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洛阳异变

    景初二年(公元238年)正月,魏明帝召司马仲达至洛阳,这是五丈原之役后第四年的事情。仲达这时在长安附近,之所以如此,表面上的理由是为了防备蜀之北伐,但朝廷真正的用意是,不希望这个拥有极大实力的人待在中央——即洛阳。“讨伐辽东公孙渊,还是要靠仲达。毋丘俭不是表现不佳,而是这个任务对他来说太过重了。”明帝道。

    司马仲达遂被任命为辽东讨伐军总司令官。仲达两年前由大将军转任太尉(国防部长),太尉乃三公之一,是准同三公的特别职。仲达就任太尉后,大将军之位悬缺,这个人事命令实在分不清楚是晋升,或者是左迁。朝廷如此安排,目的在于避免以特别身份对待司马仲达,于是借三公一职,将他拴牢。

    “又是外征……算了,这样也好。”

    仲达被命远征辽东,并未露出不满之色。远离洛阳,就明哲保身而言,反而有利于自己。忠贞不二的自己若反被认为存有异心,这才是划不来的事情。

    “朕给你四万官兵。”明帝道。

    “多谢皇上。”

    “你看大概需要多少时日呢?”

    “去程百日,交战百日,回程百日,中间休息六十日——大约一年时间吧!”仲达回答。

    “对吴,准备如何戒备呢?”

    “吴对公孙渊怀恨在心,即使要为公孙渊派援兵,也只有利用海路一途。臣会多留意海面上的情形。”

    “说不定公孙渊会利用带方军队,此外,听说东南倭地甚多战士,孙权前年曾为了拉丁,派军队去过。”

    “臣会派人去倭地洽谈不可派兵至带方或辽东,以及今后不得与吴携手之事。”仲达道。

    “原来你连这一点都已想到……有你在,朕可以放心了。”

    明帝甚为满意,频频点头。

    “蜀由于四面为山所包围,故无法绕到后面,但对辽东,却可将之包围。”

    “说得也是。”

    “不过,臣只是有此构想,能否做到,则没有把握。”

    仲达改以没有把握的口气说。明帝刚才露出甚为佩服的神色,然而臣属被皇帝佩服是千万要不得的,因为这意味着皇帝从此将会对此人特别警戒。

    司马仲达于六月抵达辽东。自称燕王的公孙渊派遣卑衍、杨祚两将,于一个叫辽隧的地方防守。辽东军则到处挖掘战壕,配置了数万兵士。

    “我们攻过去吧!”魏军幕僚向仲达进言。

    “敌方的计略是要使我军陷于疲惫状态,我才不会上这个当。而由动员如此大军这一点来推测,他们的据地襄平此刻应该呈现空城状态才对。我们攻打襄平吧!”

    仲达对前方敌军不屑一顾,沿着辽河往北进军,笔直攻向襄平。

    卑衍和杨祚一时大为慌张,他们丢弃费了好大工夫才挖妥的战壕,为了保卫襄平,立刻折返。计划落空的军队,士气不扬是一定的事。他们移到襄平西南首山,企图对魏军展开防御作战,然而,由于前次计划落空,士气甚为低落,最后在无法支撑魏军猛攻的情况下大败。仲达转而进军包围襄平城。

    这一年七月,又是连绵阴雨,辽河再度涨水到只差几尺就要泛滥的程度。而仲达却不准备退兵。

    “挨过冬天,春天就会来。雨绝不可能一直下不停。”

    仲达如此说。连续下了一个多月的雨水停住后,魏军将土堆成山丘,从这上面将箭和石头如雨水般地射向城内。

    城内粮食已尽,死者无数,出现了“人皆互食”的地狱惨状。

    公孙渊要求送人质和议以结束战事,仲达却断然拒绝:

    “投降或者选择死,你们只有两条路可走,我不要人质。”

    八月壬午日,襄平终于被攻陷。公孙渊率领儿子公孙修及数百骑近身卫队,企图突围逃向东南方,不幸被魏军追上,父子一起于梁水河边被斩。

    司马仲达进入襄平城后,诛杀公卿以下七千余名兵民,并以此堆为“京观”。“京观”是指堆积如山的尸体而言。

    仲达同时释放了被公孙渊废立幽禁的公孙恭。此外,他更为因向公孙渊进谏而被杀的纶直以及贾范建立坟墓,并且优遇其遗族。

    这是信赏必罚之举。

    辽东、带方、乐浪、玄菟四郡至此被平定,魏的威令遂远及朝鲜半岛。

    襄平被包围时,虽然公孙渊再三请求救援,吴和朝鲜半岛都未派出一兵半卒,这是因为司马仲达事前掌握制海权的缘故。带方较襄平先被攻陷,倭女王卑弥呼的使者大夫难升米,在带方魏太守刘夏部下的带领下,前往洛阳。——依据《魏志》,那是景初二年六月的事。病情真的那么严重吗?

    进入襄平城后,司马仲达派出去的密探,从洛阳带了一项重要情报回来。

    ——皇上龙体欠安。

    病情似乎相当严重。司马仲达虽然面露忧色,但并不是纯粹为了担忧明帝的健康问题。

    皇帝的健康状态,对臣属而言是攸关生死的问题。宠臣是很有可能因皇帝之死而失去地位的,有时候甚至不是失去地位就可无事。过去依恃皇帝宠爱而过分嚣张、或贪心不足而大行搜括的人,就很有可能受到严厉报复。而这些人料想如此,所以常会先发制人,肃清可能对自己报复的对手,以达到保身目的。

    皇帝病重,且已引起这等丑恶斗争,这时候不在首都而远离在外,有什么利弊得失呢?

    不被卷入因皇帝之死而引起的政争漩涡,可以说是正面结果。可是,于这等重大时刻不在首都,对扩展自己势力而言,是相当不利的。

    “这下子问题可大了……”

    司马仲达叫家臣们退下,自己一个人叹气沉思。

    明帝并无子嗣,这一点,可能会引起极大问题。明帝曹叡已三十五岁,却膝下犹虚。因此,他于三年前将曹操次子曹彰(任城王)之孙曹芳和曹询二人收为养子。芳和询分别被立为齐王和秦王,依照顺序来说,应该是要立齐王曹芳为继承人,但这位齐王今年才七岁而已。

    司马仲达在由辽东凯旋的途中,一路上以慎重态度研究来自洛阳的情报。

    洛阳形势如何?

    继承人才七岁,当然需要辅佐人,也就是所谓的摄政。这一点,卧病在床的明帝自然做过缜密思虑。

    燕王被召——

    燕王曹宇,字彭祖,是曹操第九子,其生母为环夫人。这个人娶的是往年汉中五斗米教教祖张鲁的女儿。

    明帝的意图是——

    后汉末,黄巾之乱以来,天下百姓由于受尽乱世之苦,因而竞相寻求宗教信仰,以求解脱。当时正由西域传来的佛教和源自黄老思想的道教,遂迅速扩散全国。倘若无视这股宗教势力,今后的国家经营一定会遭遇困难。

    ——叔叔燕王曹宇以道教教祖的女儿为妻,因此,在各方面应有诸多方便才对……

    明帝于是召来燕王,任命其为大将军,并将后事托付。自从司马仲达转任太尉后,“大将军”之位始终悬缺着。

    明帝同时将对年幼皇太子之辅佐事宜,委托领军将军夏侯献、武卫将军曹爽,以及屯骑校尉曹肇等人。

    大将军燕王曹宇,实际已是实质上的天子,是担纲魏王朝国政的人。他当然希望能够为所欲为地推行政治,而要如此,他绝不容许国内政坛上,有权势凌驾于他之上的人存在。

    对曹宇而言,最大的眼中钉是正远征辽东的司马仲达。攻灭辽东公孙渊的他,现在已是不折不扣魏王朝中实力最强者。

    ——依旧必须将仲达外放于距离首都遥远的地方才行。

    持此想法的曹宇,遂下指令给正在凯旋途中的司马仲达。

    ——关中问题事关重大。虽蜀军已退,然西藏各族正在甘肃、陕西等地蠢蠢欲动。着令卿不必返回洛阳,径赴长安。

    “又要把我排除在外……”

    仲达又想:“可是……皇上病重,身为国家重臣的我,不是应该火速赶回探望皇上吗?”

    以个人立场而言,他倒希望不必经过洛阳,直接到长安,省得添惹麻烦。与其被怀疑,不如置身事外,这样才是明智之举。

    司马仲达的心境可谓复杂至极。

    这时候,第二道命令接连而来。这一次的命令,不是以大将军曹宇的名义发下来的,而是皇帝御笔诏勅。

    ——望卿即刻上京。

    大概是生病的关系,这几个字看起来一点劲道也没有。

    “洛阳有变!快!”

    仲达接到诏勅,立刻快马加鞭,一路赶往洛阳。

    洛阳朝廷确实发生异变。

    有人反对起用燕王曹宇。

    在皇帝独裁体制下,从某一个观点而言,皇帝秘书的权力可以说犹较三公或大将军为大。秘书自己的意思有时候会以皇帝旨意的形态,反映在政治上。曹操成为魏公以来,以刘放和孙资两人为秘书郎,作为一般琐碎事宜的商讨对象。文帝曹丕将秘书之官名改为中书,并且任命刘放为中书监,孙资则为其副官中书令,让他们参与机密作业。

    刘放和孙资在曹操时代只是担任处理杂务的秘书,到下一代,则参与国家机密作业,至第三代明帝曹叡时,已变得自以为是皇帝的辅佐人了。这两个人这样的态度,当然引起廷臣的反感。尤其夏侯献和曹肇,向来就对两人极为不满,更以实际言行表露这个态度。

    刘放和孙资开始感觉不安。想到对他们甚为反感的人一旦成为幼帝辅佐人时,情形将会如何,他们就不寒而栗。

    ——夏侯献和曹肇多次与燕王曹宇洽谈,他们好像在商讨新帝即位后的体制事宜。

    两人得到这个情报。新实力者会排除旧实力者是笃定之事。谁也不敢否定到时候会有血腥镇压。

    罹患重病的明帝,精神状态也极不稳定。有些微结巴的他,平时个性甚为寡言刚直,但一场病却使这位英明皇帝心生迷惑了。他把刘放和孙资这两个人叫到病榻前来。

    “你们认为燕王挑得起大任吗?”

    叔叔燕王曹宇过去大半都在外地,因此,明帝对他的了解并不深。

    “据说,燕王殿下自己也认为没有把握。把如此大任交给他,是值得忧虑的。”刘放回答。

    如同三子曹植,九子曹宇也知道中央随时在监视他,因而平时就装出一副恭顺态度,不料竟成了习惯。因此,当他被任命为大将军时,便谦逊地表示:

    ——这个任务对我而言,实在太重。

    刘放却故意把这句话曲解为“我实在没有把握”,并拿来向明帝报告。

    “那么应该任命何人为宜呢?”明帝问道。

    “任命武卫将军曹爽最为适宜。”刘放回答。

    “可是,他不是也……”

    明帝对曹爽的评价一向不高。曹爽是祖父曹操的侄儿曹真之子,是个公子哥儿型人物,过去并没有任何特别实绩。

    刘放看出明帝不甚动心,就又说:

    “让司马仲达提任辅佐任务,应该最为理想。”

    司马仲达的能力是丝毫不容置疑的。这个人能干到几近危险的程度。卧病在床的明帝听到司马仲达的名字后,心里认为适任者除他以外,不做第二人想。

    “以爽为大将军,以仲达为辅佐人吧!”

    明帝最后说道。

    “那就请皇上把这个意思写成诏勅。”

    于四日前就任大将军的燕王曹宇,已发下许多指令。为推翻那些指令,需要有皇帝御笔诏勅。

    “朕连执笔的力气都没有……”

    明帝以微弱的声音说。

    “微臣可以扶着皇上的手……”

    刘放扶着病危明帝的手,分别写下了任命曹爽为大将军及召司马仲达回洛阳的两道诏勅。

    刘放抓着墨汁未干的诏勅,冲出外面大喊:

    “皇上颁下罢免燕王官职的诏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