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笼罩江南城,只听铃声轻响,马蹄踏碎浮金,落日余晖通过马车上的薄纱斜斜刺入车内。
车内香雾氤氲,微凉的龙脑香通过鼻腔如清水般流向头部。
锦衣郎君正闭目养神,高挺的鼻梁为搭在脸侧的手指投下一片阴影。
他刚召见完此前布下的暗卫,但调查情况十分不顺,这是他意料之外的。
容惟了解完情况,心中泛起丝丝阴寒,容恂竟在他的背后,已将江南的势力发展壮大,他派出的暗卫所获线索寥寥。
容恂安插的棋子究竟是谁?
济江知府贺廷虽能力不余,但为人懦弱,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来始终未升迁,止步于一方知府。况且,未防暴露,他离京前已调查清楚才敢冒用宋元熙的身份,不会是他。
思及此处,脑中思绪俨然成了一团乱麻。
修长的手指屈起叩了下窗牖,不出几息,车门打开一条缝,长风掀帘跨入车内。
“公子,您找我?”
容惟点头,“还有多久到?”
“约莫一炷香的路。”长风答道。
忽听容惟冷不丁问道:“我记得,要报中写明盐运司同知徐顺义与贺廷是同窗?”
长风将摸透的情况倒豆子般地说出:“是,这些年两家来往也不少,先前还有人在传贺家女会与徐家长子结亲,而且徐家似乎
也有此意,但贺家却从未作出任何表示,再加上贺娘子不日将上京探亲,他们都在传是贺娘子眼高于顶,看不上徐家。”
上京?
他嗤笑,脑中浮起晨间她被他戏耍后十分愠怒又极力维持面上笑容的样子。
也难怪她对他如此殷勤了,只可惜手段拙劣,让人一眼看穿。
这种只知攀龙附凤的女子,他见得多了。
可惜了那一手制花茶手艺,想必也是为了讨好郎君,凸显自己与那些只知舞文弄墨的大家闺秀不同而学。
不过她不日将要上京——
容惟谨慎道:“探什么亲?”
“贺廷的妹夫如今任礼部侍郎。”
原来如此,礼部侍郎官职不算很高,她上京后估计也很难见到他,即便是在宫宴上,太子千尊万贵,她一个外来的表姑娘,座席距他也很远。
即便她认出他来,她远道而来,说来她家暂住的不是表兄宋元熙,而是太子殿下,又有谁会信?况且她只求嫁贵婿,胸无大志,他多的是法子拿住她,必不会让她有开口的机会。
另一厢月海楼内,幽香满溢,香雾若隐若现之间露出精致的眉眼。
女娘神情专注,翕鼻细嗅香炉中燃着的香气,随后在旁边的金花笺上提笔记下。
香气似风雪扑面涌来般清泠幽远,纯澈无垢,又若有若无地带着一股净寒的梅花浅草香。
贺之盈眼中跃着自得,轻轻煽动着花笺上的字迹,好让它快点干透。
“喏——上面是‘急雪舞风’的配方及制法。让底下人紧醒着点,莫要在哪一环节出了差错。”贺之盈将金花笺转身递给立在一侧的紫锦。
紫锦妥帖收好,娘子为了将要开业的香铺,这些日子来花了不少时间完善香方,平日里又要进学。
眼见着娘子眼下青黑不断加重,紫锦心疼得要命。
幸好今日已将最后一味香“急雪舞风”调试完,只等下面人依法炮制,备料开业了。
莹亮的指尖在太阳穴上揉了揉,贺之盈盯着眼前香炉上镌刻的海棠细纹,神游天外。
片刻后,目光一缩,似是想起什么要紧的事,出声道:“霜云呢,还未准备好么?”
话音刚落,窗外闪过一个人影,双手似是提着一个食盒,脚步急促。
转眼,霜云掀开面前的珠帘,房中氤氲的香气如令她踏入冬雪中。
“娘子,准备好了。”
贺之盈有条不紊,“放着熏一炷香后,派人给表公子送去,就说是我亲手做的,请表兄尝个鲜。”
“是。”霜云说罢,将手中的食盒置在香炉旁。
只是,为什么娘子不亲自送去呢,还能趁机与表公子说上几句。
霜云心里这么想着,也就问了出来。
贺之盈挪开食盒盖子,只见精致的花鸟纹食盒中放置着一盘刚蒸出尚散着热气的桃花糕。一掀开盖子就传来清甜不腻的桃花香,粉中露白,形状玲珑小巧,是霜云带着院里的女使们在院里厨房忙了一下午做出的。
配方么,自然是她研究出来的,花瓣也是她亲自带人采的新鲜桃花花瓣。
贺之盈勾唇一笑,“不过一碟鲜花糕罢了,日后还有的送呢,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何必我上赶着送去。”
说着想起今早男人眸若寒星,吐出的话语让她怄了好一阵,她从未感到如此羞辱过。她安慰自己没关系,唾手可得的东西也算不上什么奇珍异宝,珍宝就珍在不易得。
但还是叹出一口气,轻抚着装着桃花糕的食盒道,“希望能有用吧,也不枉我花了不少功夫,在一众桃花中精挑细选。”
霜云抚慰道:“娘子一向手艺超群,院中婢子们无不称赞喜爱娘子的鲜花糕的,表公子也定会这么想的。”
说着又想起什么,从袖中拿出一张花笺,花笺上的金粉在余晖之下熠熠闪光。
“娘子,沈娘子明日办赏花宴,这是今日刚递来的帖子。”
贺之盈接过,沈若真是她的手帕交,她主家办赏花宴,她是一定会出席的。
紫锦问道:“娘子明日打算穿什么衣裳?奴婢们也好为娘子提前搭配首饰。”
“就穿新裁的那套绿荷裙吧。”脑中灵光一闪,又对着霜云道:“你等会带人送去的时候,顺便问问表公子明日是否方便一道赴宴。”
“是。”
“公子,贺娘子的侍婢送来了一盒桃花糕。”
这个女娘真是缠人。
本想开口拒绝,但扫到手边的花茶,拒绝的话忽地梗在喉间,容惟鬼使神差地应道:“送进来。”
门传来轻微的“吱呀——”,容惟仍低头看奏报。
耳边传来食盒放下的闷声,眼前缓缓放置了一叠色泽艳丽的桃花糕。
长风又道:“贺娘子还说,近日百花绽放,济江总兵之女沈娘子邀请她与公子明日出席赏花宴,问公子是否方便。”
不方便,他为着公务焦头烂额,哪有功夫去出席这类毫无意义,只知吟风赏月的无趣小宴。
倏地转念一想,这小宴由济江总兵之女主家,必然也会邀请济江各名门郎君,是否能在小宴上打探到什么?
于是口中含着的话语一转,“去。”
只是又免不了要和那个做作的“表妹”接触了。
“是,属下这就去回绝贺……啊?公子您要去?”
长风本抱着蛮询问一番的心态,心中已找好借口准备回绝,怎料这个在京中都甚少出席宴会的人竟应下了。
容惟扫来微凉的两道眼神,长风一怵,立即收起脸上的讶异。
“是,属下这就去回话。”
容惟扫扫手示意他下去,低眸继续看着奏报。
鼻尖忽萦绕着微弱的甜香,今日出门召见暗卫,一时也未顾上餐饭,草草解决腹中饥饿便继续,如今倒还真有些饿了。
用指尖捏着桃花糕花瓣形的边缘,递入口中,入口即化的润腻口感令他眉心一跳,他不由得多用了几块,伴着阅奏报。
待得指尖一空,他怔然抬眸,才意识到素来少食糕点此类甜腻之物的他,竟将盘中一扫而空。
他不得不承认,这小娘子于烹茶制糕一道确有造诣,手艺竟比东宫的厨娘还要好。
吃完桃花糕,房中那股冷香便愈发明显,他翕动鼻翼,发现这股好闻的香气是从放在桌案上的食盒传来的。
先前伴有桃花糕的甜香,他只觉得糕点清甜,忽视了夹杂着的冷香。
他拿过食盒细嗅,镌刻着花鸟纹的食盒幽然传着丝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将他带入怒雪狂舞的梅花丛中。
这香也是那个表小姐制的?倒真是有两把刷子,先前真是小瞧了她。
醉心于调香弄花的小娘子,他以为应当是兰心蕙质,恬雅知礼的,没想到却是矫揉造作,念着攀附权势之人。
容惟摇摇头。
正是阳春三月,日光和煦,轻轻照在绘着海棠花的纸伞之上。
伞下的女娘一席浅绿,裙上绣着盛放的荷花,衬得女娘仿若一枝在荷花丛中开得最盛的清水芙蓉。
耳后传来脚步声。
“来了娘子。”
贺之盈立刻在原本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堆上明媚笑容,优雅地转过身去,用甜腻的嗓音说道:“表兄,你来啦,今日腿脚可好些?”
容惟早远远地看见她,今日她打扮得跟个荷花精似的,他素来极其厌恶荷花,这一番打扮令他心中生厌。
但望见她粉嫩的双颊,突然鬼使神差地想到昨晚粉白相糅的香甜桃花糕。
容惟咳了一声,甩去脑中莫名其妙的念头,淡然地对上面前女娘充满笑意的娇俏眉眼,语调依旧如往常般无波无澜,“尚可。”
“时辰不早了,表兄,你腿脚不便骑马,我们先上车吧。”女娘说着望向面前坠挂着珠玉的马车,由婢女扶着上了马车。
回头见容惟仍在原地,并不动作。
怎么,不想和她一辆马车?
贺之盈微提高声音,“表兄,你在想什么?快上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