天:“士可忍孰不可忍,兄弟们,抄家伙,和他们拼了!”
纯钧吹着哨音,马车绝尘而去,摘星阁众人亏就亏在没带坐骑,想追也无从追起。
眼睁睁看着贺玄青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遁走,管事的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风波宫实在欺人太甚!阁主,属下这就去拟订折章,让陛下做裁决!”
眼看马车消失在视野之中,谢止终于收回视线,“阁中这些天的损失清点好了吗?”
“已经都记录在册了。”管事应声,迫不及待道,“是要属下将这件事一起添加上去吗?”
虽说距离太远,但都是天衍地界,能发生这种事,硬要攀扯也能说是风波宫失职。
“不必。”谢止毫不留恋,转身离去,“明日我亲自去。”
“是……”阁主下了命令,管事连忙应声,答应完才意识到自家阁主说了什么,“啊?”
.......
“呜呜。”
伴随着马车颠沛,那麻袋里时不时便传来几声呜咽,纯钧听得心烦,踹了那麻袋一脚,“头儿,你把摘星阁的人抢来了?”
没人理他,贺玄青正坐在马车上,冰冷视线则落在窗外的树丛中,看不出是在思考什么。纯钧最不愿的就是与这女人共处一室,感觉马车都冷了几度。
绪冥则坐在贺玄青的身旁,手中还捧着刚刚脱下来的外袍。
纯钧眼巴巴看着身边正维持着递外袍姿势的绪冥,想要伸手。
绪冥斜着扫了他一眼,将外袍穿了回去。
纯钧:......
马车行驶过三途,麻袋里的人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忽然发出了声惊恐的呜咽。
但这次没有人再踹他了。
磅礴刀意裹挟着罡风,当空把马车沿着中线斩成上下两截,而后,这把刀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朝着贺玄青面门而来。马车外两匹骏马被这刀意惊动,骤然昂起前蹄发出嘶鸣,马车失了平衡,失控般朝着树撞去。
贺玄青就坐在窗旁,漆黑眼瞳倒映着骤然亮起的天光,可她竟是动都没动,像是根本不在意车里发生的这一切。
顷刻间,刀光便落至贺玄青的眼前。
眼看将要得手,纯钧嘴角勾起势在必得的笑容,但这笑容还未绽开便凝固在了嘴边。
分明咫尺之距,可他的刀却再难前进分毫——因为他的刀被缠住了。
有银色丝线缠绕于刀上,让刀动弹不得。银线的主人显然是在控制方面很有心得,恰好中和了刀势,余下的那点罡风甚至没能吹起贺玄青的鬓发。
刀动不了人的惯性却未取消,纯钧重重撞在了自己的刀背和银线之上,登时疼得眼冒金星,但是他顾不得疼,直接破口大骂:“不是早就商量好了吗?绪冥狗贼,你居然反水!”
“我只答应你去试探宫主真假。”
绪冥面容凄苦,眼角好似要落下眼泪,可他的动作远没有他外表展现出来的软弱,四道丝线自他指尖蔓延,一道缠着纯钧手中刀刃,另外两道则是一举穿过了马车外那两匹马的额前,血花迸溅。
鲜血也没有溅入车内,因为余下那道丝线牢牢缠住了马车,将车顶硬按回了车轴之上,硬生生止住了失控的车马。
绪冥垂着眼眸,收回缠绕在纯钧刀上的丝线:“是师尊。”
马车很快便重新动了起来,丝线控制着这两匹死后快要僵直的躯体。纯钧往外撇了一眼,有点想吐又强行咽了下去。
可惜哪怕再控制也无法阻止血腥味蔓延,控制好端端的景色被气味搅扰,贺玄青失了赏景的兴致,收回目光。
绪冥一直在观察着贺玄青的反应,眼看贺玄青回头,连忙俯下身跪倒在地:“弟子恭贺师尊出关。”
贺玄青低下头,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道:“好徒弟。”
绪冥听见她的话,眼眶登时红了。
他的视线落在贺玄青垂落的黑发,眼眶通红,几乎是快要泣不成声:“是弟子,是绪冥的过错,是弟子没有保护好师尊。”
眼看贺玄青丝毫没有理睬自己的意思,绪冥慢慢爬到了她的脚边,一边哭泣,一边小声道:“宫主出关当日朝廷便开始下了召旨说要见宫主,弟子虽尽力瞒报了您失踪的消息,但屡次三番违抗旨意,恐那位已然生疑。”
贺玄青颔首:“无碍。”
绪冥跪在地上,并未起身,他死死凝视着贺玄青遮掩在兜帽下的乌黑长发,眼眸里闪过近乎于偏执的暗芒。
贺玄青观察到了他的表情,哂笑一声,任由他跪在自己的脚边。
那一缕长发随着马车颠沛摇晃在他眼前,绪冥盯着那缕长发,终究是忍不住,捧在了手心。
“师尊。”
他低声呢喃着,垂下头,想要将之凑在嘴边。
马车行至风波宫门前,在众人骇然的目光之下,驾车的那两匹马轰然倒地,车辙没了支撑彻底散成两段。宫人们眼睁睁看着绪冥撞开马车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地上,又沿着尘土满地的街沿滚了好几米,纷纷目露惊骇之色。
绪冥的能力在风波宫算不上秘密,他们没有惊讶于死马驱车的恐怖场景,他们惊讶的,是贺玄青异于寻常的发色与瞳色。
这个时辰会驻守在风波宫的人还算不上多,贺玄青胆眼一扫便看见了人群之中多出来的一个提着灯笼的老太监。
他的身形枯瘦老朽,但观其呼吸节奏,绝对是个有修为的高手。
他用那双空洞无神的双眼长长久久凝望着贺玄青,孱弱的火光之下,他的背影几乎要融于夜色之中:“老奴是奉陛下旨意,来请贺宫主安。”
贺玄青瞥了眼站在老太监身后的宫人,那宫人躬着身子,慌张道:“宫、宫主,属,属下已经尽力阻拦……”
涉及到那位圣上,料想他们也是不敢拦的。
贺玄青没有计较,对那太监说:“何事?”
老太监嘴角上扯,脸上皱纹堆积着露出了个笑:“只是陛下记挂宫主安危,派奴才来瞧瞧,既然宫主安好,陛下便能放心了。”
此等修为的高手,皇宫中拢共只有三名,且为了护卫陛下安全轻易不外出。如今却有一人被派出宫外,是真的在乎她的安危,还是为了替自己的好弟弟亲眼确认她是否丢了修为?
贺玄青心如明镜,却并不点破。
老太监的手中掌着灯,照亮了前面的方寸之地,那灯火细弱至极,在风中颤颤巍巍摇摆着,似乎随时都能被风吹灭,让贺玄青彻底落入黑暗之中。
贺玄青跟着灯火穿过风波宫道道长阶,压根不用费心留意,自然便能感受到那些隐藏在黑暗深处,如有实质般窥伺垂涎的目光。
谢止说的没错。
于她而言,现在的风波宫和摘星阁,还说不准哪一个更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