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一般将鬼谷先生列为"纵横家",从事权谋术数之研究。使用权谋术数乃以"天下"为舞台,因此,鬼谷先生之学问系以"天下"为对象。他讲授的课目包含历史、地理、风俗习惯、制度、经济、人物等等。

    年轻时候的鬼谷先生经常旅行各地,行万里路以增加见闻,更奠定了学问基础。年迈后,他以向商人或行旅艺人放贷旅费方式,要这些人将各地所见所闻说给他听。这些人漫不经心的见闻报告,成了鬼谷先生发现其实质问题、用以分析或与其他资讯比较、以完成推论之资料。

    张仪代理鬼谷先生讲课达数年之久。其间,师兄苏秦曾经两度返回学塾,向鬼谷先生有所请益。

    苏秦游说诸国的结果并不顺利。

    他是洛阳人,因此,首先就近向周显王推荐自己,却未能如愿以偿。

    这时的周王室只有虚名,没有实力,一切以格局为重,讲究家系和经历。周王身边人士根本就不理睬贫贱出身的苏秦。

    他于是转到秦国。

    此时的秦国由于刚发生过商鞅事件,对外国人戒心极强,他的谋职企图又归于失败。

    苏秦就是在无奈之下,回来向老师请益的。

    "你到赵国游说最为适宜,但你的个性和宰相奉阳君格格不入。那么就到燕国游说与赵结盟之事吧!"鬼谷先生告诉他。

    苏秦听从恩师指示,终于被燕文侯聘用。

    "贵地乃名副其实之天府——"

    苏秦到每一个地方都以这句话开始他的游说。

    天府指的是,有天然要害屏障、物产丰富的富饶之地。

    游说家谋职,当然要说"我有办法使贵国更为充实——",千万不可以说"贵国状况实在堪忧——"。因为每一个人都有爱其乡土之心,听到有人批评自己的乡土时,会起反感乃是一定的。

    "如此天府,美中不足的是……"

    苏秦惯用的方法是先称赞对方的土地,然后举出需要改革的要点,并且披历自己在实践上的才能。

    对燕文侯游说时,他使用的也是如下论述:

    "贵国东有朝鲜、辽东,北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北有易水,土地广阔而武力强大,更有足以支撑数年之兵粮。而且贵国战事之少,世所罕见,其原因在于有赵作为屏障,以堵秦之来袭。秦攻贵国,对之而言,必须在千里之外的土地交战,而赵则仅在百里之内。倘若赵国企图攻打贵国,不出旬日,数十万兵马将可直驱攻入贵国。"

    先拣好听的话说,而后以危言耸听之词,分析当前好景不可能永续不变——他用的是这一套——

    因此,燕国当务之急在于与赵结盟。

    苏秦以此强调燕国处境之危,并且力说唯有自己才能解除此一危境。

    文侯听后心里发毛,遂起了擢用苏秦之意。

    "如果你能确保我国安全,我就让你掌理国政。"

    虽然秦王已将商鞅处刑,然而,他设置用以改革的机构仍然存在,国家因而日趋富强,遂成为战国七大国中力冠群雄之超级大国。

    苏秦有一个极大野心。那就是,将燕、赵、魏、韩、齐、楚六国以纵列队形对抗超级强国秦。这叫做"合纵"。

    "我的野心不是仅仅成为一国宰相而已!"苏秦在心里说这句话。他的野心是不能说给别人听的。

    鬼谷先生曾经告诉过他兵法家吴起的故事。据说,吴起的最大愿望是一朝成为宰相,他并因此咬掉自己手臂之肉,对着母亲发誓。成为楚国宰相时,吴起可谓已达成愿望。当一个人到了人生的巅峰期,往往会因自满而在无形中向下滑落。在削减王族俸禄时,吴起应该要注意避免引起怨嗟,而他却疏忽了这一点。这是爬升到顶点地位的人共通的毛病——因傲慢而疏忽。

    鬼谷先生如此评论吴起。

    我不会像吴起那样,成为一国宰相就得意忘形的。

    我是不是以兼任六国宰相为目标?

    哈!我的目标比这还要大,不过,暂时界定于此……我还不以兼任六国宰相为满足哩!

    苏秦在心里如此自问自答。

    以合纵方法结合六国,成为其宰相的目的何在?——打倒超级大国秦!达到目的后又该如何?——由六国一统天下!而统一者只能有一个人。

    这个统一者由六国中的某国君主担任吗?——其余五国不会同意是很明显的。解决方法应该是:由六国君主以外之人成为统一者——也就是成为皇帝!

    这个人不就是我吗!

    苏秦至此已不需再自问自答。这是他发自心底的呼声。

    唯有旷世大英雄才有能力统一分裂五百年之久的中国!——

    我不以武力达成这项伟业,而是要以智力完成!

    想到这里,他就情不自禁地昂奋起来。

    他现在已踏出这项伟业的第一步。

    奉燕文侯之命,以燕国使节身份前往赵国。燕、赵结盟是六国合纵之始。倘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六国结盟便无法完成。

    这是决定一生浮沉的重要工作。

    对苏秦有利的一点是,鬼谷先生提到个性和他格格不入的赵国宰相奉阳君,这时候已死。

    燕国乃现在以北京为中心的河北省大部分。赵则位于其南方,横跨河北省南部及山西省、河南省之广大土地,属于往昔超级大国晋之一部分,首都为邯郸。

    来到邯郸的苏秦,对赵肃侯展开游说:"秦国国力与日增强,在陕西之地觊觎东方已久,进出中原之野心从未断过。秦国企图以各个击破方法,逐一制服诸国。然而,秦国再强,也敌不过六国联合的力量。倘若分开比较,一旦秦、魏两国交战,秦将获胜是显而易见的。若秦、韩交战,土地狭小的韩当然也不是对手。若秦、齐交战,齐兵必然打不过秦兵。要是秦、赵交战,我不得不说,在秦手下将持续不到一天……我这是就事论事,请恕我直说……由于秦国意图将诸国逐一击破,因此,防备秦国唯有诸国合并一途。要做到这一点,第一阶段以互为毗邻且尚未相当友好之赵、燕两国结盟,最为理想。赵、燕一旦结盟后,秦国无论怎么强大,也不敢忽视两国联手的势力。"

    万事以起头最为重要。苏秦鼓起三寸不烂之舌,却也是头头是道。

    "说的也是。"赵肃侯颔首道,"你说,我的赵国只要和燕国结盟,就绝不会受到秦国攻打,这件事你敢保证吗?"

    "我敢保证!"苏秦斩钉截铁地说。

    遇到这类事情时,虽然没有充分之把握,嘴巴还是要说绝对肯定的话——这一点苏秦曾经受教于鬼谷先生。

    赵、燕两国结盟,是否绝对能够防范秦国的侵略?凭良心说,苏秦认为可能性只有一半。

    站在发动攻势的秦国立场而言,赵的后方有燕,战线将因此加长是事实。但,攻打敌地不一定要攻打到底,持续到一个阶段之后,大可随时率兵折返。

    倘若中原之国是与楚结盟,秦攻打东方之际,就会有受南方楚国袭击之虞。

    事实上,有可能采取夹击态势之两国结盟,对秦而言,确实较具威胁性,但像赵与燕这种在同方位一直线上的两国攻守同盟,并不值得畏惧。

    秦终于发兵攻魏。

    位于赵之西邻的魏,当然敌不过新兴势力秦。

    "老天爷保佑!希望秦国不要攻打赵国!"苏秦在心里向上苍如此祷告。

    赵、燕两国结盟后,秦绝不敢对赵出手——他对赵王保证过这一点。

    倘若秦趁攻魏之便,继续东进而入侵赵,苏秦就等于向赵王撒了一次谎。

    苏秦赶紧以向鬼谷先生习得的汇集情报方法,探查秦国中央之意向。

    综合了一些情报,他发现秦国的计划似乎是征服魏国后,继续挥军东征。

    魏国之败讯频传——苏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现在如何是好呢!?

    每次遇到棘手问题,他第一个想起的是鬼谷先生。

    我还是回去向老师请教吧!于是他立刻由邯郸赶赴洛阳之南。当时鬼谷先生滞留在河南。

    鬼谷先生开设的学塾景象依旧,倒是苏秦本身变了模样。现在的他已非一介贫穷书生,而是身兼赵、燕两国宰相的重要人物。只是,他的脸上一点也没有得意之色。

    这是因为他一心恐惧赵被秦国攻打的缘故。

    "你没有变嘛!"苏秦对一名旧识学生打招呼。

    "这是因为学塾和外界完全隔离的关系吧?"这名学生回答。

    "张仪是不是还在担任代课工作呢?"苏秦想起才华超出自己的同窗张仪,问道。

    "不,张老师一年前就离开学塾了。"

    "哦!那学塾不是没有好老师了吗?"

    "不。"这名学生摇了摇头。

    "这不是很糟糕吗?招募新生会不会因此而受影响呢?"

    "现在由鬼谷先生亲自授课,所以不受影响。"

    "唔,那太好啦!老师老而弥坚,这是好现象。"

    倘若老师已经耄耋,那这一趟前来求助将是白跑。亲自授课表示健康情形良好才是。

    苏秦进到里面,见了鬼谷先生。

    老师年迈矣!这是他得到的第一印象。

    "虽然我岁数已大,但脑筋还是清楚得很,你放心吧!"鬼谷先生说。

    "我很高兴看到老师身体健康。"

    "张仪离开后,我不得不亲自授课。刚刚上了一堂天文课,搞得我喉咙都哑了。"

    "老师太辛苦了。"

    老人家此刻说话的声音的确有些喑哑。他的腰弯得比以前更厉害,看起来苍老许多。

    "秦攻打魏之后的动向如何,实在令人担忧。"鬼谷先生一语道破了苏秦的来意。

    虽然已入耄耋之年,头脑还是相当清楚。

    "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为什么不设想最理想的状态呢?"

    "老师的意思是……"

    "停止进军,全军归还……秦国政府可不可能对远征部队发出这样的命令呢?"

    "这样的事情当然不是不可能。而且这是最理想的状态……"

    "难道你不能动脑筋来策动秦国政府吗?"鬼谷先生若无其事地说。

    刚进来的鬼谷先生剥下他那又长又浓的白眉,出现一只黑色淡眉。又伸手抓下自己的白发,露出一头黑发。这个人不就是听说正在各国流浪的张仪吗?

    "可是……"

    苏秦面露忧色。老师毕竟年迈,说这样的话不正显示出老得糊涂了吗?

    "你说你办不到,是不是?"

    "我是一度被秦国拒绝的人,所以不能再到该国。这样,我还能策动秦国政府吗?"

    "你不能去?可以叫别人去呀!"

    "别人?这般高难度的工作,除了我以外,还有人办得到吗?"

    "你认为除你以外,不做第二人想,是不是?这个学塾过去不曾有过比你更优秀的学生吗?"

    "张仪……"

    苏秦喃喃地说出这个人的名字。过去在这个学塾的学生当中,比他优秀的只有张仪一个人。

    "是啊,你大可用张仪呀!"鬼谷先生说。

    "用张仪?怎么个用法呢?"

    "张仪不是肯轻易听别人使唤的人。一般人很难说得动他,只有我知道方法。"

    "老师,快把方法告诉我吧!"苏秦急切地说。

    "哈!哈!哈……"鬼谷先生声音沙哑地笑了。

    "我知道张仪不轻易听别人使唤。何况,听说他现在的情况并不好。这不是难上加难吗?"苏秦说。

    "正因为情况不好,所以你才有机会。如果是春风得意,他恐怕连见都不见你呢!"鬼谷先生长眉毛下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虽然张仪正处于怀才不遇的境遇下,但他绝未因此丧失自信。下面是一则有关他对自己充满信心的著名故事。

    到处游说而尚未觅到仕途期间,他曾经有一段时期在楚国宰相府邸当食客。当时他的主子名望虽然不及战国四公子,但府内有数十名食客是常有之事。

    一天,宰相府秘藏的一块璧玉失窃了。来路不明且状颇寒酸的张仪被认为有偷窃嫌疑,并遭到一场鞭打,但他仍抵死不肯招认。

    被打得遍体鳞伤的他,身上到处皮破血流。他的妻子哀叹道:"这都是你自己惹的。若不读书游说就不会受到这般折磨了啊!"

    结果,张仪伸出舌头说:"你帮我看看,我的舌头还在不在?"

    "当然在啊!没有舌头,你还能说话吗?"

    "舌头还在,我就不担心了。"

    张仪是以头脑和口辩为武器的人。只要这个武器还在,背上一些青肿根本不碍事!——他就是因为对自己有充分的自信,所以不以挫折为意。

    说服十分自负的张仪,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鬼谷先生却说,他愿意在这方面有所指引。

    "愿听老师高论。"苏秦作揖说。

    "我来通知张仪,叫他去请求你帮忙介绍仕途——"

    "他会来找我吗?"

    "别人说的话,他或许不听,但我说的话他不会不听的。"

    "张仪来时,我该如何呢?"

    "你就尽可能地羞辱他。你不是初学者,羞辱别人的方法用不着我来教吧?……总之,他来求见时,绝不可立即接见他。让他多跑几趟后,你才以勉为其难的姿态和他见面,并且冷嘲热讽,尽量让他有受辱的感觉。"

    "那么他会怎样呢?"

    "受辱后,张仪当然会气愤莫名,因而要在事业上与你为敌,如此一来,他会跑到秦国去吧!"

    "他会真到秦国去吗?"

    "会去的,而且非去不可。"

    "为什么呢?"

    "因为你身兼赵国宰相职。为了要报复你,他不到与赵为敌的秦,还要到哪里呢?"

    "张仪是个穷光蛋。才华再怎么高,要是没有相当的介绍人,怎能见到秦国的有力人士呢?要找介绍人,必须通过社交手段,而社交是要花大钱的呀!"

    "这个钱要由你出啊!"

    "什么?"

    苏秦露出讶异表情后,立即莞尔一笑道:"老师是说用那个方法?"

    "是啊!"

    到底是名师高徒,他们在短短几句话之内就完全会意了。

    张仪因气愤不过而出发前往秦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筹措活动费用之事,他会暂时不管。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是他的想法。

    此时,苏秦派心腹部下,悄悄跟在其后。投宿客栈后,这名部下设法接近张仪,并且佯装深钦佩其人才华,最后说:

    我来出钱吧!你的才华若被埋没实在太可惜。为替天下苍生着想,我愿意成为你的后盾。

    这名苏秦心腹,与张仪同行至秦后,不但予以金钱援助,更给予无微不至的照顾。

    由于利用此人所提供的巨款,张仪得以在短短时日便爬到能参与秦国国政的地位。当然,金钱只是使他得到机会而已,其后的高升完全靠他自己发挥才华。

    一天,给予他诸多帮助的这个人说,他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即将离秦——

    你为我出的钱,尚无法还给你。以我目前的地位,或许能为你做一点事情,作为报答。你要我做什么,请尽管吩咐吧!

    张仪一定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时候,这个人才诚惶诚恐地说出事情的真相:

    说实在的,这段时期的一切,全都是在主子苏秦大人的指示之下做的。苏秦大人认为鬼谷先生门下天分最高的您尚在逆境中,并为您尚未出人头地而嗟叹。他之所以羞辱您,完全是为了刺激您发愤图强。而后,他命令我紧跟着您,给您一切支援。他这样做,是不冀求回报的。

    可以想象得到,张仪必然因此而深深感动着。尤其尝尽人间辛酸的他,这份感动应该更为非比寻常——

    不求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