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Ⅰ

    要把虎头蛇尾结束的某事的经过冷静地叙述,是多少会伤害自尊心的。

    我得老实说:我在等阿拉顿时竟等得睡着了。

    其实也不能说是意外,因为我前一晚没有睡饱,而且当日整天在外面,为了把所决心之事付之实行,而且也为了壮壮胆而加于身心的苦劳和紧张,使我精疲力尽了。还有,天气燠热得像要打雷。拼命集中精神才反而惹祸也未可知。

    长话短说,事情之经过如此这般,我坐在椅子上睡着了,醒来时,外面有小鸟的叫声,日升三竿,而我却身穿晚礼服扭扭地快要从椅子上滑下来。口中一股讨厌的味道,头痛欲裂。

    我感到迷糊,不敢相信。充满了厌恶,最后觉得无以估计的没有异议地安下心来。

    “挨过黑暗的今天,明天就是光明的日子”这句话不知是谁说的?真是至理名言!我已平静下来,于是我才知道我当时是何等紧张、顽固。悲壮感驱遍了全身,丧失和谐的感觉,实际上竟坚定了要夺取一条人命的心意。

    这时我忽然看到眼前的威士忌酒杯,我战栗,然后站起身来,拉开窗,把威士忌丢到窗外。昨天的我一定是发疯了。

    我刮了脸、洗完澡后,换衣服。觉得情绪好多了,于是立刻到白罗的房间去,他一向早起,我坐下后把昨晚的事从头到尾向他吐露出来。

    说完,觉得很是痛快。

    白罗安详地摇头。“看你想得多么愚蠢,现在向我招供做得很对。但昨晚来时,为什么不吐露你的心事呢?”

    我面有愧色地说:“因为我想你一定会阻止。”

    “那当然,我一定阻止。难道说你以为我会悠悠自在地看你只为了那位名叫阿拉顿少校的恶棍而被推上绞刑台吗?”

    “我有万全的计画,我不怕被发现。”

    “杀人凶手都这样想,你也一样地处于那种心理状态呀,不过,告诉你吧,我的老友,你照理不像你所想像的那么聪明才对。”

    “我有万全的措施,连瓶子上的指纹也擦掉了。”

    “不错,连阿拉顿的指纹也擦掉了。如果他的死被发现,将变成怎样一个情形呢?验的结果,很快可以判断这是服用过量安眠药致死的,是意外?还是故意呢?结果,瓶子没有他的指纹,为什么呢?无论意外也好,故意也好,他都没有非擦掉瓶子上的指纹不可的理由。于是警方势必再进一步调查剩下的药片,在这里又可以发现其中有一半已经调换为阿司匹灵了。”

    “可是一般人都有阿司匹灵呀!”我有气无力地呢喃。

    “是的,姑且套用一句古典的戏剧性用语吧。阿拉顿心术不正骗取一位女子的感情,而却不是任何人都是这个女子的父亲。而且你曾经为了这个问题,于前一天和令媛争论,波德-卡林顿和诺顿这两个人物的证词可以说明你对死者有危险的企图。海斯亭,这样一来,情势就不很乐观了。大家的注意力立即集中在你身上,而且这时候你也会因恐怖……不,因后悔而坐立不安,能干的刑警很有自信断定你是凶嫌。此外还可以设想有人目击你调换了药片的现场,也非不可能。”

    “不会的,附近没有人。”

    “窗外有个阳台,说不定有人从那里看见。或者是你能说没有人从钥匙洞里偷看吗?”

    白罗半闭着眼睛,说我有过份相信人性的缺点。

    还有,告诉你,这间房子的确奇怪。要是我,我认为即使卡狄斯在隔壁,我仍觉得从里面把房门锁好是最妥当不过的。但是搬到这里来没多久,我的钥匙竟不见了……就像是烟一样消失!我没办法,只好另外再配置一把。”

    “总而言之,”我的困恼至今仍重重地压再心上,我一面长叹一声,一面说:“实际上并没有出事嘛。一响起某种想法如此这般在人的心里一点点茁壮成长,不禁令人不寒而栗。”我小声地说着:“白罗!你不认为以前……以前那件凶杀案,使得这里的空气也含有细菌?”

    “你是说杀人的滤过性病毒吗?”

    “每个家都有各自的气氛。”我想了又想,说道:“而最现实的就是这个家背负黑暗的历史。”

    白罗点点头。“不错,从前有好几个希望别人死去的人住在这里!这倒是事实。”

    “这间房子的气氛不晓得为什么原因,总觉得似乎能控制人心似的。但是,白罗,目前这件事怎么办呢?我指的是茱蒂丝和阿拉顿的事。不想个方法阻碍不行,你想应该怎么办才好?”

    “什么都不要管吧。”白罗加重语气地说。

    “可是……”

    “听我的,不要干预是避免招致不幸的最好方法。”“如果由我出面找阿拉顿谈……”

    “你能说什么,能做什么呢?茱蒂丝已经二十一岁了,以达成自己处理自己之事的年龄了。”

    “但是我也应该尽我之所能……”

    白罗阻止我说下去。“不行的,海斯亭。不要自以为你有足够的聪明才智、毅力、狡猾,能影响他们,使他们二人听从于你。阿拉顿已看惯了只会大发雷霆而一筹莫展的父亲,而且他顶多认为这是很成功的游戏罢了。茱蒂丝也是一样,她不是一个不分青红皂白就随便知难而退的女孩。你的忠告也许冒昧了一点,我劝你今后还是采取和过去完全相反的方法对待她比较好。要是我,我会信任茱蒂丝。”

    我凝视白罗。

    “茱蒂丝这个女孩子,”他说:“的确具有卓越的才华,我由衷佩服。”

    “是的,我也认为她是我值得骄傲的女儿。但总是有点担心。”我说。声音有点颤抖。

    白罗忽然用力地点头。“我也担心,但和你所担心的意义不同。我非常担心。但是,我又爱莫能助……不,应该说完全无能为力才对。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危险已经逼近了,海斯亭,危险已逼近眼前了呀!”

    Ⅱ

    所谓危险逼在眼前,我所知道的可不会少于白罗。现实的是我昨晚曾亲自听他们说的话,我当然比他清楚。

    尽管这样,我一面下楼用早餐,一面不断地推敲白罗说的话。

    “要是我,我会信任茱蒂丝。”

    真是一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话。但是让我听来,却觉得有一股无以言喻的高兴。然而这句话的真实性很快地获得证明了,因为打算今天赴伦敦的茱蒂丝显然已改变原来的计画了!

    早餐过后,茱蒂丝和往常一样,和富兰克林一起进入研究室。他俩今天很明显地可能要在里面忙碌一整天的样子。

    心中充满了一股强烈的庆幸之意。昨晚的我多么丧失理性,多么绝望呵!我以为茱蒂丝会被阿拉顿的甜言蜜语所惑而答应邀请,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并没有听见茱蒂丝答应他的。是的,本来就聪明、正经的茱蒂丝绝不会轻易上甜言蜜语之当才对。她拒绝了约会呀!

    阿拉顿匆匆用过早餐,立刻赴易普威治去。他按照预定计画行动了,他以为茱蒂丝会前往伦敦赴约的。

    看来,他就要大失所望了,但我丝毫不产生同情之念。波德-卡林顿走过来,有点讽刺地说:“你今天早上似乎特别愉快的样子。”

    “嗯,我有好消息。”我说。

    他说他的消息比我糟。说什么改建工程停顿下来,建师打来令人颓丧的电话……据说当地的测量师不细心,错误摆出,以致引起了麻烦的争议,而且担心昨天不该让富兰克林太太那样累。

    富兰克林太太的确正在丧失持续了很久的健康和活力。根据顾蕾丝护士说,变得很难伺候了。

    顾蕾丝护士本来想利用假日找朋友的,但现在由于情势所逼不得不取消假期了,使她非常不高兴。富兰克林太太一大早就向她所以提神醒脑的药啦,热水袋啦,各种特别食物及饮料,而每当顾蕾丝护士就要离开房间时,她就满脸不高兴之色。她有神经痛、心脏痛、手脚麻痹、畏寒等一切疾病。

    我想我在这里提一提也无妨。我和其他的人已不为她的病痛而觉得惊讶。到了现在,任何人都觉得这是富兰克林太太忧郁症的倾向之一。

    顾蕾丝护士和富兰克林也一样看法。

    从研究室被叫了出来的富兰克林,细听妻子所诉症状,他徵求她的意见,是否要请当地的医生看病(但被富兰克林太太坚拒),于是他就为她调配镇定剂,并苦口婆心地抚慰她之后,这才回去工作。

    “大夫也知道太太只是演戏而已。”顾蕾丝护士对我说。

    “是真的不大要紧吗?”

    “体温正常,脉搏也没有变化,她喜欢叫叫嚷嚷而已。”

    她可能已经忍无可忍,甚至连平常更不谨慎的话也脱口而出。

    “太太看见别人快乐就想加以阻挠,让大夫焦虑不安,把我任意使唤,也逼得威廉先生说“昨天让你累坏了”,所以她就以自己简直不是人的心情而沾沾自喜呢。太太就是那种人。”至今,顾蕾丝护士才明白告诉我,富兰克林太太是难以伺候的病人。想必富兰克林太太对她有非常轻率的态度吧,富兰克林太太是个本能上不喜欢护士或使用人的--这并不是只让她看护,而原因在于让她伺候的态度。

    因此,没有人当作她真正生病。

    唯一的例外是波德-卡林顿,他简直像挨骂的男孩一样,带着稍微悲怆的表情在附近团团转。

    从此以后,我从来不知道重复多少次回想当天发生的事,不知如何尽力回想一向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例如那些被遗忘的芝麻小事,任何人的态度。他们每个人是否正常到什么程度?或比正常兴奋至什么程度?等等。

    让我正确记述一次我的记忆所级的有关他们每个人的事。

    前面已经说过,波德-卡林顿怏怏不乐,似乎有点过意不去。他好像认为前天富兰克林太太精神太好,因而忘了留心她的虚弱体质,实在太顾自己方便了!他曾打听巴巴拉.富兰克林的状况一、两次,但情绪不能说很好的顾蕾丝护士都以不客气的态度来应对。他专程到镇上买一盒巧克力回来,但却被退回,顾蕾丝护士说:“巧克力不适合夫人口味。”

    在抽烟室,波德-卡林顿闷闷不乐地打开巧克力盒子,诺顿和我三个人乖乖地拈着巧克力吃。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早上,诺顿似乎处于一种恍惚状态,像是沈思的样子,心不在焉的,并曾皱了一、两次眉。

    他喜欢巧克力,心神不定地吃了很多。

    天气变坏,自上午十点开始下起倾盆大雨来。

    这一天的雨并没有下雨天所带来的忧郁,现实地,我们每个人都悠哉悠哉的。

    差不多中午的时候,白罗被卡狄斯抱下楼来,安置在客厅的椅子上,伊丽莎白-柯露在旁边为他弹钢琴,她以明快的节奏弹了巴哈和莫札特的曲子,这两位都是白罗喜欢的音乐家。

    一点十五分前,富兰克林和茱蒂丝从院子走进来,茱蒂丝脸色不好,好像有点紧张。她一言不发,像做了一个梦似的,心不在焉地环顾四周,但是马上又出去。富兰克林留在里面,但他好像也很疲惫而恍惚,似乎很焦虑的样子。

    我依然记得当时我曾提议何不趁下雨天歇歇。富兰克林立刻答道:“是的,总有这样的时候,诺,就是有某种事物就要突破的时候。”

    然而,不知什么原因,我却获得他说的不单指天气的那种印象。他的动作仍和往常一样,笨手笨脚,竟撞上桌子,弄翻了差不多一半的巧克力,仍和前例一样,先是一愕,然后向巧克力盒道歉。

    “哦!对不起。”

    如果这在平常,应该很滑稽才对,但现在不知为什么,却不滑稽。他急忙弯下腰,捡起散落的巧克力。

    诺顿问他上午的工作是不是很吃力。

    这时候富兰克林的脸上才泛起微笑,这是热心、天真无邪,非常有活力的微笑。

    “不,不是这样,我忽然发现以前的方法错了,原来还有更简便的方法,以后可以抄近路的。”

    他站立着,身体微向前后摇晃,眼神虽然呆板,却流露出毅然的神色。Ⅲ

    上午每个人都很焦躁,精神上,无处发,下午却意外的晴朗。太阳露了脸,气温凉爽,赖特雷尔夫人也被带到楼下,舒服地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她的精神非常好,无论天生的魅力,或是举止都不是以前的大吹打擂的模样,而且也没有隐藏平日的泼辣。虽然偶尔开开先生的玩笑,但是充满温柔与爱情,上校也以笑脸随和着她。

    白罗也坐在轮椅上出来,今天的他,看起来精神抖擞的样子。我想,白罗看见恩恩爱爱的赖特雷尔伉俪,心里也一定很高兴才对。现在的上校似乎年轻了不少,再也看不到优柔寡断的态度,连拉拉胡须的恶习也戒了,甚至邀请大家今天晚上玩桥牌。

    “狄姬好久没玩过桥牌了。”

    “是呀。”赖特雷尔太太说。

    诺顿问她会不会累。

    “只玩一局就好。”赖特雷尔太太说。然后戏谑似地眨眨眼睛,补充一句:“我会乖乖守规矩,不再唠唠叨叨地责怪乔治。”

    “喂,你说什么,我自己也知道我打起桥牌来很糟。”

    “那不就得了吗?就是这样才多了一种嘲弄你、压迫你的说不出来的快乐。”

    大家都笑了。赖特雷尔太太继续说:“我知道我的缺点,不过我想一辈子不抛弃这些缺点,可不是?好不容易才让乔治忍受我来吧。”

    赖特雷尔上校呆若木鸡似地望着妻子。

    也许是大家看见赖特雷尔伉俪如此恩爱的缘故吧!那一天后来开始谈论结婚和离婚的问题。

    男人和女人实际上是不是由于离婚比较方便,这才比较幸福?或是常见的例如暂时性的兴奋和不和睦……或由于第三者之介入而发生的纠纷,只要经过一段短短时间,是不是会被再度萌芽茁壮的爱情或友情取而代之?

    根据各自的个人经验,每个人的看法经分为那么多种多样,实令人费解。

    我本身的婚姻美满与幸福,令人难以置信,而且我本来是个守旧的人,但我赞成离婚,为了极力减少受害,以便重新开始。波德-卡林顿尽管有不幸的婚姻之经历,依然主张由于结婚而结合的永续性。他对婚姻制度非常尊敬,他说有了婚姻制度这才奠定了国家的基础。

    既没有结婚经验,而且也没有可资发表意见的诺顿,却支持我的看法。而具有近代科学思想的富兰克林,意外地却断然反对离婚,离婚可能与他的理想,亦即明快的思考与行动背道而驰的样子。他认为凡人皆因结婚而负起责任。这个责任需负担,不准回避或放弃。契约终究是契约,既以自己意志缔结了此一契约,就非履行不可。否则的话,纠葛将层出不穷,结果,婚姻就无法美满了。

    富兰克林靠在椅背,用他的长脚无心地踢着桌子。

    “男人选择太太,在那位太太未死以前都是丈夫的责任。或者是反过来说,丈夫未死以前也是一样。”

    诺顿开着玩笑说:“因此,有时候也为对方之死而沾沾自喜吧?”

    大家都笑了。波德-卡林顿说:“你免开尊口吧,你没结过婚。”

    诺顿摇摇头说:“我已经太迟了。”

    “是吗?”波德-卡林顿投以嘲弄似的眼光。“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这时候,伊丽莎白-柯露加入我们伙伴来。她刚才逗留于富兰克林太太的房间。

    波德-卡林顿把视线以深邃的意义,从她身上转移到诺顿来。使人觉得诺顿的脸上胀红。不过也许这是我的错觉。

    我在脑海里有了新的念头,我改变态度重新注视伊丽莎白-柯露,她可以说的确还年轻,又长得漂亮。是富于能使男人获得幸福的那种魅力和体贴的女人。而且,最近他俩时常在一起,透过寻找小鸟和野花的时光,成了朋友。对,我想起她曾说诺顿是个很斯文体贴的人。

    果真如此,我应该替她高兴。早年被迫过着贫穷生活的不幸的青春时代,想必也不致妨碍最后降临于她的幸福吧。毁灭了她们之人生那幕悲剧可能绝不是毫无意义的了。我一面看着他们,一面觉得比我刚来史泰尔兹庄时要幸福多了,对,明朗多了。

    伊丽莎白-柯露和诺顿……嗯,或者有这个可能也说不定。

    我忽然感到被一股漠然的不安和畏惧所侵袭。认为在这间房子可以得到幸福,是不安全的。史泰尔兹庄的空气含有恶性成分,至今我依然有这种感受,现在这个瞬间,忽然感到衰老和疲劳,对了,还有恐怖!

    这种感触很快地消失,似乎没被人觉察,但波德-卡林顿似乎已觉察有异。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问我:“什么地方不对劲吗?海斯亭。”

    “没有,为什么?”

    “刚才我看你的脸……很不好说明。”

    “稍微有点感觉……也许可以说就是不安吧!”

    “就是所谓预感,是吗?”

    “大概是吧!好像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似的。”

    “奇怪!我也曾经感受过一、两次这种感觉。”

    他目不转睛地看我。

    我摇头。因为,老实说我并没有对特定的某事抱有确实的不安,只不过是深沈的郁闷和恐怖的起伏而已。

    旧在这时候,茱蒂丝从家里走出来,昂着首,紧闭嘴唇,以正经而美丽的脸,慢步走到这边来。

    我觉得她一点也不像我或仙蒂拉,宛然一位女祭司。或许诺顿也有同感。他对她说:“也许是受同名之累吧,你看起来好像砍下了荷尔菲尔尼斯的首级之前的那个犹太人茱蒂丝。”

    “我已经忘了犹太人茱蒂丝为什么有那样做的一念了。”“那完全是基于一切贡献社会的至高道义哪。”

    可能是他的口气中所含的轻微揶揄触怒了茱蒂丝,她胀红了脸,很快地穿过诺顿旁边,并坐在富兰克林旁边。她开口说:“富兰克林太太今晚精神非常愉快,所以,特请各位喝杯咖啡。”

    Ⅳ

    晚饭后,我一面跟着大家踏上楼梯,一面想,富兰克林太太的情绪像天气的变化那样反覆无常,才见她整天使大家的生活忍受不了,现在已变成对任何人都很温柔了。

    她穿着淡绿中带蓝的日常便服,躺在长沙发椅上。旁边有个附有旋转式书架的小桌子,上面放一组咖啡用具。她由顾蕾丝护士帮点小忙,以白晰的纤指熟练地倒咖啡。除了白罗于晚餐前一向都在房间,阿拉顿还没有从易普威治回来,而且赖特雷尔伉俪也留在楼下外,其他人都到齐了。

    咖啡的芳香飘到鼻头来,多么香呀!史泰尔兹庄的咖啡,简直像泥浆一样。大家很愉快地等待品富兰克林太太使用才磨碎的咖啡粒冲调的上等咖啡。

    富兰克林坐在桌子的那一头,他太太倒满咖啡后,由他端给大家。波德-卡林顿站在沙发旁边。伊丽莎白-柯露和诺顿在窗边。顾蕾丝护士退避于床头枕边的不引人注目之处。我坐在有扶手的椅子上,研究“泰晤士报”上的填字游戏,念着提示的谜面。

    “平稳的爱情……会侵害它的第三者是谁?”我念提示谜面。

    “可能是字母倒拼的谜吧。”富兰克林说。

    大家推敲了一下,我继续往下念。

    “田龚和田龚之间的家伙是不仁慈的!”

    “TORMENTOR(有折磨者、轮耙二义)”波德-卡林顿立刻回答。

    “下一句是引用。“不管问什么,回声唯答--”但尼生的诗。”

    ““往何处””富兰克林太太回答。“一定没有错。“然而,回声唯答往何处”。”

    我不同意。“最后一个字母好像是W。”

    不过最后一个字母是W的的词句也有很多。例如“如何”(HOW)“现在”(NOW)“雪”(SNOW)等。”

    伊丽莎白-柯露从窗边说:“但尼生的诗是这样的。“然而,不管问什么,所回答的只有死”。”

    我觉得有人在背后吞了一口气的声音。我抬起头,原来是茱蒂丝。她穿过大家之间,向窗边走出,到了阳台去。

    我一面写最后的提示谜面,一面说:““平稳的爱情”并不是字母倒拼的谜。是第二个有字母A的词句。”

    “能不能再念一次?”

    “平稳的爱情,或对它加以侵害的第三者是什么人?第二个有A,其馀六个字空白。”

    “Paramour(情夫)”波德-卡林顿回答。

    巴巴拉.富兰克林的托盘上,汤匙发出了滴答声。我改念了下一个提示谜面。

    ““嫉妒是个绿色眼睛的怪物”这句话是谁说的?”

    “莎士比亚。”波德-卡林顿说。

    “是奥赛罗,还是爱米丽?”富兰克林太太说。

    “太长,只有四个字母。”

    “那就是伊雅各。”

    “我认为绝对是奥赛罗。”

    “这并不是奥赛罗里面的词句,这是罗密欧对茱丽叶说的话。”

    大家提出了各人的意见。这时候,茱蒂丝忽然从阳台叫了起来。“你们看,流星!还在那边。”

    “哪里?快向它许个愿。”波德-卡林顿说。说完就跑到阳台出去,加入了伊丽莎白-柯露、诺顿、茱蒂丝们的伙伴。顾蕾丝护士也出去,而富兰克林也跟在后面出去。他们一大群人大声欢呼,仰头望着夜晚的天空。

    我还是在那里推敲填字游戏。我为什么非想到要看流星不可呢?并没有什么好许愿的……但是,却……

    波德-卡林顿冷不防回到房间里来。

    “巴巴拉,你也来。”

    富兰克林太太坚决地说:“不行,我累死了,无法走到那边去。”

    “胡说,你也要来许个愿!”他笑着说:“来,那不成理由,我带你去。”

    说时迟那时快,出其不意,他已经弯下了腰,把巴巴拉抱起来了。她一面笑一面抵抗。

    “放下来,威廉,不要胡闹。”

    “女孩子总是要许个愿的。”他抱着巴巴拉,通过法国式窗户,到了阳台,把她放下来。

    我更深深地埋首于报纸上。我想起来了……一个晴朗的南国之夜,蛙声……还有,流星。我站在窗边,冷不防转个身子,抱起仙蒂拉,为了要看流星许个愿,把她带到外头来的……

    填字游戏的行间乱了,有点模糊。

    有个人影独自离开阳台,进入屋子里面来,是茱蒂丝。

    我不能让茱蒂丝看到眼泪,对,非避免不可。于是,我很快地转动书架,佯装找书的样子。记得我的确在这里曾经见过旧版的莎士比亚的作品。找到了,就在这里,我无意地翻着“奥赛罗”。

    “爸,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一面独自念着填字游戏的提示谜面,一面用手翻着书。对了,原来是伊雅各。

    哦,将军,请当心嫉妒。它是有绿色眼睛的妖怪,它噬人心,也玩弄人心。

    茱蒂丝接了下句。

    罂粟,曼陀罗华,不!即使服下世上一切安眠药,昨天,探望你的安眠,将不会再度来访。

    她清晰而深切的声音,嘹亮于室内。

    其馀的人有说有笑地回到房间来。富兰克林太太躺在长椅上,富兰克林也坐回原来的座位,搅和着咖啡。诺顿和伊丽莎白-柯露喝完了咖啡,托辞已经和赖特雷尔伉俪约好要玩桥牌,相偕出去。

    富兰克林太太也在那里喝咖啡,然后,开口说要点滴药。

    因为顾蕾丝护士已离席,所以茱蒂丝就到浴室去拿来给她。

    富兰克林漫无目的在房间里踱着,一不小心碰到小桌子。

    妻子疾言厉色地说:“约翰,干嘛,笨手笨脚的。”

    “对不起,巴巴拉。我正在想一件事。”

    “你真是的,像个大笨牛。她略带故意的口气说。

    富兰克林出神地望着太太,终于开口说:“多么迷人的夜晚,我去散散步。”

    他出去了。

    “约翰是个天才嘛。从他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说实在,我真是由衷地钦佩他呢。尤其是他那种对工作的热诚。”

    “嗯,很聪明。”波德-卡林顿以近乎敷衍了事的口气说。

    茱蒂丝忽然跑出房间,差一点在门口和顾蕾丝护士撞个正着。

    波德-卡林顿说:“巴巴拉,我们玩哨兵游戏好吗?”

    “很好。顾蕾丝小姐,请你拿牌来好吗?”

    顾蕾丝护士拿牌去,我向富兰克林太太谢谢她的咖啡,也道个晚安,走出她的房间。

    我在房间外面赶上富兰克林和茱蒂丝。他们二人站在走廊的窗子旁边,望着外面。只是并肩站在一起,并没有谈话。

    我走近时,富兰克林偏过头来。然后向这边走了两三步,犹豫了一下,开口说:“茱蒂丝,要不要去散散步?”

    茱蒂丝摇摇头说:“今晚上不要。”然后又突然补充了一句:“我要睡觉了,晚安。”

    我和富兰克林一道下楼去。他轻轻地吹着口哨微笑。

    我因自己有点忧郁,所以有点不高兴地说:“看你今晚上好像很满意嘛。”

    他承认了。

    “是啊,我今天终于做了一件很早以前就想做的事,做得很顺利。”

    我在楼下和他分手,旁观了一下桥牌。诺顿趁赖特雷尔太太不注意时,朝我眨一眨眼。这局桥牌看来不同以往,玩得很和谐的样子。

    阿拉顿来没有回来。那个男人不在家,这个家里还有快乐可言,觉得沈闷的气氛也给冲淡了些。

    我进入白罗的房间,茱蒂丝已经先我一步来了。我进去时她向我微笑,但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茱蒂丝已经谅解你了,老兄。”白罗说。他说得多么没有道理呀。

    “这真是的,”我急着说:“难道说,我……”

    茱蒂丝站起来。然后用手搂着头,吻了我一下。

    “可怜的爸。赫丘里伯伯并非有意让你丢脸,我才是应该要求原谅的人,所以,请你原谅我,说声晚安嘛。”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说:“对不起,茱蒂丝,我真的对不起你。我不该……”

    茱蒂丝阻止我说下去。“不要紧,我们把它忘了吧。现在,一切都解决了。”她流露出作梦似的微笑。“现在,一切都解决了。”她重复说了一遍,然后,悄悄走出房间。

    等她一出去,白罗徐徐地偏过头来看我。

    “今晚上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我摊开双手。“既没有发生,也不像有什么事会发生。”

    事实上,我完全说错了。因为那一天晚上真的出事了。富兰克林太太病情忽然恶化,请来了两位医师,但是,为时已迟,她终于在第二天早上与世长辞了。

    二十四小时后,检查的结果证实她是因毒扁豆硷中毒而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