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太阳已升至中天,席上笑闹声不绝,人群渐渐散开了,化作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
贺之盈暗暗觉得遗憾,本想趁此机会和容惟多接触,未想容惟只初入府时和她说了几句话,便转入人堆里了。
她每次悄悄寻他的身影,都见他和一群郎君在一处说话,偶尔有女娘壮着胆子与他搭话,都被他冷着脸搬出的一副岿然不动的压迫气势吓退了,后来也就没有人再来搭腔。
沈若真凑过来挡住贺之盈的视线,笑得玩味,“又在看你表兄呀?”
贺之盈脸一红,微嗔地瞪了沈若真一眼。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们去那儿看看吧。”沈若真指向不远处的玫瑰花丛。
“走吧。”贺之盈熟稔地挽起沈若真的手。
玫瑰花摇曳在清池旁,沐浴金光,芳香馥郁,清澈的池水中,数尾色泽艳丽的锦鲤在倒映的玫瑰花丛中穿梭游荡。
莹润的指节捧起一朵红艳,挺俏的鼻梁凑近,呼吸着芳香。
“啊——”
一声尖叫惹得玫瑰花枝一颤,贺之盈和沈若真立刻抬头往声源望去。
只见数十步远的池中,一个鹅黄的身影正在水中扑腾挣扎,池水将宽大的衣袖散开,恍若鸟翼,如一粒巨石打入池中,将周遭的鱼儿都驱散开来。
女娘口鼻漫入水中,双手不住地往上挥着,似要抓住救命稻草。
对面岸边闻此动静,也都聚拢过来,均是神色大骇,却没有任何人有要下水施救的动作。
短短几息,池中的女娘挣扎得愈发猛烈,吃了不少水,坠力随着衣裳的吸水量逐渐变大,直拽着她往深处去。
但岸边众人仍在踌躇,互相张望,都盼望着其他人下水。
若是从小生在济江,多是会凫水的,但世家公子们不想与落水的女娘牵扯上干系,阻扰婚事,迟疑着不施救,而女娘们不想在宴上湿了衣裳,仪容不整,也都盼着他人去救。
眼看着落水的女娘连连呛了几口水,声音变得模糊不清,贺之盈心知耽误不得,她纵然不想湿了裙裳,但她也无法看着小娘子在她面前溺水。
她从小便学会凫水,她一向是一群玩伴中在水中憋气最久的,一定可以的。贺之盈暗暗给自己鼓劲。
沈若真这厢也在犹豫。
她虽会凫水,但却不敢救一个溺水的人。溺水之人遇到施救者如遇到救命稻草,会牢牢紧抓着不放,若施救者水性不佳,轻易就是两人俱陨。
这时她忽感觉身旁带起一阵风,一团绿影跃入水中。
“欸——盈盈!”
沈若真心提到了嗓子眼,见那道绿色身影快速在水中移动,划过一缕绿丝。
贺之盈靠近落水女子,用尽全力扣住她的肩平稳而迅速地向另一端游去。
见状,沈若真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春寒料峭,池水仍是冻人,贺之盈费力带着人爬上岸,岸边众人立即涌了过来。
衣裳被池水浸透,牢牢地贴合在身上肌肤,发髻也散了,发丝凌乱地贴在白皙的脸颊上,因受了冻,肌肤更显莹白。
贺之盈牙齿打了个寒战,正要唤霜云。
怎料霜云反映迅速,不知从哪寻来了一件绿色披风,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快步冲在众人前面,将此刻甚是狼狈的贺之盈裹住。
“之盈,你没事吧?”
贺之盈身体打颤,拢紧了身上的披风,转目关心地去看落水的女娘。
她对这女娘有印象,似是新升迁的温源县县令之女,刚来济江一段时日,认识的人不多,也未有交好的女娘郎君,是以刚刚一直未有人下水。
此刻,她罩着一件披风,因呛了不少水,受了惊,迟迟说不出话来,瘦小的身躯不住发抖。
主家沈若真此时也从对岸赶来,见状先行呵斥府里小厮女使,“你们怎么做事的,若是出了人命,你们担待得起吗!通通扣三个月月俸。”
随后命人速速准备两间上房,取两套新衣供两位女娘更换,又命人准备姜汤端给女娘驱寒。而围观的女娘郎君们,则被小厮带着先行去花厅休息。
发生了这样的事,众人的兴致都散了不少,不少人还受了惊,均打算稍作休息再准备离府,也有几个女娘郎君先行告辞离开。
沈若真吩咐妥当后,扶着贺之盈跟着领路小厮离去。
贺之盈饮过姜汤,沐浴梳洗完毕,在热水中一浸,方才缓过劲来,心中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异样,但此刻脑中混沌,一时想不明白。
出来已不见沈若真身影,想是去安置前院宾客了。
桌上放着先前她披着的那件深绿披风,贺之盈细细端详着上头绣着的竹叶暗纹,终于记起来这件披风,她今早见过。
这不是她表兄的披风么,霜云当真反应敏捷,这就夺了他的披风,不至于令她的狼狈模样被众人见到。
刚才情况紧急,她下水救人后也未顾着看容惟在哪儿,也不知他现在如何,是已然先行回府,还是在前院坐着歇息,他本就腿脚有疾,方才不便下水便罢了,可别受了惊又加重伤势才好。
这披风,等她回府派人洗净,晾晒妥当再送还给他吧。
贺之盈抬目望向窗外,月色已透过轩窗朦胧地照映进来,方才她沐浴更衣花了不少功夫,现下天色已晚,她也该告辞回府了。
霜云不知去了哪儿,想是去打点着准备回府了,今日未料及突发状况,她只带了霜云一个女使,落水事件后沈府乱作一团,霜云现下也是分身乏术。
罢了,先去前院吧。
贺之盈常来找沈若真,对沈府后院的构造倒是熟悉。
贺之盈走到后院的一棵桃花树下,听闻远处传来脚步声,还带着女娘的啜泣与郎君的说话声,郎君语气柔和,似在哄着那女娘。
不会是撞见哪对情人私会了吧?贺之盈蹙起眉头。
脸上突然传来暖意,身前一股大力,捂着她的唇,将她拖拽到桃花树后。
贺之盈心一颤,忙要大声叫嚷,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嗓音,“是我。”
那张脸贴在她耳边,说话间吐出的温热气息扫着她的耳廓,她浑身一激,心跳霎时漏了一拍。
贺之盈强迫自己迅速平定下来,微微点点头,捂着她唇的手才收回。
她心中羞赧,刚刚她挣扎时,唇擦了他的手掌心的软肉好几下,她甚至能感觉到手掌突然收紧的力道,以及身后人猛烈的心跳,似战鼓般敲得又急又重。
见容惟避着她的目光,如白玉般的耳廓发红,想是也因刚刚意外的亲密行为而气血上涌。
贺之盈羞涩地正要开口,容惟立刻将手指竖在唇边,并指了指前方。
耳听那声音越来越近,她回首望去,眼前的情形令她大吃一惊——
下午她施救的女娘正不住啜泣,梨花带雨,泪眼朦胧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好不可怜。
而她面前的男子,是济江一名门望族的郎君。
女娘哭诉着,“你就是不想娶我。”
那郎君解释道:“当时周遭人甚多,况且你突然落水,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后来贺之盈又跳下水救你,你当真不能理解我吗?”
女娘哭得更激烈,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不能!不能!你就是不想在众人眼下与我有了牵扯,宁愿眼睁睁看着我溺水,也未想着要来救我。”
郎君唯恐她这番动静将人招来,焦急得上手捂她的嘴,一边压低声音道:“你就不能小声点么?”
看着女娘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又不忍心放软了语气,“柔娘,你不信我心中有你么?此次真是意外,我向你保证,过不了多久,我便说服我爹,上门向你提亲。”
女娘闻言也止住了哭,但仍不住地抽泣,“真……真的么?你莫哄我。”
“真的。”说着往女娘脸上凑去。
贺之盈立马转身,见一旁的容惟早已转身闭眼不看。
但是,虽看不见画面,那细微水声仍不住传入二人耳中,贺之盈虽前世有过经历,但当时被下了药,意识昏沉,根本不记得什么。她面红耳赤,羞赧极了,心里把这对男女骂了无数遍。
抬目见容惟白玉般的耳垂更红,连面上都染上了一层红,便知他也不好受。
身后暧昧的声响过了一阵终于停了。
“好了,前院还有人在等我,你收拾一下便回府吧,我会命人暗中护送你的。”
女子羞怯地声音响起,“嗯。”
接着就是男人匆忙离去的脚步声。
贺之盈吐出口中提紧的一口气,转身回去,只见一个娇小身影又从月门后闪出,接着影影绰绰的月光,她勉强辨认出应该是女使。
桃花树后空间狭小,贺之盈微微往身侧挪了几步碎步,手背一热。
贺之盈低头一看,竟是触到了容惟的指尖。
容惟反应过来,将手一抽,手上的温热感顷刻消逝。
桃花树前的女使已走近那女娘,担心道:“娘子,今天下午可真是让奴婢吓了一跳,若是没有贺娘子——”
那女娘不复先前的娇弱姿态,呵斥着打断:“要不是她坏了我的好事,江郎定会忍不住下来救我的,犯得着我后来费一番功夫吗!”
树后的贺之盈目瞪口呆,她出于善意,不顾在众人面前湿透裙裳救下她,没想到竟会得到如此恶语。
她这时才悟到心中的异样在何处,溺水之人遇到施救者定会紧紧抓住,将全身都挂在施救者身上,但她救这女娘时很是轻松便拉到岸边。
当时情况危急,她没有察觉出来,只隐约感觉不对劲。
原来这女娘是装落水。
“虽曲折了些,但方才江公子也许诺娘子将会上门提亲了,结果也不算坏。”女使安慰道。
女娘闻言平复了些许,“也是,也不枉我跳进那么冷的池子里了,虽然未达到我想要的效果,但是也不算太差。”
又转言:“天色已晚,我们去向沈娘子告辞回府吧。哦,莫忘了明日备份谢礼送去贺府,贺之盈毕竟是济江知府独女,该做的面子还是要做。”
随着脚步声的远去,话音渐渐消失。
二人这才从桃花树后出来,先前因着后头狭窄,二人几乎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
此刻肺里吸进大量新鲜空气,贺之盈急速的心跳稍稍恢复,想起刚刚主仆二人的对话,她微微垂下眼来,眼中情绪不明。
本以为好心救了落水的小娘子,怎知竟是小娘子自个往下跳用以逼婚,还对她口出恶言。
耳畔忽的传来一道清冽声响:“不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