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怎样?”岫钰避开了三官保的目光,侧过头看着辽阔的草原,道:“女儿知道,阿玛心里很犹豫。可是,阿玛就算再犹豫、再纠结,又如何能留得住我呢。”
“是啊,阿玛如何能留得住你呢?”三官保深深望了女儿一眼,终是将一双手负在身后,阔步走出了校场。
岫钰看着她阿玛的背影,久久未能回过神来。这十七年来,她几乎被她阿玛宠在了手心儿里。如果不是那远隔三百年的记忆还留存于脑海之中,她想她此时此刻大概已经为即将到来的别离而嚎啕大哭,人,终究是有情的。
“西湖醋鱼,八宝鸭,三杯鸡,玉带羹……”晚饭的时候,岫钰亲自下厨,几乎将她所有的拿手菜统统做了一遍。
三官保和董鄂氏坐在餐桌旁边,看着女儿把一样又一样的菜端到桌上。董鄂氏心疼岫钰,正要开口叫她坐下,这些事让下人们做便好。三官保却示意妻子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女儿罢。
岫钰摆上最后一道素菜,紧接着竟上了一壶酒:“烫酒的本事也是额娘教的。虽然平日里女儿总希望阿玛能少喝一些,可是今儿个毕竟特殊,破戒也无妨。”
“快坐下吧。”董鄂氏紧握住岫钰的手,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两个时辰做这么多的菜,你阿玛和我,再加上一个你,如何用得完?”
“用不完,阿玛就拿给他手下的那些兵么。”岫钰握起酒壶,往三官保和董鄂氏手边的杯子里添满酒,而后道:“也许,这是女儿最后一次在家下厨了。”
“钰儿。”董鄂氏虽然心里早已有了女儿有朝一日会进宫的准备,可是这一刻真的即将到来,她的难过根本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岫钰脸上却始终挂着一抹微笑,那浅笑嫣然的模样,简直化了人的心。
“额娘不必担忧,女儿有额娘和阿玛的本事加持,到了哪儿,都受不了欺负。”她一张小嘴微微挑起,虽在笑着,目光中却透着一股离别即将到来的感伤。
董鄂氏再也忍不住,伸臂将女儿揽进怀里,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她的背脊,口中碎碎念道:“我的女儿,你这一去,自此而后,你在关内,我和你阿玛在关外,还会有相见的那一日么?”
“额娘。”岫钰知道,额娘的眼泪已然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她回抱着董鄂氏,言语间也夹杂了哽咽:“也许,也许…”
“没有什么也许。”三官保握住妻子的肩膀,道:“夫人,钰儿,你们都不要哭了。凭咱们钰儿的姿色,即便是在那巍峨的紫禁城中,也是出挑的人物。唯一的也许,大概是咱们郭络罗氏一族,将来都会因钰儿而飞上枝头吧。”
“老爷。”董鄂氏松了手臂,执起帕子擦掉眼角边的泪,道:“你不是说过,郭络罗家要光大,绝不是靠女人,而是靠的战功么?”
“战功,我们家本就不缺。”三官保给董鄂氏夹了一块鱼肉,而后道:“将来钰儿在紫禁城中有了出息,不止于郭络罗氏一族有益,更是她自己的造化!那紫禁城可不同于别处,进去了,想平平静静的过日子,很难很难。”
“阿玛你是在想象宫中生活吧?”岫钰给董鄂氏夹了一筷子青蔬菜,而后道:“阿玛只管放心,女儿无意争抢。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女儿最大的心愿。”
三官保却不以为然:“红墙绿瓦的地方,是你无意争抢,便可不争不抢的?那后宫里头,多少个女人只围着当今皇上转,即便你不想争抢,旁人也会逼着你争,逼着你抢!”他摇头又叹气:“此刻阿玛无论说什么,大概你都会心有怀疑。等那顶轿子来了,等你进了那道宫门,慢慢地就什么都明白了。”
岫钰无可奈何地点了头,她只知道影视剧中的后宫生活是怎样的,可是大清朝真正的后宫生活究竟和影视剧中的差别有多大,她可是一点儿都不清楚。不过也没有关系,她有本事、有技术、有脑子,最最不济,便把未来夫婿当作老板一样攻略好了。三百多年后,她一个姑娘能爬上总工那个位子,手里握着全集团最好的工程,手腕还是有的,实力也是有的。
月上柳梢,岫钰的闺房不同于别家格格的闺房,些微的脂粉气是她上妆时留下的,除却这脂粉气,一室中盈满了檀木香气,很是淡雅。闺房的摆设也别致,除了梳妆台上女儿家必备之物外,墙上挂着长剑,书案上摆着兵器谱和各种图纸,很有些男子的飒爽气概。
此刻岫钰手里正握着一卷棋谱,桌上也摆着棋盘,棋盘上却一颗子都没有落。
三官保走进女儿的闺房,笑问:“快三更了,怎么还不睡?”
岫钰起身扶着自家阿玛坐到棋盘另外一侧,道:“女儿原本已经躺下了,可是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只好起来找点儿事儿做。”
三官保是个武官,骑马打仗他在行,可是看到女儿手中的棋谱,他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嘴上自然也不禁嘀咕道:“你就不能像人家正常的格格那样,绣绣花?”
“绣花女儿也不是不会啊。”岫钰微微撅起嘴,打开三官保手边的棋盒,跟着又打开自己手边的,而后道:“女儿知道,阿玛不擅长围棋,那咱们五子连一线,便玩儿女儿常常同阿玛玩儿的那个,如何?”
三官保捋着颌下胡须,虽然嘴上没答,却已经执起棋盒中的一颗子,落在棋盘天元的位置上。
岫钰忍住笑,在三官保落下的那颗子旁边,落下了自己的一颗子。
三官保一边落子,一边说道:“阿玛向人打听过,倘若你不愿进紫禁城,其实也有进不了的法子。”
“那法子阿玛藏在心里就好,可千万别说出来。”岫钰眼看着棋盘上,自己再落下一子便成活四,可是她为了让阿玛高兴,还是下了一招废棋。
三官保自然并未注意到自家女儿故意放水,只是好奇地说道:“我原以为,你…”
“阿玛觉着女儿不想进宫?”岫钰眼睑微垂,道:“紫禁城巍峨森严,女儿又一心向往着自由自在的生活,‘愿’这个字,委实不好说出口。可是,红墙绿瓦也很神秘,女儿想进去瞧一瞧,看看和咱们关外的生活究竟有多大区别。”
“进去了,兴许就是一辈子。”三官保将棋子握在手心,瞧着女儿那双水灵灵,仿佛会说话的眼睛。说真的,他能感觉到倘若这个宝贝女儿进了宫,他们郭络罗氏一族大概真的会因着女儿的关系而飞上枝头。可是他更明白,那巍峨森严的紫禁城对于女子来说,仿似一座囚笼,鸟儿一旦进了那笼子,门便被焊死了,纵有一对翅膀,也再难飞翔。
岫钰轻轻呼出一口气,嫣然道:“一辈子,就一辈子吧。女儿自己选的路,从来都不后悔。阿玛,该你落子了。”
三官保捏着手中的棋子,一双眼睛看向棋盘,他再落下这颗便可得胜,可是他却落在了一角,起身道:“钰儿,你若是下定了决心,便听阿玛一句,阿玛希望你赢,不论是这盘棋,抑或其他。”
看着三官保离去的背影,岫钰将自己手中那颗棋落在了棋盘上,五子连成一线,终究是她胜了。
由秋入冬,关外出奇的冷。岫钰骑着高头大马在校场中驰骋,她换了镶黄旗将士的衣裳,端的是英姿飒爽。
校场外面,一个书生打扮的男人探头探脑的,想要进去,却又有些胆怯。终究还是岫钰见到了那人,下马后走了出来。
“四哥,你来这儿,不是要骑马吧?”岫钰轻轻拍了拍她的马儿,让坐骑去吃草了。
被她呼作‘四哥’那人和她同宗,族中排行老四,因为自幼身子骨就不太好,所以他阿玛便给他取了个似玉这样的女儿家名字。
郭似玉手中还握着一卷书,笑容中夹杂着一丝腼腆:“钰儿你就不要嘲笑四哥了,你明知道我只会读几卷书,从来都不骑马。”
岫钰笑道:“四哥你还是别喊我钰儿了,我会以为你在喊你自己。”
郭似玉眼见岫钰那眉眼弯弯的模样,握着书的那只手都不知该放在身前,还是背到身后了。“岫钰,我来找你,是想问…”
“问什么?”岫钰微扬起头,她其实挺烦郭似玉这磨磨唧唧的样子,可这郭似玉终究是族中兄长,她作为妹妹又不能不寒暄。
郭似玉鼓起勇气道:“你能留下,不去京城么?”
“哈?”岫钰多少懵了一下,她没想到族中最会读书的四哥竟然会问这么蠢的问题,难道书读多了,真的会把人读傻?“四哥你不是不知道,咱们旗人家的女儿,都要去京城走一遭的。”
“这话倒是不错。”郭似玉微低下头,没敢继续瞧着岫钰,又说:“虽说是都要进京,可也有进去了又回来的。岫钰,四哥…”
岫钰在郭似玉最后那句话说出口之前打了个呼哨,她的那匹骏马飞一般跑了过来,她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
“四哥,有些话,留在心里便罢,真要说了出来,于你于我,都没什么好处。”话毕,岫钰拽起缰绳,由着骏马带着她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