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侍立在天子身后的内侍小步上前,端着托盘走到右相面前,再回来时,盘中已呈放着一册书卷。
书卷很薄,显然文章并不长,天子将其接过,翻开后却凝神看了许久。
一篇文章读完,他方才抬首看向案前三人,面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温声问道:“确是一篇有趣之作,不知是何人所写?”
右相答道:“所作之人名为纪逢礼。”
“纪逢礼,这名字有些熟悉……”天子凝眉思索片刻,忽而有了印象,“可是那位劝谏父皇要勤温书的纪翰林?”
右相轻咳一声,似是在隐忍笑意,颔首道:“不错,正是那位纪翰林,没想到圣上还记得他。”
天子又问:“朕曾见他为父皇讲经,只不知他现在何处?又任何职?”
右相说:“纪翰林早已于十年前为父丁忧,辞官回乡去了,如今所居湖州泰安县。”
“回乡去了啊……”天子喃喃两声,又回忆般轻语,“父皇曾说他空有向学之心,却无为官之才,如今朕见其文章,却觉此人倒也并非不通庶务,乃是有才之士,合该为国效力才对。”
右相闻言,却是笑道:“圣上却是误会了,纪翰林依旧是那个纪翰林,他此前所做文章并无治世才能,这篇文却是有些出处的,圣上不妨看一看尾记。”
天子方才看文章看得入神,此刻才发现后面还有一段尾记。
入眼一看,细细读完,他若有所悟。
“此文灵感来自于一小儿?”
“正是。”
右相笑着说道:“听闻那纪翰林归乡之后,便在家中办了个族塾,闲暇之余教族中孩童读书。他的小孙女见书院中学子关系不睦,似是衣冠所致,便提出做一校服……”
右相明明只是看了文章,并未去到泰安县亲自查看,此时说来,却仿佛亲眼所见一般,就连纪逢礼与小孙女的对谈都讲述得颇为细致贴切。
仅仅是他看文后的联想猜测,却与现实情况八九不离十。
天子听完,也是面上带笑,温和地道:“小儿年幼,却有一双清明的眼睛,倒是胜过许多饱读诗书的大人了。”
“如今不少书塾都开始效仿其文做校服,只不知圣上的意思……”
右相此刻才点出正题,左相与尚书令亦是悄然侧目,观察天子反应。
天子似乎精力不济,稍稍向后一靠,语调懒散地说:“小儿都能看出的问题,又找到了解决之法,令广大学子消除隔阂,加深学习交流,朕又有什么理由不允呢?”
说罢,他将手中书卷轻轻一抛,掷在案上,径自起身道:“好了,朕乏了,几位大人辛苦,这便去用午膳吧。”
天子今年才二十五岁,实在年轻,可满朝文武却都不敢小觑于他。
当朝几年,天子行事颇有章法,政治手段也高,任用贤才、励精图治,实乃明君之相。
若不是先天不足,精力不济,恐怕能做出一番伟业。
右相属寒门一系,是先帝一手提拔上来的肱股之臣,一百年前家里人还在黄土地里刨食,因最是忠于帝王。
尚书令与左相却不同,皆出身世家,乃是名门之后。
因此当这篇《校服论》横空出世,如此利好世家之作,二人自然不会阻止,只当没看见,右相则将之呈到御前。
天子对此心知肚明,并不意外。
只是这文章倒确实给他带来了些难题……
校服事小,可影响却大,他自然不愿看到世家笼络寒门,但也明白经此一事后,若要双方依旧互相争斗敌对,也是难了。
天子本想把纪逢礼提上来,控制在自己手中,为己所用,却又得知纪逢礼本身没什么治理国家的才能,只好将此作罢。
天子思索了一夜,想那应对之法,第二日终于有了眉目。
于是翌日朝会上,一道圣旨颁布下来,由上至下,短短时间内迅速遍及全国。
圣上下令,命礼部官员主导,在全国各县乡设立官学义塾,广收学子,教导诗书礼仪经义策论。
此前全国只有各州设州学,县学少见,只在那些人口多的大县才设立,绝大多数县城里都没有官方读书机构,寒门子弟读书的渠道并不多。
天子这一招乃是扩大生源之计,把给寒门的青云梯直接扩宽了。
可以预见,未来崛起的寒门将越来越多。
正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世家不是想笼络寒门,不愿与之争斗吗?那我就将寒门变成千千万万,世家终究少,难道你还能将世上所有的读书人都拉拢了不成?
世间权利是有总量的,资源总共就那么多,寒门多了,世家能掌控的自然就少了。
你不想斗,我偏逼着你去争去抢。
天子这计策乃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如今旨意一下,民间皆是一片称赞。本身设立县学、乡学就是好事,对普通老百姓来说那是给了一条肉眼可见的跨越阶级的路,且因是官学收费也便宜,普通人家咬咬牙也能供养得起一个学生,不知多少人在家中给天子叩拜上香。
倒是朝野中莫名有些沉寂,但也并无反对之声。
“圣上这招实在高明。”
“也得有大魄力。”
“谁说不是呢?”
中书令与左相于无人处私语着,互视一眼,而后皆是一叹。
——
朝野间的争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太过遥远,至少远在泰安县的纪家人就不清楚县学设立的初衷,其实是源自于一篇《校服论》。
纪逢礼对自己的文章传到京都引发议论之事有所耳闻,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结交的好友大都是些小官或远离官场的隐士,没有关系网,自然也无人给他传递最前沿的消息。
御书房内那番关于他的讨论,更是无从得知。
穗宁跟着自家爹爹跑了许多天县衙,将整个县衙从里到外摸了个遍,里头的人也差不多全都混了个脸熟,正想再进一步结一结善缘,就被告知自家老爹要下乡去办差,这回可没法带她了。
“下乡办什么差?”
“圣上下旨让督办县学、乡学,我去督建乡学。”
“哦,原来是建学校。”穗宁小声嘀咕一句,又问,“爹爹去办乡学,那县学呢?”
纪经天说:“徐县令管县学。”
穗宁闻言撅了噘嘴,没好气道:“我就知道,轻松的事他做,辛苦的活别人来干!”
纪经天失笑,拍了拍女儿的小脑袋,只说:“县学更重要,本就该徐县令亲自督管。”
穗宁撇嘴,不跟他说了。
之前穗宁问过她爹,徐县令是个什么样的人,纪经天还说挺好的。
结果经过穗宁这些天的观察,发现徐县令根本就是个官场老油子!
徐贤当了四年泰安县县令,四年来也算基本履行了县令的职责,要问他做出什么便民利民的事?没有。
颁布了什么惠民政策?也没有。
是否令泰安县得到巨大发展?自然还是没有!
当然他也没做什么害民之策,泰安县以前怎样现在还怎样,所有基础政策基本一成不变。
从这来看,徐贤似乎是个庸碌无为的人。
但因为他也不干欺男霸女、收受贿赂等官场潜规则,脾气又好,跟谁都能和颜悦色,没有丝毫长官的架子,所以在广大不做人的贪官污吏的对比下,徐贤这官也就当得还算不错了。
不过穗宁认为徐贤其实是个胆子特别小的人。
他的为官之道大概就是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只要我不动,那我就永远不会犯错。
呆在县衙这几天,穗宁也不是纯粹玩耍,她每日都会围观衙役们办差,也看出一些名堂。
比如徐贤很少给衙役下令,一律事宜都按规章制度来办,绝不自己胡乱更改,有什么事也都会跟下属商量,特别好说话的样子。
再有若要下乡办事,他自己是不去的,都交给下面的人。
以前让主簿县尉等人去办,现在有了县丞,那每回下乡的必定是纪经天。
不说下乡路远难走,乡里人不通文墨,不知礼数,又宗族林立,用达官贵人的话说就是一群目无王法的刁民,若是侵犯了他们的利益,能直接拿锄头喊一群人敲死你。
徐贤从不下乡,绝不让自己面临困难与险境,也绝不麻烦。
若遇上开堂审案,他也是这番做派,反正得罪人的事一件不干,能捞功劳的绝不放过。
穗宁就亲眼目睹一桩盗窃案,城里一位富户家里丢了一大笔钱财,明明放在家中却不知所踪,那家老爷上衙门报案,徐贤担心找不回钱财落人口舌,当时就叫纪经天上了。
后来纪经天与县尉几经走访,查出原来是那家的败家儿偷了钱财去赌坊散了个干净,这才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盗窃案后紧接着又来一个案子,是邻里两户人家因为一点口角斗殴,闹到了公堂,此事不大,又没什么悬念,便是徐贤自己来审,双方各打二十大板完事。
事实上,在此之前,穗宁一直都没想到这一点,直到两桩案子摆在一起,一前一后对比鲜明,才叫她察觉徐贤的小心思。
意识到众人口中待人宽和、公正严明徐县令真面目竟是如此油滑,穗宁一时都有些不可置信,只觉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连带着拿他给家里糕点铺打广告的那点小愧疚一下子都没了。
随即她又从其他人口中听说,徐贤家在京都,家族里有长辈正在朝中为官,至于到底多大官就不清楚了。而徐贤明年也要调回京都,不出意外定是升迁,于是她也就明白了。
原来这人是来乡下镀金的官二代!
其实根据穗宁试探,发现自家老爹也不是真的一无所知,他心里明白着呢,只不过身为下属,到底不好说上官的坏话,所以才总是闭口不言。
“不说这事了,爹要下乡,你在县衙也呆够了,该回家去了。”纪经天揉女儿的小脸,那软乎乎的手感一级棒,“你就不想你娘,不想你太婆婆?”
穗宁脸被揉得发红,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从爹的魔爪里挣脱出来,奶声奶气地问:“怎么突然好端端就要办县学、乡学了?”
纪经天并不在女儿面前逞能,诚实地道:“不清楚,圣上下的旨,不管如何,总归是好事。”
穗宁投胎这个世界四年多,也一直在探究自己到底来到了什么时代。
这个朝代名为大熙,她从没听过,很多东西跟她记忆里的古代并不相符,似乎是把好几个朝代的历史给糅杂了,整个大背景类似唐初,因为这边不怎么讲究男女大防,对女性的压迫也不算严重,至少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也没有缠脚、守寡的陋习。
科举制同样没发展多久,读书人少,世家权利很大,也符合唐的设定。
可有些习俗又显然不是唐的,比如对爹娘亲戚的称呼,平日里的衣食住行,文化经济的发展程度,就显得乱糟糟的,像是什么朝代都有。
后来得知自己是穿书,穗宁顿时悟了。
难怪这个世界看起来奇形怪状,原来根本是被作者捏出来的世界观!
之所以男女大防不严,是因为要方便女主经常出门和男主偶遇发展感情啊!
所以大背景仿唐,而生活习俗等什么朝代都仿一仿,反正哪个方便就用哪个,问起来就说架空,也是很随意了。
既然知道对不上历史,穗宁也就懒得再深究了。
小女娃捧起脸,无奈地叹一口气:“好吧,那我只好回家去了……”
算算时间,正好校服也快完工了,也确实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