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了三百年的时光,岫钰原本以为她可以心硬如铁,她已经学会也习惯了面对离别。可是当离别的这一刻真的到来,她还是忍不住哭了。终究是个十几岁孩子的心性吧,自此之后便与阿玛、额娘别离,再相见,还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何日,又怎么可能不伤心。
“阿玛。”岫钰终归还是岫钰,她擦干眼泪,一抹温温柔柔的笑容又攀上了脸颊,她解下系在腰间的一个荷包递给三官保:“之前您生辰,女儿送给您的东西您嫌大,却又说在战场上很合用,女儿这几日做了一款改良版,很小巧,也很合用,送您了。”
三官保一握那荷包,便知道里面放着一个小版‘远望镜’,他心里当然很高兴,可是看着女儿那身装束,他仍是板着脸,道:“钰儿啊,没有哪家的格格是穿着男装进京的。你还不坐马车,偏要骑马,这…不成体统啊!”
岫钰挽住三官保的手臂,又朝董鄂氏眨了眨眼睛,撒着娇道:“可是京城太远了,女儿若是坐车去,兴许到了便要被抬进宫中。可是骑马的话,女儿便能早些进京。”
“你就由着她吧。”一向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循规蹈矩的董鄂氏,这一回竟然向女儿屈服了,她拍着岫钰的手,笑道:“该说的,额娘其实已经都说完了。钰儿啊,额娘会常常向萨满神祈求,求神明保佑我的女儿可以永远平安喜乐。”
“额娘。”岫钰原本已将眼泪忍下去了,此刻又不禁红了眼眶。“女儿会过得很好,一定会的。”
再舍不得,终究也要分离。三官保揽着自家夫人的肩膀,看着女儿渐行渐远的背影,驰骋沙场的铁汉竟也有一滴泪落了下来。
“夫人,我们还能再见到钰儿吧…”十七年了,他捧在手心儿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的宝贝女儿终究还是离了家。千里迢迢啊,再见之时,大概女儿早已不是今日这副模样了吧。
董鄂氏在岫钰上马的那一刻,泪就没有停过。“老爷,我怕,我们再也见不到钰儿了。”
三官保紧紧握住夫人的肩膀,他心里很清楚,女儿必须要走的这条路上满布荆棘。可是他郭络罗家的女儿和男子一样,前路越难,她会愈加英勇,披荆斩棘走到她最想去的地方。他的钰儿不要说在满洲女儿中,就算是和全天下的女儿相比,相貌、智慧都是数一数二的,她的钰儿一定足够幸运,一定能一世平安喜乐。
饶是岫钰一路快马加鞭,进京的时候也快过年了。在客栈中梳洗完毕,她又换了一身男装上街。
年底的京城无疑是热闹的,卖糖瓜的、卖花生的、卖瓜子的、卖糖葫芦的、卖年画的,这些她上辈子见得多了,可是这辈子在关外委实见得少。这回终于装了满眼,那感觉还是挺爽的。
孙悟空腾云驾雾的糖人儿被她抢到手里,就连跟在她身后的奴才都能感觉到自家格格浑身上下透出来的欢乐。
在集市上逛了一大圈儿,该花的银子都花了,岫钰摸着自己瘪下去的荷包,抬眼一看,又恰好走到了一间棋社门前,她樱唇轻抿,秀眉微挑,索性把手上的东西都交给跟着她的小厮,转身进了棋社。
不远处,因耿精忠投降、三藩之战即将大获全胜而喜的当今皇上爱新觉罗玄烨,原本是想出宫瞧瞧京城中百姓在大胜之后过年时的热闹景象,可是天意就有那么巧,岫钰在买糖人儿的时候,玄烨便看见了这个‘假小子’,那斯斯文文、异常清秀的模样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比不上的,若不是他走上前去,向那吹糖人儿的老汉买了个‘唐僧骑白马’,又‘不经意’瞥见了岫钰圆润耳垂上的三个耳洞,他都要以为自己会因为这个‘小伙子’而‘弯’了。
“爷,老祖宗吩咐…”梁九功见玄烨手里捏着糖人儿愣了神,不明所以,正准备提醒皇上是时候回宫了。
岂料玄烨竟将那糖人儿递给梁九功,拍了拍他肩膀,道:“赏你了。”随后大步走进街边棋社。
梁九功来不及‘谢主隆恩’,便快步跟了上去。
胆敢在街头开棋社的老板终归还是有些文雅之气的,因而那棋社布置的也很有雅趣。当然岫钰是为着再把她腰间荷包填满,才进门下棋,这棋社的布置究竟如何,她倒也不太在意。
大年下的,街上置办年货的人多,下棋的人自然便少了许多。岫钰眼睑低垂,正觉得她打错了主意,准备转身离开,便听到身后有一人道:“这位仁兄,是想手谈?”
岫钰转身见到一个白白净净的公子哥儿,脸上有几颗麻子点,她不疑有他,微扬起头,回说:“正是。”
“巧得很,在下今日也有些技痒。”玄烨示意梁九功付茶资、伺候开局,他分别掀开两个棋盒,直接将黑子递给岫钰。
岫钰却以手挡住了,道:“欸?咱们还是按规矩,猜单双。”
说着,岫钰抓起一小把白子放在棋盘上,嘴角微弯,笑道:“请吧。”
玄烨见到岫钰那假小子般的娇俏模样,若不是他平素修养好,势必又要愣住。这天底下竟然真的有如此标致的美人儿,更为难得的是,她还是位满族姑娘,大概率是今年的秀女吧,将来……
“猜单还是猜双?”岫钰等了半天,见对面这位小哥儿迟迟不把手心儿里的黑子放到棋盘上,实在有些急了,便又开口催促。
玄烨笑道:“小友很守规矩,那我就猜…”
“且慢。”岫钰突然抓住玄烨的手腕,甫一握住,便觉不妥,又松了开,俏脸有些微微泛红。
玄烨手中握着的黑子终究没落到棋盘上,他笑着问道:“小友还有话没说完?”
岫钰很快恢复如常,道:“既然是手谈,输赢还是要论一论。”她解下腰间荷包放在棋盘上:“注也是要下的,兄台跟不跟?”
玄烨出门,银子自然是放在梁九功身上,梁九功正想往外掏银子,玄烨却一个眼神止住了他的动作。
几乎和岫钰的动作相同,玄烨也解下了他系在腰间的一件东西,那是一块玉佩。他亲自将那玉佩放在荷包旁边,道:“我若是侥幸胜了,荷包里面的东西我不要,这荷包小友便给了我。若是我败了,小友便取走我这块玉佩,如何?”
岫钰看了一眼那块玉佩,成色很好,大概是万里挑一的那种,可惜变现困难,她有些不乐意,可谁让她碰到对面这位‘爷’呢,‘不成’这两个字,她愣是没说出口。“这注,勉强算可以吧。猜单猜双,兄台请落子。”
“那我就猜单。”话音刚落,一颗黑子落在那一堆白子旁边。
梁九功数过棋子数后,仍是岫钰先手。
玄烨笑道:“天意啊,天意难违。”
岫钰终究还是接下那盒黑棋,嫣然道:“既然是天意,我便不客气了。”
正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两人手谈,观棋的人是不能说话的。以往这棋社里面最受关注的都是那些‘杀’了多年的老头子,他们毕竟经验丰富,观之受益匪浅。今日最受关注的自然是岫钰和玄烨这一桌,手谈的两人年纪都不大,可是一招一式却显老道,黑子出其不意,白子巧妙解围,你来我往,时间静悄悄过去,却始终分不出胜负。
玄烨是皇帝,在梁九功看来,这天底下是没人能赢得了皇帝的。一则不敢赢,二则他家主子的确很厉害。可是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他家主子‘主动’输。
已经记不得是第多少手了,白子落在棋盘上后,观棋的那群人里面颇有几个行家,轻轻叹了气,深深为这个稍长一些的公子哥儿感到惋惜。
岫钰向来是个不认输的性子,她隐约感觉到自己被对面这个家伙让了一子,终究还是得胜心占了上风,她落下手中黑子,拱手道:“兄台承让!”
玄烨眼睑低垂,微笑着说:“小友胜了,我这块玉佩便归了你。可惜,你这荷包…”他瞟了一眼那透着脂粉气的荷包,心里虽有遗憾,却也甘心输给对面这位小友。
“小友年纪不大,棋艺却高超。”玄烨起身寒暄着:“能与你手谈一局,实属缘分,不知小友可能告知姓名?”
岫钰秀眉轻挑,反问道:“我若说了,你会说么?”
玄烨朗声而笑,又认认真真瞧了岫钰一眼,道:“你不说也无妨,你我有缘,终会再见。”
“他倒也算是个洒脱人。”岫钰见那人已走出棋社,拿起那块玉佩,赞道:“成色还不错。”
其时已夕阳西下,玄烨匆匆赶回宫中,进了乾清宫后,便吩咐道:“去把今年待选秀女的小像都取来。”
梁九功心里有些诧异,自从皇后仙逝,皇上对选秀的事便兴致缺缺,今儿个这太阳是打西边儿出来了?
一张一张小像在玄烨眼前展开,他蹭着大拇指上戴着的扳指,不住摇头。直到岫钰的小像缓缓展开,他才终于露出笑容,道:“原来,她是郭络罗家的女儿,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