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在珍珠港海军基地露天剧场,一个苗条的黑发姑娘走上舞台,取下太阳镜,在早晨强烈刺眼的阳光下眯起眼。她淡粉色的衣裙走动时——作响,显出了她穿着丝袜子的大腿,引起了全场海陆军士兵一片愉快的口哨声。剧场已经座无虚席,前排折椅也已空位不多。坐在最前排的是夏威夷州长、海陆军将领和他们的夫人们,摄影师的闪光灯对着他们闪烁着淡蓝色的光。这时还不到十一点,剧场演出还早了一点,但这第一次的“快乐时光”节目是对大西洋沿海夜间的听众广播的。海军乐队坐在乐台上,铜乐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从乐台一边远处,可以看到好几艘停泊的军舰,列成灰色的两行高塔。

  在扩音话筒前面,姑娘微笑着站在那里,等到兴致勃勃的骚动安静下来以后,才举起一块油漆光亮的牌子,上面两个黑色大字:“鼓掌”。全场现众报以热烈的掌声。

  “谢谢,你们好。我是克里弗兰先生的助手,梅德琳-亨利。”从最高一排座位上传来一声刺耳的调情的口哨,引起看台下一阵轰笑。她摇晃了一下手指:“你当心一点,我还有两个哥哥坐在这儿,他们一个是海军航空员,一个是潜艇人员。都长得又高又壮。”这话又引起了一阵笑声和欢呼声。

  观众们的情绪愉快激动,等待着节目开始。这个重要的无线电新节目首次在海军基地演出,几天来一直轰动着这块死气沉沉的领土。这个岛上人数不多的有身份的白人家族,过腻了舒适的生活,都互相争着来招待休-克里弗兰;有的为了参加宴会,还专程坐飞机到奥阿胡岛来。海军原来计划举行一次假想敌人突然袭击的舰队演习,由于与广播节目时间相冲突而推迟了。檀香山地地方报纸关于演出的头版头条新闻,压倒了德军在基辅附近包围几个俄国兵团的消息。

  梅德琳带着一种含羞动人的风度,故意别别扭扭,一字一眼地说明了这次新节目的规则。她说只有真正的作战人员才能参加这次业余比赛。每一个参加者都将得到五百元国防公债,获得喝采最多的表演者还有特别奖:把他的女朋友或父母用飞机送来过一周。她说:“克里弗兰先生只希望,女朋友远在开普敦或加尔各答的得奖者不要太多了。”她的话引起了一阵笑声。“我想大概就是这些吧。现在让我介绍你们都等着见的人,大名鼎鼎的业余节目的主角,也是现在这个‘快乐时光’节目的主角,我的好老板,休-克尼弗兰先生。”说完话,她走到乐队附近的座位上,一本正经地坐下来,把裙子裹紧大腿。克里弗兰走到扩音器跟前,顿时一片欢呼。“好吧,好吧,”他慢吞吞地说。这句用西部牧童鼻音说的口头语,已经变成了他的一种商标,又引起了一阵喝采。“也许我应该就让梅德琳继续说下去,这个节目归我管,可是她的相貌、口才都比我强。”他耸了耸眉头,听众发出了笑声。“我不如介绍一下她的两个哥哥,看看他们到底有多高多壮。当海军航空员的是‘企业号’上的华伦-亨利海军上尉。华伦,你在哪儿?”

  “啊,我的天,”华伦说。“不,不。”他说着往他在中排的座椅里一缩。

  “站起来,傻瓜,”杰妮丝嘘他。

  华伦毫无表情地站了起来,马上又坐下,缩得更拢了,他那穿白衣服的身段又高又瘦。

  “欢迎你,华伦。现在介绍‘乌贼号’上的拜伦-亨利。”拜伦起了个半身就又坐下了,不愉快地嘟哝着。

  “嘿,拜伦!他们的父亲也是舰队上的。伙计们,他们一家就把海洋全占了,海面上,空中,还有海底。我们的国家所以强大而安全,就是因为我们有好多象亨利一样的家庭。”州长和海军将领们跟大家一起热情地鼓掌。拜伦弯腰曲背地缩在座椅里,喉咙里发出一种憋气的声音。

  首次演出的“快乐时光”使观众挺高兴,看来会取得一致的好评。克里弗兰曾经走遍美国各地,他能够讲穷乡僻壤老百姓都能懂的笑话。他不用广播稿,把准备好的打诨笑料都记在脑子里,使人感到一种轻松、愉快、带有小城镇那种诙谐的气氛。更主要的还是登台表演的海陆军士兵们那种沉默的想家气息。他们的小节目很象教堂举办的联欢文娱节目,乐队奏着表现爱国精神的进行曲,这是激动着美国感情的一小时。梅德琳带着玩笑报幕时,故意用的那种别别扭扭的腔调,与家乡味的气氛相适应。

  拜伦感到很乏味,整个演出过程他都无精打彩地坐着,抱着双臂,出神地看着自己的脚尖。有一次,杰妮丝轻轻地碰了她丈夫一下,眯起眼,头歪向拜伦。华伦比划了个孕妇大肚子的手势。

  演出完了,舞台上挤满了人。州长、他的随从们、高级军官们都围着克里弗兰。亨利兄弟想挤也挤不上去。

  “你知道吗,”拜伦说,“布朗奇-胡班也在这儿。”他的漂亮的潜艇艇长站在两个舰队司令之间,正与克里弗兰握手,象老朋友一样谈着话。

  “你跟布朗奇-胡班有些不和吗?”华伦说。“他是个好汉子,勃拉尼。”

  “是他跟我不和呢。”

  “嘿,又高又壮的哥儿俩!上来吧。”克里弗兰发现了他们,笑着向他们招手。“哎呀,还有谁敢欺侮梅德琳呀?杰妮丝,州长刚才约我去吃午饭,我谢绝了,我说你还等着我呢。”杰妮丝一楞,说:“不,请不要这样。”

  州长对着她微微一笑。“不要紧。休以后还要去华盛顿广场的。我事先不知道参议员拉古秋的女儿还躲在我们中间。不久一定请你去吃饭。”

  杰妮丝鼓起了勇气说:“您愿意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吗,州长?就在花园草地上,有一点牛肉排和啤酒,没有别的招待,不过我们真希望您能去。”

  “好啊,在草地上吃牛排喝啤酒,听起来真不错。让我去找我的夫人。”

  华伦和布朗奇-胡班正在互相取笑,说对方有个大肚子,实际上他们根本都没有,又说对方看来多象上了年纪的结婚的人。拜伦脸上毫无表情,眼色阴沉地站在那里。他插进来说:“对不起,艇长,我嫂子请我吃午饭,我可以去吗?”

  华伦说:“嘿,这是不是说你的下级现在正受处分,行动受限制?”“呵,勃拉尼跟我有点小矛盾。当然可以,勃拉尼,你同华伦和杰妮丝一起去吃午饭吧。十五点正回队报到。”

  “唉,唉,先生。谢谢,先生。”对拜伦这种不礼貌的语调,华伦微微地摇了一下头。

  杰妮丝坐着州长的轿车回家,梅德琳和拜伦坐华伦的旧中型吉普。妹妹头上戴的粉色和黄色鲜花做成的双层花圈在车里散发着芳香。她快乐地说:“好啊,好啊,正好我们三个,上一次我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听着,勃拉尼,”华伦说,“布朗奇-胡班是我的一个老朋友。顶什么牛啦?也许我能帮个忙。”

  “我为我的军官教科书画了一张空气压缩器的图,他不喜欢,要我重画,我不干。我不画好,他就不让我自由行动。”

  “这多可笑。”

  “我也这样想。”

  “我说是你可笑。”

  “华伦,我们从旧金山出发以后,由于抽油筒冻了,压缩器发生了故障,班长病了,我检修了压缩器,排除了故障。”

  “那好啊。但是你把图画好了没有?”

  “图画得不好,可是我修好了压缩器。”

  “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问题就在这里。”

  “不,问题是谁得海豚奖章的提名权操在布朗奇-胡班手里。”

  “我不在乎得到海豚奖章。”

  “去你的吧,你不在乎才怪哩,”华伦说。

  “你看,华伦,我是被骗上‘乌贼号’的。我已经接到命令去参加新造的潜艇‘鲔鱼号’,但我的副艇长和胡班在太平洋潜艇司令部施加了影响,把我调出来。不仅如此,原来进潜艇学校就不是我自己的志愿。爸爸主要为了不让我和娜塔丽结婚,硬把我推进去的。所以她去了意大利,现在还陷在那里出不来。就是因为我进了潜艇学校,我的生活才搞得一团糟。天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再见到我老婆,还有我的孩子,要是我有一个的话。她在世界的那一边临产。我想的是这个,而不是什么海豚奖章。”

  “你现在是在海军,你想调上岸来吗?”

  “有什么不好?岸上的上班时间比较好,通信也比较有个准。”

  “噢,狗屁。请原谅,梅。”

  “真没意思,又象过去的时候一样。不管怎样,你们应该听听休的谈话。哎哟!”她尖叫一声,华伦的车离开公路冲进草地,避免了与突然迎面开来的一辆破旧的绿色别克车相撞。华伦冷静地说:“这些夏威夷人开车真让人担心。”

  “还有那个家伙也引不起我的兴趣,那个克里弗兰。”拜伦说。“你是怎么跟他搅在一块儿的,小梅?”

  “我不是跟他搅在一块儿,”梅德琳厉声叫道,“我是给他工作。”拜伦亲切地微笑着说:“我知道,妹妹。”

  “他干得不错,”华伦说,“演出很顺利。”

  拜伦说:“什么?嗨,整个节目都那么做作!都不是他自己讲出来的笑话,而是背诵出来的。”

  “这一点你完全说对了,”梅德琳大笑着。

  “很明显,他唱了一出圆滑而毫无内容的戏。他使我想起布朗奇-胡班来。”

  “布朗奇不是做作的人,”华伦说。“他工作一贯表现很突出,勃拉尼。同时,你最好不要忘记他是潜艇的领导人。”

  “当然他是领导人,当然他工作表现很突出,当然我现在行动还受限制,但是如果要我再画一张空气压缩器的图,除非太阳从西边出。当我听说娜塔丽已经回到意大利生孩子,我就打了个报告请求调到大西洋。我们的潜艇经常出入地中海,我也可能有机会见到她,甚至可能把她接出来。我都对他说了。他教训了我一顿,说我把个人生活问题放在海军之上!好吧,我说不管怎样我还要提出申请。他不能不照转,就批上“拟不予同意”,转上去了。”

  华伦眼睛看着公路说:“你在艇上只有三个月,一般的期限是两年。”

  “一般的海军少尉都没有一个怀孕的老婆陷在意大利。”

  “不要误解我的意思,这不是海军的错。”

  “我也不怪海军,我只是告诉你为什么我不急于讨好布朗奇-胡班。”梅德琳突然用一阵笑声打断了他们的简短对话,她说:“你们两个都没想到吧,爸爸忽然学起俄文来了?”

  “俄文!”华伦叫道。“干什么?”

  “他要去俄国。我不知道他怎样去,什么时候去。”梅德琳笑着说,“妈憋了一肚子气,爸爸现在参加了速成班,一天十小时。她老看不到他,除非有人来找她打网球或看电影,宽大的新房子里就是她一个人在家。”

  “爸爸最好抓紧一点,”华伦说,“如果他想赶在德国人前头进莫斯科的话。”

  拜伦取下梅德琳的花圈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啊,这是浓郁的红茉莉花。天知道咱们三人什么时候才能又象今天一样在一块儿。我现在心情很坏,不过我爱你们俩。你家里的烈性酒还有多少,华伦?”

  “百分之九十七,刚刚添补。”

  “太好了,我准备给你喝剩到百分之五十。”

  “完全同意。”

  拜伦到了华伦家,找到了新到的航空版《时代》周刊,就坐在一棵榕树的树根之间的长椅上阅读起来,这个时候,华伦、杰妮丝和客人们吃着小吃,喝着甜酒,兴致方浓。在海上呆了两个星期,拜伦只听到了一些零星的消息。

  午餐会进行了一段时候,一个咧着嘴笑的男仆奏起六弦琴,客人们跟着乐曲跳起草裙舞,华伦开始在浓香扑鼻的烟火上烤肉。休-克里弗兰和梅德琳在光着脚丫跳草裙舞,海军来的人和本地人围着拍手欢笑,报纸社交活动版的摄影记者在拍照。拜伦板着脸望着他妹妹白皙的脚丫在草地上转动,她那裹着粉色绸裙子的屁股跟着扭动。他不知道是谁已失去了常态,是他自己呢还是这个欢乐的人群。根据《时代》的报道,德国人象两年前席卷波兰一样正在席卷俄罗斯。那时也是九月份。根据那些战斗的图片,兴高采烈的德国人所公布的消息看来是很可信的。图片显示着大火燃烧着的村庄,天上一片黑压压的德国空军飞机,玉米地中间的公路上挤满了难民,铁丝网后面是一群群胡子拉碴、面色阴沉的俄国俘虏。这情景使拜伦生动地回忆起他和娜塔丽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坐着破旧汽车从克拉科夫向华沙逃难,他的受伤,路边上一个小孩伏在她妈妈已经打烂的脸上啼哭,红色的火焰,发出刺耳啸声的炸弹,在混乱而拥挤的医院里的娜塔丽,无人地区的秋虫声,这些都历历在目。

  华伦端着两盘薄片牛排和炸土豆丝,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坐下,说:“尽量吃吧,我的孩子。”拜伦说:“谢谢。《时代》登的消息,局势很严重。”

  “去他的,勃拉尼,你早知道德国人会打败俄国佬的,对吧?俄国人是很坚强的战士,但布尔什维克政府是一伙半疯子政客凑起来的杂乱班子。斯大林在三八年把他的一半官员,包括沙皇时代留下来的职业军人,统统枪毙。没有有经验的军官,你就无法进行战争。所以德国人就在这方面跑到我们前面去啦。他们的总参谋部已经继续了一百年了,上一次大战他们打了败仗,马上又收集地图和情报准备这一次战争,这是一种知识上的武装,喝点酒吧?加利福尼亚的红酒运到这儿质量还很好。”

  “当然喝。”华伦带着一个大紫色瓶子回来,说:“唉,也有一件好事。如果希特勒打下了莫斯科,日本鬼子一定从北面跳出来抢夺西伯利亚另一头。这就给我们一点喘息的时间。不然,他们必然很快就要往南来。他们的汽油越来越少了。我们肯定还没有准备好。就是巩固菲律宾的据点,使我们能够守得住,也还得一年时间的准备。”

  拜伦把那份《时代》一掷,问道:“我想起来了,你读了你丈人最近的演说没有?他要我们试探一下能不能与德国人达成一些协议。”

  “我知道。嗯,这一点他太不切实际。希特勒现在不想达成任何协议,现在正在打大胜仗的时候他不会。但归根到底,勃拉尼,德国鬼子可能比小日本好打交道,他们是白种人。”

  “是啊,不过一开始我们也许就得先把我们的犹太人都枪崩了。”

  华伦慢慢地把他古铜色的脸转向他的弟弟,薄嘴唇上带着一丝不好意思的微笑。“使德国人不屠杀他们的犹太人,伙计,我想他们的政策也够恶心的了,不过——”

  “你们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当我想告诉这里的人德国人是个什么样的时候,人家总给我顶回来。布朗奇-胡班认为这场战争是撒克逊文化对付亚洲新兴的潮流的,俄国人算是亚洲人,我们和英国人要赶快聪明一点支持纳粹分子,因为他们是为着我们共同的目的而战斗的,这是白种民族的最后机会了。他这些想法都是从一个名叫荷马-利①的疯子写的书中得来的。他反复阅读这些书籍,其中主要一本是《无知的勇敢》,另一本是《撒克逊时代》。”

  ①荷马-利(1876-1912),美国军人、作家,曾任孙中山的参谋长。

  “我读过荷马-利的书,”华伦说着看了看手表,“他是一个怪癖的人,不过很有趣——噢,我们的朋友小维克到喝奶的时候了,不过看来琴还不想离开州长。”

  “我去喂孩子奶。”

  “你喜欢孩子,还为了别的?”

  “我喜欢这孩子。”

  当维克多躺在叔叔膝上喝奶时,拜伦喝着他的加利福尼亚红酒,差不多同一时间两个人都把瓶子喝光了。他把孩子放回他安在边廊上的小床上,然后又回到草地上来。微风已经停了,气候十分炎热,柠檬树的香味使拜伦感到很忧郁。他脸朝下躺在榕树下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埃斯特海军上尉手里拿着酒杯正推他。

  “该死,”拜伦说着坐起来,嘴里还感到一种酒后的味道。

  “我应该在三点以前归队,对吗?你是到这儿来给我戴上手铐送我回去吗?”

  “特赦,你可以自由了,”埃斯特咧嘴一笑,“你还获准休假二十四小时。这是从罗马转经里斯本、华盛顿和旧金山,转了一圈后刚收到的。”他把电报交给拜伦,拜伦盘着腿坐在草地上,看电报:

  美国乌贼号拜伦亨利少尉能否为七磅男孩取一佳名母子

  均安并均爱你娜莎丽并缺名的亨利

  拜伦低下头用一只手蒙住脸。他象他父亲一样,带有一点朴素的宗教气质。口里喃喃地念了一些祷告词,感谢上苍降生下这个孩子的奇迹。这个孩子是他们俩在里斯本短时间凑到一块儿以后狂热相爱而生的,现在天各一方,在地球上相隔最远的两个地方。停了一会他抬起头慢慢地一笑,眼睛里闪着泪花。

  “怎么样,‘夫人’?”

  “祝贺你,勃拉尼。”

  拜伦站起来,头晕目眩地望着那一群参加午餐会的人。无

  线电播送着《可爱的草裙舞能手》乐曲,杰妮丝同“企业号”舰长一起光脚丫扭着,州长与梅德琳一起跳着舞,显出对她扭摆屁股的动作极为欣赏;休-克里弗兰假声假气地唱着淫荡的歌曲,引起男人们的轰声大笑,以及妇女们愉快的尖叫。“我想我得告诉哥哥和妹妹去。”

  埃斯特在他身边漫步走着,摇着玻璃杯里的冰块。“这儿可闹得真欢。那个是州长吧?你嫂嫂真好。我的脚还没有踩进门,喝的就已经递到我手里了。”

  “杰妮丝是不错。”

  “这是她的名字吗,杰妮丝?漂亮的名字。她大概是我在这个倒霉的岛上所见到过的最好看的白种女人了。”

  “别那么说,‘夫人’。”

  “嗨,勃拉尼,我崇拜她只是象崇拜落日余晖或华盛顿纪念碑一样。”

  “唉,梅德琳——”

  梅德琳在克里弗兰和夏威夷仆人身后匆匆向屋子走去,走过拜伦身边时。用手轻轻拍了他一下。“纽约来的长途电话,亲爱的,是我们的后台老板,真没想到。”

  拜伦把消息告诉了华伦和杰妮丝。他还来不及让她别说,杰妮丝已经高兴地把消息跟大家宣布了。客人们围着他,带着酒意和他开玩笑,祝贺他,问他情况,还对他的妻子远在意大利这一稀罕事感叹。檀香山《星报》社交专栏作家,一个有一张精瘦的鹰脸、金色头发、名叫裴特西-彼得斯的人,站在拜伦身边,记着笔记。

  他跟着梅德琳进屋,想要自己第一个告诉她这个消息。放在走廊一张桌子上的电话已经挂上了。他听到一阵轻微的笑声,他顺着曲折的走廊望过去,在睡着小孩的那个边廊上,休-克里弗兰拥抱着梅德琳。这是个从草地上看不到的地方,克里弗兰用两只手抱着他妹妹的臀部,她粉色的裙子后面撩了起来,露出了大腿和内裤。她亲热地紧紧搂着他。拜伦离开屋子出来到阳光下。

  “我想我得回‘乌贼号’去了,”他对华伦说。

  “怎么?我以为布朗奇已经给了你二十四小时的假。”

  “我要给娜塔丽和别的人写信,也许发一两个电报。”

  “勃拉尼,州长刚才邀请所有在这里的人跟克里弗兰一起参加华盛顿广场的酒会。”

  “克里弗兰在屋子里和梅德琳亲吻呢。我说,他吻她,她也搂着他不放。”

  “她是这样吗?”航空员带着不自然的笑容说。“我想他们的后台老板喜欢这次节目。”

  梅德琳匆匆从屋子里出来,容光焕发,头发乱蓬蓬的,跑到她哥哥面前。她后面出现了克里弗兰,用手绢擦着嘴。“嘻,你知道吗,伙计?”梅德琳唧唧咕咕地说,“他跟我也说了话。他说我听起来很好!不过这没有什么。我们的抽查成绩达到二十三点五,我们第一次演出只比弗莱德-艾伦差四分。”拜伦从衣服上面的口袋里取出电报递给他妹妹。

  “啊哟!又是一个好消息!唉,休-你知道吗?拜伦的妻子已经生了。”

  “嘻,祝贺你,爸爸!”他伸出手,拜伦没有理他,但他也不生气。“来吧,梅德琳,咱们去把契特-芬顿说的话告诉州长。”拜伦两臂抱在胸前,怒气冲冲地瞪着这两人离去的背影。

  “你听我说,勃拉尼,”他哥哥说,“你是想捣乱,是不是?你会让杰妮丝很为难的。”

  “真是个笑面虎,他妈的,”拜伦喃喃地说。

  “算了吧,她已经过二十一周岁了。”

  “他是个有妇之夫。你不愿开口,我来跟梅德琳说,看她怎么说。

  我也许告诉这混蛋,如果他不想给人揍得满裤子拉屎,就离梅德琳远点儿。”

  华伦好笑地打量他弟弟一下,说:“他个子比你大,看来很结实。”

  “那正好,”拜伦说。

  无线电放出新闻节目的讯号。这时是四点,州长坐在室外的酒吧桌边,放大了小收音机的声音。

  “柏林消息。德国最高司令部宣布已占领基辅,并称这是这场战争中最大的胜利,也许是世界战争史上最大的一次胜利。根据德国方面消息,俄国整整四个军团,近一百万人,已经被包围,并已分割成好几段。随着基辅的陷落,大袋形包围圈中的有组织的抵抗已结束。柏林电台昨天晚上宣称:‘苏联已经没有军事实力了,东线敌对行动的结束已经在望。’新闻节目稍停片刻再继续播送。现在请听关于‘百事可乐’的介绍。”

  当播音突然变为一个少女的欢乐、悦耳的声音时,州长摇着他的酒杯,说:“唉,唉,俄国佬看来真的逃跑了,对吗?”

  “基辅在哪里,州长?”裴特西-彼得斯问,“是出鱼子酱的地方吧?我希望不要从此就见不到鱼子酱了。波斯鱼子酱倒有的是,就是太贵。”

  “我想基辅是在北面,”州长说,“说实话,我对俄国地理知道得也不多。”

  关于“百事可乐”的商业节目结束后,广播员又用演戏似的声音说:

  “现在新闻节目暂停,转播夏威夷群岛海陆军联合司令部的紧急通知。敌人突然向夏威夷进攻!这是一次演习。一支包括战舰和航空母舰的敌人舰队已进入瓦胡岛西北四百五十英里海面。这是一次演习。”

  “啊,不!”裴特西-彼得斯说。“又是演习。偏偏在星期天下午四点钟!真倒霉!你还让我们几小时几小时的不能上街吗?”州长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要他别出声。

  “所有休假和自由行动一律取消,所有军事人员立即归队。特准空军司令部与舰队之间的棒球比赛人员结束第九局比赛,看球赛的人可以等球赛结束再归队。老百姓的行动不受限制,再重复一遍,不受限制。”

  “唉,至少这一点得谢天谢地。”裴特西-彼得斯说。

  “本区域内所有舰只都要作好出击准备并向司令部报告,但除非得到命令,不得——重复一下——不得起航。十八点三十分,拖有风标的靶机将模拟袭击珍珠港。所有舰只和岸上炮台都要作跟踪瞄准演习,但不准——重复一下——不准实弹射击。在船坞或靠码头修理的船只可以继续工作,免于参加这次演习。我们再重复一次,夏威夷受到突然袭击。这是一次演习。这个通知还要重播。”州长关上收音机。“我也不清楚他们还是要在今天演习。原来的计划是早晨十点钟,休,但是与‘快乐时光’节目冲突了。”

  “是,先生。这真是太照顾了。我的老板正要写信给陆军和海军表示感谢。”

  “这个想法很好。”

  要大家都去华盛顿广场州长官邸参加酒会的邀请取消了。午餐会也很快散了。不久,只剩下克里弗兰、梅德琳、杰妮丝和两个潜艇人员留在杯盘狼籍的草地上陪着州长和他的妻子。埃斯特和拜伦不急于走,因为“乌贼号”正在船坞修理。

  “干嘛不跟我们一块到华盛顿广场去喝一杯,杰妮丝?”州长问,“休和梅德琳也要一起去。”

  “啊,没有男人陪同,我不去,谢谢您,州长。”杰妮丝说。

  “海军有个老规矩,反对自找麻烦,杰妮丝,”埃斯特带着动人的微笑大声说。“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有机会再进官邸去看看。我愿意陪你去。”

  杰妮丝笑了。“啊,就听你的吧,上尉。等我三分钟,州长。”

  拜伦把梅德琳叫到一边,说有话跟她说,他可以用华伦的车送她去华盛顿广场。

  “你孩子的事真是一个非常好的消息,勃拉尼。”车子开动以后,梅德琳说。

  拜伦眼睛看着前面的公路,说道:“我先前到屋子里去找过你,我看到你和克里弗兰。”

  汽车发动的响声使他沉默了一会,他看了她一眼,她皱起大黑眼睛上的眉头,一脸不高兴。她看起来很可爱,不过样子很倔强,很象他们的父亲。“就是为了这个你要开车送我去州长那里吗?好教训教训我?谢谢你,亲爱的。”

  “他是个有妇之夫,梅德琳。妈和爸如果知道我看到的情况会多么烦恼呀。”

  “别跟我说我引起妈和爸的烦恼,我还没去找犹太人结婚哩。”

  这句话说后,两个人都不吭声了,车子开到华盛顿广场,梅德琳打开门。“我很抱歉,勃拉尼。你这些话说得多难听,你值得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责备我吗?我没什么地方反对娜塔丽,我喜欢她。”

  拜伦伸手经过她的大腿上面,砰地一声使劲关上车门。他的脸色发白,眼色很可怕。“稍等一会,你告诉休-克里弗兰,你一定要告诉他,梅德琳——如果我再发现他对你有什么的话,我要揍得他去住医院。”

  姑娘的眼里含着泪水。“啊,你敢?你多残忍,你还长了一个坏心眼。你真的认为我跟已经结婚的人胡闹?要知道,‘快乐时光’节目是我出的主意,范顿先生告诉了我们的得分以后,我太兴奋了,谁在我身边我都会吻他。你太不象话了,拜伦。”她从手提包里拿出手绢来擦眼睛。

  “好啦,我不是存心叫你哭。”

  “你相信我吗?”梅德琳温柔而若有所思地说,含着眼泪微笑着。

  “我的天,我以为我们彼此都了解,以前我们是这样。我承认,休如果办得到,他是愿意和我睡觉的。他跟随便什么人都能睡觉,我觉得真恶心。他不过是个色鬼,他老婆是活着的最不幸的女人。你关心我的名声我很感激。你跟爸爸一样又古板又可爱。但是你不用为梅德琳发愁。请原谅我那句挖苦话,亲爱的。关于孩子的事我太高兴了。”她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他感到她脸皮上有泪水。她走出汽车,对他晃了一下手指,跑进华盛顿广场。

  当拜伦回到海军基地的时候,背后飘动着红色长风标的靶机已经出现在海港的上空。炮手们叫喊着把炮筒指向高空,但没有射击的声音,兴奋的情景看来是奉命行事,很可笑。

  “乌贼号”高高地躺在龙骨架上,除了工人和守卫以外,空无一人。拜伦从抽屉里拿出信纸信封以及他和娜塔丽在里斯本听过的葡萄牙民歌的唱片。他把唱片放在唱机上,开始写信

  我最亲爱的,

  刚收到关于孩子的消息——

  使坏了的唱针开始发出嘶哑的声音,转到六弦琴的弦声后,接着才是歌曲。他把头伏在胳膊上,他要想出他妻子和新生的婴儿是什么样子,也许是象维克多吧。但他一闭上眼睛,他看到的就是他妹妹掀起了衣服的大腿和吊袜带。

  拜伦停放了唱片,花了一个小时画了一张空气压缩器的图。他凭记忆用颜色铅笔和钢笔制成了一张适合在教科书上用的准确而清楚的图。画好后,他别上一封信,这信是他在长久不用的、散发出霉味的文书室里用打字机打的,信里正式请求调他到大西洋去。他又在便条上用潦草的铅笔字加了几句话:

  艇长:我深深感激您解除我的处分并准我的假,世界上我唯一想做的事是看看我的老婆孩子,并把他弄出欧洲。我想您一定能理解。

  第二天早晨,布朗奇-胡班祝贺拜伦画的图,向他解释说很抱歉,他的值勤名单里已经不能再减人了,并且他深信娜塔丽和孩子在罗马都很平安,还说他会把拜伦的请求转上去,但还是“拟不予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