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子。”梁九功往玄烨的茶杯中又添了些热茶,给他递上手炉后,道:“楚天阔才回来。”
玄烨点头吩咐:“传。”
楚天阔是玄烨身边的侍卫,端的是人冷、面冷、功夫冷。玄烨深知这紫禁城似海深,她和岫钰几番相见,除夕那日还把人家弄进宫来,带到老祖宗面前瞧了一瞧,这么多年来慈宁宫除夕夜里始终点着灯,老祖宗连觉也不睡,看着他和另外一位格格下棋,这还是头一遭。即便他尽量努力着把事情做得隐蔽,可是隔墙的那只耳朵只怕还是在的。
楚天阔进乾清宫后,单膝下跪,请安道:“奴才楚天阔,给主子爷见礼。”
玄烨捧着手炉,左手在炉子顶上缓缓敲着:“今儿个回来得有些迟啊。”他瞧着楚天阔那张冷脸,也不知道他这个侍卫整天都有什么深仇大怨,连个笑模样都不曾有过:“起来回话。”
楚天阔起身道:“今儿个的确有些麻烦事,钰格格带着她那个一个丫头一个小厮去逛街,却遇见几个强盗。钰格格追上去,亲自打跑了他们,这才算结束。”
“遇见几个‘强盗’?”玄烨蹙眉道:“九门提督前阵子才说如今京城治安很好,这才没过几日,便‘盗匪猖獗’了?她一个姑娘家打几个大男人,你没出手?”
楚天阔回说:“奴才瞧着钰格格本事不小,原本她手上缺了兵器就快落下风的时候,奴才准备出手的,后来她那个小厮给她送了软鞭,那几个人便不是格格的对手了。”
“你倒是有股子‘忍’劲儿,也够狠的。”玄烨眼睑低垂,问道:“后来呢?依你的性子,不追上去不合理。”
“主子明鉴。”楚天阔道:“不过,奴才这回失手了。奴才猜想,那几个人不是一般人派出来的,这‘一般人’究竟是谁,不好查。”
玄烨眉心一皱,问道:“无一活口?”
“无一活口。”楚天阔自诩是个绿林高手,轻身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好,饶是如此,竟然没让他抓到活口,他其实觉得自己挺丢面子的。
玄烨放下手炉,起身走到楚天阔身前,笑道:“没留下活口,就没留下活口吧。不知道,没法子处理,倘若知道了…也很麻烦。”他轻声叹息,握住楚天阔的肩膀,道:“钰格格的安慰,朕便交托给你。还是那句话,暗中保护,不可露了行藏。”
“是。”楚天阔行了礼正要退下。
却听玄烨又问:“她身上的功夫当真很好?”
楚天阔愣了一下,道:“比奴才的稍微差了些。”
“你倒是实在啊。”玄烨笑了,他有意逗一逗楚天阔,抬眼问:“你暗中跟着了她这几日,真就一点儿都不心动?你这颗心莫不是石头做的?那样儿的格格,说实话,就算是朕,也是头一回儿见。且不说她身上的那些本事,单就那张出尘脱俗的漂亮脸蛋儿,只怕都是世间男子的迷魂丹!”
楚天阔仍旧冷着他那张脸,竟然一点儿表情变化都没有。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玄烨的话,只是犹豫着说:“奴才…”
“罢了!”玄烨拍了拍楚天阔的肩膀,笑道:“你和她没有眼缘儿,朕反倒放心些。”
待得楚天阔退出乾清宫,玄烨的眉心才又蹙了起来,他站在窗边,看着天上那轮月亮,不由开口问梁九功:“你说,该是…”
“这事儿,奴才不好猜。”梁九功伺候在玄烨身边,给主子披了件狐裘:“奴才觉着,皇上也不想追根究底。左右钰格格是安全的,这最重要。”
玄烨苦笑道:“前朝大事,朕可乾纲独断。照理说,后宫和前朝没有区别。”
梁九功不说话了,猜到后宫主子娘娘头上,那这话可不是他一个奴才能随随便便接口的。
玄烨又道:“你说得对,钰儿能安全入宫,就挺好的。宫里头毕竟有老祖宗坐镇…”他侧头看向梁九功,道:“你别看老祖宗嘴上不说,可是朕知道,她已经很喜欢钰儿了。”
“奴才也深以为然。”梁九功犹豫了一下,道:“也许…”
“你是说,让朕把钰儿的事儿透给老祖宗?”玄烨背负着双手,重又走回书案后坐下,“看机会吧。”
皇上对后宫的主子娘娘们还是心软啊。梁九功瞧着主子那副模样,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得继续站到玄烨身边立规矩。
正月十四那日夜里,岫钰这个待选秀女即将入宫。子时已过,梨花和岫钰躺在同一张床上,主仆两人却都没有睡意。
“格格,您怕么?”左右大家都睡不着,梨花索性起身点了蜡烛:“我听六子说,那日抢咱们东西那几个人可能是…”
“六子胡说的你也信?”岫钰也坐起身来,披上斗篷瞪了梨花一眼:“这世上的事儿最怕‘猜’,你不知道谜底究竟是什么就胡乱猜一通,有的时候会害死人。”
梨花被岫钰说得打了个冷颤,道:“真有格格说得这么可怕?”
“你也跟着我读过不少书,‘吃人不吐骨头’的事儿,书里面儿写得还少么?”岫钰环抱双腿,叹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好在你家格格我身上带着功夫,想要碰我,还真的不容易。”
“要说,老爷的确有先见之明。”梨花想起格格幼年时蹲马步、摔马的情形,此刻都还觉得很疼:“若不是当年被老爷逼迫,格格今日恐怕也不能有这身本事!”
“是啊。”岫钰不无感慨,“常言道‘慈母多败儿’,我阿玛和额娘真的深明此理。将我□□成今日这般,他们两个功不可没。”
梨花坐在岫钰身边,道:“依我说,还是格格自己厉害。您还记得么,您第一次骑马的时候,脸上、身上都摔破了。这若是换作旁人家的格格,早就吵着不学了。夫人一心疼、一心软,说不定您就变成她们那些‘大家闺秀’了!”说着,梨花笑了起来。
岫钰瞪着梨花,道:“怎么你格格我现在就不是大家闺秀了?”
“是啊!谁敢说您不是!”梨花第一次大胆着握住岫钰的手:“只不过,您不是那些寻常的大家闺秀罢了。哎呀,被您这么一打岔,我话还没说完!”
“你不就是想说,你家格格我本事,摔了也不闹,越摔越要强么!”岫钰替梨花说了:“因为我知道,只有年幼的时候练一些本事出来,方可保终身无虞啊。”
“格格。”梨花紧紧握住岫钰的手:“往后,奴才不能陪着您继续往下走了。”说着,她眼睛红了起来:“奴才是个不中用的,脑子不中用,身上的本事也不中用,那个小陶一定比奴才强。”
岫钰听着心酸,抱住梨花,道:“回到关外好好过日子,这是我对你最大的愿望。”
“今儿个不能哭。”梨花又打起了精神:“回头儿格格眼睛肿了,上了妆不好看了。”
正说如此,梨花扶着岫钰在梳妆台前落座:“今儿个奴才拿出通身的本事给格格上妆,务必让您艳压群芳。”
“中规中矩就好了嘛。”岫钰虽然嘴上这么说,却又吩咐道:“今儿个穿那件水红色的旗装。”
梨花忍住笑,却还是忍不住揶揄道:“格格不是想中规中矩么?夫人可是亲口说过,那身儿水红色的旗装与格格最为相配。”
岫钰含笑白了梨花一眼,道:“古语的确说‘出头的椽子先烂’,可有些时候,这个头儿不是你说不出就能不出的。既然无论如何这个头儿都出定了,那还不如出得轰轰烈烈!”
梨花一边给岫钰梳头,一边说:“格格可能没太注意,我瞧见过几个这回许是跟您一起入宫参选的格格,说真的,我若是皇上,只选一个也选您。那几位,实在有点儿…”
“你说你家格格就说你家格格,怎么还拐到别人家格格身上去了!”岫钰这回十分认真地制止了梨花:“最后再教你一件事儿,不论什么时候,做自己便了,旁人的事儿与咱们无关。”
“奴才记住了。”梨花即刻乖觉起来,在她心里,格格说得都是对的,都是为了她好。不论自己能不能理解,先记住照做,总不会错。
上好了妆,换好了那件水红色的旗装,岫钰面对着梨花,顺了下旗头上的流苏,微微扬起头问:“你家格格这身打扮如何?”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梨花绞尽脑汁想了半晌,终于道:“对了!‘美艳不可方物’!我们郭络罗家的格格这回必定是秀女中的佼佼者。”
其实梨花不太希望天亮,天若是亮了,格格就该被一顶暖轿接进宫,那她们主仆此生恐怕真的不复相见。可是再舍不得,天还是亮了,接人的轿子还是来了。
“格格。”梨花紧紧牵住岫钰的手:“这回,梨花不能陪着您了。”
“乖。”岫钰拍了拍梨花的脸蛋儿,伸手招呼六子近前来。她亲自将梨花的手交到六子手里,道:“没机会喝你们的喜酒了,那就祝你们早生贵子,一辈子守在一起。”
“格格。”梨花和六子齐齐跪在地上,梨花真的哭得梨花带雨,六子在强忍着,维持着他的男子汉气概。
岫钰的眼睛也红了,她微微侧头,呈四十五度角仰望,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终是一声轻叹,她笑着对梨花说:“好了,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