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十一月七日星期六

    昨晚又做噩梦。

    最近一段时间,几乎天天晚上都做噩梦。半夜被自己的叫声吓得从床上跳起。

    噩梦的内容大都是抽象的,令自己置身于意味不明的恐怖之中。等醒来时,往往忘了做梦的内容。

    但是昨晚的梦……它与以前的梦不同。它具有具体的影像、声音、气味和感触,而且到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冰冷的感触。奇妙的冷而柔软的感触。

    坐在坚硬椅子上的我,似乎被绳子绑住一般,身体呈硬直状态。

    两侧下垂的手因麻痹而无法动弹,连手指头也不能随意活动,眼睛一眨都不眨,简直像一具断了发条的玩具人偶。

    使我产生冰冷触感的是几双白皙的手,对着不能动弹的我,毫无顾忌地抚摸我的身体和脸部。

    (可悲的木乃伊人偶君……)

    耳畔传来嗫嚅声。药水及发霉物品的难闻气味随之扑鼻而来。

    (啊!真可怜啊。但不用害怕,拆绷带不是什么恐怖的事……)

    接下来,只听到纱布的摩擦声,白皙而冰凉的多只手正在缓慢地解开缠在我脸上的长长绷带。

    ……抑压住感情的微弱呼吸声……与呼吸的节奏合拍,我的脸慢慢露出了真面目。

    (哇!)

    方才的声音发出惊呼。

    (啊!无可救药了,人偶君。)

    白皙的手突然在我眼前消失了。我正在想跑到哪儿去了,不一会白手持着大大小小的镜子又回到我的面前。

    (喂!看看自己的尊容吧。)

    声音虽柔和,但带有命令口吻。

    (别害怕!睁开眼,好好地看看自己不要转移视线,人偶君。)

    白手持着的多面镜子中,映现的足同一张面孔。虽说明知是自己,但我花了不少时间才认得。

    眼前封面是桃红、紫色、黑色……混合着各种污浊眼色的被压扁的球形肉块,下巴的一部分呈赤红龟裂状,溃烂臃肿的xxxx中露出两颗正在狠狠盯着自己的眼珠……

    (可怜呀!)

    (大可怜啦,人偶君。)

    (多悲哀哦!)

    (多不幸哦!)

    (大丑陋啦!)

    (多恐怖喔!)

    我对天长嗥。然后——眼前一片漆黑。

    十一月十日星期二

    啊,这样下去,我必定会发疯。

    迄今为止,我试图以冷静、理性的态度竭尽全力解决自己的问题。为了取回心中失去的部分,我排除各种烦恼,拼命独自思考,终于取得自己不是芹泽圆子就是冈户沙奈香的“确信”。可是——

    已经过去一周以上的时间了,这问题到现在还是“谜”。

    记得十一月三日的日记中,我提出两种用来辨识我是两人当中的哪一个的方法。但是缠在脸上的绷带至今未能拆除,而我又失去双足,只能关在这四〇九室的笼子里。两种方法一个也不能实施……

    看来,必须请人帮忙,单凭我的一己之力是不行的。但是,目前能找到可以完全信赖的人吗?

    包围着我的人是一大河内医生、以町田范子为首的护理人员,偶尔来探视的外科病房的吉村医生……他们果真能够理解我心里面的想法吗?

    来看望我的松山美树,还有木岛久志——这两人的情况也一样。

    诚然,他们深深地同情我,向我提供冈户沙奈香这个重要人物的情报。但与此同时,他们把仅仅是心绪混乱的我当做精神病患者看待。如此说来,对他们也不能信任。

    就这样,我日复一日地烦恼度日……我对于能否保持正常的精神状态开始失去信心了。

    每晚做噩梦亦然。昨晚梦见的、前晚梦见的,都与前几天记述的梦相同。

    我感到恐惧了。

    十一月十二日星期四

    我经常从病房的窗口眺望外面的景色。由于窗子离开病床有一段距离,我必须坐上轮椅移动过去。

    每次移动都会使我意识到这里是精神科病房。冰冷的铁格子镶嵌在狭窄的窗框上……

    这里是精神科病房四〇九室。

    迄今为止,有多少患者在这间闭锁的房间中度过苦恼的日子呢?苦恼?——不,他们之中恐怕多数与这种感情无缘,他们在自己制造出来的疯狂时节中度过只属于自己的幸福时光。

    从四楼窗口看出去的十一月风景,是一片阴暗和荒凉。

    树叶落光的树木,灰色的钢筋水泥建筑群……远处的山峦和天空没有一点立体感,构成一幅阴郁而单调的图画。

    孤独。

    对这个词所内涵的恐怖意味,到现在我才有切肤之感。

    谁也救不了我。没有人是可以让我信赖的。甚至存在于此地的“我”,仿佛也身心分离,难以捉摸……

    我厌烦了,讨厌一个人在这里做困兽之斗!

    倒不如把心中所思全部向大河内医生和盘托出吧!

    十一月十三日星期五

    我决定在作为日课的辅导时间里,向大河内医生说出我心里所想的事情:或许,我不是芹泽圆子,而是叫做冈户沙奈香的另一个女子。

    “我明白你说的意思。”默默地听我讲完最后一句话,精神科医生兴趣盎然地说道,“冈户沙奈香,是吗?这个名字是你突然想起的吗?”

    “嗯,是这样。”

    “然后,你觉得很可能就是你本人的名字……”戴在小而匀称的圆脸上的大眼镜深处,米粒般的小眼睛眨巴着。

    他对我的看法至少没有立即予以否定,甚至还摆出认真接受的样子。这无疑是对我的极大鼓舞。接着我又诉说希望尽早辨别我的身份,为此有必要对照相片或指纹。

    “关于照片,较早前已交给你了。但你的脸部目前还包着绷带,我们不知道何时才能拆带。”

    “需要很长时间吗?”

    “我不是这方面的专科医生,没办法告诉你。”

    “医生!”我稍微加强语气,向他紧逼,“如果你知道的话,请毫不隐瞒地告诉我——我的脸孔,是不是已经见不得人……”

    “不是如此,芹泽。千万不要往坏的方面想。”他赶紧安慰我,但从他的语调里隐约感觉到有掩饰的成分,“至于指纹对照,你一定要做吗?取得芹泽圆子本人的指纹看来不难做到。”

    他答应近期帮我做这件事。

    十一月二十日星期五

    差不多隔了一周再写日记。

    大河内医生好像压根忘了取指纹的事,完全没有此事的通报,我只能保持缄默。看来,对他人果然不能信赖。

    我的记忆仍然回不到过去,任何进展都没有。内心再焦躁再着急,都无济于事。

    我究竟是谁呢?是芹泽圆子?还是冈户沙奈香?

    翻来覆去的思考,脑子快要爆炸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星期日

    绷带几时才能拆除呢?

    我越来越关注这个问题了。虽然我努力控制着不想这个问题,但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这问题在心中始终挥之不去。

    像以前那样为噩梦烦恼的情况已大幅度减少,但一旦梦见拆带,醒来时都会心痛。

    绷带究竟几时可拆?医生们的话可信吗?他们所说的是否全是虚与委蛇的安慰话?绷带下的那张脸是怎么一副样子呢?或许……

    每想到此,就令我心惊肉跳,冷汗从背部汩汩流出,不知不觉地大声呼喊起来。

    啊!我的精神看来真有点不大正常了。

    内心不期然产生拆带的冲动——用自己的手,把绷带撕下来!

    啊!不行呀。这太恐怖了。

    我不敢做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