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行表达成功之激动的话占了整页,笔触毫不掩饰地表达着激动。
然而翻到下一页,又是另一番光景。
杂乱的、颤抖的文字挤挤挨挨地堆叠着,光是从视觉上就能让人理解作者的癫狂。
译者白纸上什么都没有出现,禅院甚尔拿起来抖了抖:“坏了?”
“大约是因为这些字已经崩坏到无法识别了吧。”伊凡拿起日志,以一种给小孩读睡前故事的腔调念道:
“为什么不行?凭什么连正常地试验一下都不愿意?你们倒是换个更强的人来试一下啊!就算我跪下、把头磕破、为什么还是没有人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啊?!”
禅院甚尔眯起眼睛看着伊凡。
虽然她是读得很流畅,但语气里微妙的棒读感……让人难以共情。
“就因为我是无术式?是废物?我知道我做失败了几次,但这回是不同的啊?它是不同的啊?!和之前任何成品都不一样……我要去找个能真正发挥它的实力的……不、不行。”
到这里停止,下一页又是新的、整齐的内容了。
【我最终还是没能去找强大的咒术师来验证它的强度。】
【我不敢。】
【我已经做到我所能做的一切了,我的所有的金钱、时间、精力,包括我的尊严,如果它没能成功,那我这么多年来在做什么?我又算什么?】
【我要把它藏起来,藏起来,交给有才能的人去验证——在我死之后。】
【其实这个念头在我抱着它在家门口枯坐一天时就产生了,不,甚至早在我还没有做出它时就产生了。我早就隐约意识到他们会有的态度,早就想好它应该藏在哪里、怎样藏,再用怎样的“诗”作为引子。】
【按理来说我应该将这首诗教给族里的小孩——堂弟的女儿是唯一一个跑到门口来瞧我的,所以我本来打算念给她听,但是还没念两句,她就被拉走了。】
【算了,反正一直是这样,我也不在乎了。】
【现在,只有那首诗在我脑海里不断回荡,就好像鬼魂的召唤,不停地响啊响,好吵,吵得我脑袋好疼。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会记下来的,一句句全部记下来,用我最熟悉的方法,然后总有一天它会被人找到……】
【……总有一天。】
日志到这里结束,后面就只剩那张光影藏宝图。
虽然最后作者的文字很整齐,语气也还算冷静,但从内容上看,他已经精神崩溃了。
作者的结局如何,是浑浑噩噩、郁郁而终,还是再无法忍受这一切、选择自裁,就都不为人所知了。
“真可怜。”伊凡面色平静,只在语气里有淡淡的怜悯。
禅院甚尔却蹙眉:“说白了就是他自己没用又没法接受这一点,心理脆弱到接受不了生活的落差才会崩溃成那样。”
连制造者本人都不敢面对现实,说实话,他更不会对那把所谓的特级咒具抱有期待。
“甚尔是这样认为的啊。”伊凡并不反驳,换了个话题,“所以甚尔猜到诗在哪里了吗?”
“……大概吧。”禅院甚尔按着颈侧活动活动脖颈,卷着书站起身,走向地下室。
既然这本日志的作者希望有人能通过日志找到那把咒具,那么线索肯定就在日志内容里。
“研究了几十上百回,失败品堆满了地下室”再加上“用最熟悉的方法”,这家伙大概率把诗刻在其他咒具或者失败品上了。
虽然他们所见到的密室里空无一物,但那里面不还有个石台么?
再次来到密室,禅院甚尔径直走向石台,仔细观察之后,他顺着一条肉眼难辨的缝隙,将整块石板搬起来扔到了一边。
“轰!!”
石板落地碎成几大块,撞击声震耳欲聋。
中空的石台内部存放着好几摞破木棍似的废料,隐约可见上面有深深的刻痕。
两人一起把东西搬了出去。
每捆废料中都有一根棍上刻着一行话,按照损坏程度和语言逻辑排列的话,最后得出了这样几行算不上诗,倒有点像歌的东西。
【顺着蜿蜒的彩带,跨过温暖的摇篮,沿着交界顺流而下,欢喜啊、悲哀,长眠于神圣之地。】
禅院甚尔接过伊凡递来的地图铺在桌面上。
如果以这栋房子为原点,诗歌的前几句很好解。
顺着河流一路汇入东京湾,沿着房总半岛的内侧边一路下行。
“长眠于神圣之地”应该是指神社或寺庙之类的地方,但这一路上的神社寺庙数不胜数,谁知道是哪个?
伊凡看着抄写下来的诗歌,轻声念:“欢喜啊、悲哀,aware、aware。”
“あはれ、あはれ”这个词是古语中表达感动之情的词汇,实际上翻译不出确切的意思。
“我记得这边有一个读音很近的古老神社,我大概去参拜过也说不定……”她探身在房总半岛的下部寻找,很快指向一个地址,“有了,安房神社。”
“啊。”她突然发出轻呼,好像一瞬间想通了什么,又翻开日志的日影图,终于忍不住笑道,“很直白嘛。”
注意到禅院甚尔的盯着自己略带疑惑的目光,她点着图上各种奇形怪状的图案解释:“这张图并不需要多么精妙的角度去解读,只要知道一个大概的方位”
“这个半框和方形结合起来的是神社的投影,这段起伏不平的是周围山崖的投影,而中间这个包裹着藏宝点,看起来是由各种歪歪扭扭的线围起来的部分,是一棵树,东西就在这棵树下。”
“你怎么知道?就算是树,经过上百年也该长成不同形状了。”
“当然是因为这棵树足够特殊。”
伊凡神秘地笑。
·
当天下午,伊凡和禅院甚尔已经踏在了安房神社的土地上。
伊凡还穿着那套侦探服,很惹眼,不时就有游客的目光飘过来。
而伊凡习以为常,拉着禅院甚尔走小道向山的更深处走去。
山上的树林茂密,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区别。
但随着深入,一片格外惹眼的“树林”出现在眼前。
枝繁叶茂,树冠巨大,树干之间的枝干相连,挤挤挨挨地靠在一起,简直称得上稠密——但这片“树林”的周围却没有其他树木。
“这是一颗老榕树。”伊凡伸手介绍,“一整棵,独木成林。”
“榕树的树枝树冠宽大舒展开来,这些树干在合适的条件下长出气生根,气生根向下生长,接触到土地后便扎根,以作为树冠的辅助支撑。气生根不生长任何侧枝,又因为反向的生长方向没那么笔直,所以这些小树干有种向下流淌的视觉效果。”
榕树的寿命可达数千年,这棵树一定是在很久以前便如此壮观了。
伊凡拿出日影图开始对照:“虽然这么多年过去,咒具的位置肯定会有变动,不得不损坏一部分树干才能找到呢……我会开一瓶生长药剂补偿它的。”
禅院甚尔拿过便携折叠铁铲,刚依照伊凡的指挥砍断一部分树干,就在其中笼罩的土地里看到露出地表一角的箱子。
他用铁铲翘出箱子,刚要暴力打开沾着泥土的箱盖,一只纤细白净的手盖在他手上,阻止了他的动作。
回头,伊凡在他身侧对他微笑。
“甚尔,要不要来打个赌?关于这件咒具到底是不是成功品。”
“赌什么?”
“如果你赢了,我就让你从我的藏品里随便挑一件,如果我赢了,你就来做我最新作品的效果的实验者,如何?”
禅院甚尔半信半疑地盯着她。
伊凡一脸纯良地回望他:“你不是最喜欢赌.博了吗?”
虽然他隐约觉得不太对劲,但为了坚持自己的想法,也为了伊凡那随便一个就上千万的藏品,他还是决定赌一把,可耻地点了头:“成交。”
听到他应下,伊凡随即欣喜地合掌:“太好了,这样小白…实验员就集结完毕了。”
“?”他很不爽,“你怎么就知道你要赢了?”
“甚尔,活到我这个岁数,很多东西都略有涉猎,其中就包括咒具制造。”伊凡摇摇头,语气中少见地有一丝得意,“光是那些失败品的做工就已经比大部分咒具精良了,那些咒具模型报废的原因,大概只是作者不满于咒具没有做到极致。”
说到这里,她脸上的狡黠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稍有些无奈的笑。
“一个能在那种环境下挣扎三十多年的人,怎么会是心理脆弱呢?”
她取出手帕,擦去箱子上的泥土,箱盖的部分逐渐露出原有的质感。
材质特别,百年不腐的木箱上,刻着几个字,是作者为倾注了自己所有心血的咒具起的名字。
【游云】
“任何人经过二十年的锻炼都可以把一件工作做好,经过长时间训练的画家可以画出令人惊叹的作品,但惟有那些真正的天才,一笔一划间皆是灵气。”
箱盖打开,一股特殊的木质香味扑鼻而来,崭新地宛如前一天才被放进去的红色三节棍,静静躺在堆叠的纯黑丝绒布匹上。
伊凡侧身,让禅院甚尔完整地看到这把咒具:“他不仅不是家族和自己所认为的废物,他是个天才。”
禅院甚尔拿起游云,几乎是入手的一瞬间,他便确信这是一件极其适合他的咒具。
如日志作者所说,使用者越强便越能显现出它的强大,并且等级应该是特级。
啧,赌输了。
但是这件咒具如此趁手,又好像也没那么亏。
伊凡看他满意手中的咒具,笑着继续说:“如果一定要在他身上找一个导致他沦落到那种结局的原因的话,就是他认同了他的父亲,认同了他的家族吧。”
禅院甚尔看向伊凡,对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目光沉沉。
“他将自我价值的定义权利交给了父亲和家族,自然成了所谓价值的奴隶。”
“越是在乎,越是认可;越是认可,越是在乎。世间种种桎梏囹圄,不过由心而生。”
她似乎在说游云的制作者,又似乎在对他说话。
禅院甚尔不明白这些话有什么对他说的必要,他不像那个人,为了讨好那些恶心的家伙伏低做小,困于……
禅院甚尔的呼吸一滞。
困于过往。
“当然了。”伊凡突然笑了,于是似乎沉重了一瞬的氛围又重新轻松起来,“从出生就呆在那种环境中,又怎么可能不被影响,甚至顿悟出这些道理呢?所以这孩子没有什么罪过,只是命数可怜罢了。”
“好了,这么严肃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吧,甚尔赌输了,所以要当我的实验员哦。”
“……知道了。”他的声音有些闷。
“那么明天晚上睡觉之前来我房间一趟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