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怎么还没走?”梁教授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光琳吓得声音都在发抖:“没,没什么。”
她的异常反应,引起梁教授的怀疑,他往里走了一步,就看见钱倩竟然把罩着电子管的玻璃盖打开了,他大步跑进来,声音急促:“你在干什么?”
“它报错了,我看看是怎么回事。”钱倩转过身,平静地回答。
“你做了什么操作?”
“正常编程,按理说报错也不会机械报错。”钱倩看了一圈,也没看出什么来。
还是资料空间里的模拟机好,坏了都会主动提示损坏区域和损坏原因。
“现在能开机,但是数据无法传输过去,根据我的判断,应该是有电子管出现问题。”
梁教授观察报警提示之后,认同她的观点。
他在苏联只学过如何使用,以及简单的故障判断法,他接受的教育是坏了以后,要找专人来修,不要擅自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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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长得知新到的计算机就坏了,赶紧打电话给738厂,希望他们赶紧派人过来检修。
对面的声音比所长还大:“什么?!刚送到就给弄坏了?”
“没有人动它,它自己坏的。”
“怎么着,它是泥捏的?!还能自己坏?!”
离话筒两米远的钱倩都能感受到对面同样气急败坏的京腔。
“我来跟他说。”钱倩轻声对局长说。
省物理研究所的所长在这里有点面子,在国字头,且是国家重点项目承接单位的738厂厂长面前,完全没有什么地位。
现在是他有求于人,又不好发火,乐得钱倩愿意接过去,不然他不是被憋死,就是跟对面吵起来。
“请问有技术员在吗?我想直接跟他说,如果能远程指导一下,那我们先试着自己处理。”
“你们还自己处理,别越处理越糟糕。”
“不会的,我不会随便动它,至少先排除一些可能的故障,万一是什么要紧的零件坏了,您这边派人过来的时候,还能顺便带上,也省得等寄零件过来,耽误时间。您说是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那边厂长没声了。
过了一会儿,听筒那头传来一个年轻些的声音。
钱倩向他详细描述机器到了之后,所经历过的一切,包括使用时间、使用人数,以及运行程序平均时长。
对面又提了几个问题,包括电源开关顺序、电压稳定情况等等,钱倩一一回答。
对面沉吟半晌:“你们使用的时间太长了,有可能是出现了虚焊,也可能是别的问题。这样吧,我们现在这边确实没有人手,大概等一个月以后,我们可以派人来检查。”
一个月!
所长咆哮道:“物理专家们还有一个星期就要来了,后面三个星期难道让他们用算盘和草稿纸吗?”
话筒里传来厂长的声音:“嘿,有本事你们自己修啊!我们给全国发了四十七台103,你们是最后一个收到的,别人用了快一个月,都没事,就你们刚拿到就坏,你们到底会不会用!!”
眼看着军人出身的所长要压不住爆脾气,要过来抢电话,跟厂长对喷。
钱倩赶紧拎起电话机,拉开与所长之间的距离,跟对面说:“谢谢指导,我们自己先检查一下,要是实在没有办法,那还要麻烦你们到时候来一趟,辛苦了。”
她赶紧挂了电话,对所长说:“您先别急,刚才技术员跟我说,可能是虚焊,这个我可以检查一下。”
“你会吗?”
“会,就是需要一点时间,能不能找会使用万用表的师傅跟我一起检查。”
所长问了几个电子厂,多数人一听是最新型的计算机,都不愿意接,说从来没见过,怕给弄坏了。
最后只凑出来三个人愿意帮忙。
他们很快就来了,都是厂里的技术能手,顶尖人才。
尽管不会,但也抱着看看没损失的心态,想过来见见传说中的高精尖产品。
梁教授从计算机原理开始介绍。
他说得口干舌燥,三人听得一头雾水,越听越糊涂,还不好意思说。
钱倩看出了他们迷惑的表情,对梁教授说:“您上了一天课,明天还有课,您的嗓子要好好保护,我来替您说吧。”
梁教授点点头,让到一边。
钱倩只说了两句话:“麻烦各位帮忙把机器里的所有焊点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虚焊、脱焊的情况。如果没有,就把所有元器件测一遍,看有没有坏掉的。”
指令简单清晰,三人马上行动起来。
几千个焊点,全都要检查。
直接用肉眼看是常规的检查方法,也很快。
但是有的虚焊点非常隐蔽,很容易被漏掉,所以钱倩要他们全部使用万用表检查。
万用表上显示的电流数字,是不会有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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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说好的上机练习泡汤了,梁教授只能带着同学们在草稿纸上练习编程。
上过一次机之后,大家对书本上的东西有了概念,学习和提问都有的放矢。
课间休息的时候,光琳把此前发生的事对大家说了一遍:“何露跟我说,我们最好学一个f什么什么的语言,不要学这种,不然以后换个机型就不能用了。”
她这么说,是希望有人能陪她一起学,不然一个人背单词,实在是太难受了。
“啊……要学英语啊?”有人面露难色。
光琳学着钱倩的样:“要用的最多不超过一百个单词,一天背一个,三个月也背完了。”
好几个人好不容易把十进制和二进制弄明白,现在又要他们学什么英语,信息量实在太大。
“也不急于这一时吧,听说我们所也申请计算机了,738厂那边说我们要等到下下下批,等到我退休可能都等不到新计算机诞生了。”
“对啊,国家有好东西肯定都优先给了你们和二机部,我们建筑院哪能跟你们比。”
只有十几个比较上进的人表示愿意额外多学一样。
最终他们的好学得到了回报。
中国计算机发展速度如坐了火箭,他们还没有到退休的年纪,就已经亲眼见证了计算速度从每秒1500次,到每秒一百万次。
每次到换新机型的时候,他们就会由衷感激当时愿意多学一样东西的自己,还有那个愿意教大家的留美归来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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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半,还有一半没有检查完,三个工人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跟钱倩打了个招呼便回去了,说明天再来。
钱倩一个人留下继续检查,腰痛、脖子疼、眼睛疼……
“呼,要瞎了。”看了五百多个焊点,眼睛实在酸涩地受不了。
她伸手想揉眼睛,程时站在一边凉凉地说:“乱摸半天,不洗手就揉眼睛,是想眼睛感染,好请病假?”
钱倩冲他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因为嘴太欠,才被踢下来的?还闲得看报纸,你是来度假的?”
“我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那一个?”
“坏消息。”
程时扔给她一份报纸:“自己看看。”
“我已经瞎了,你念给我听!”钱倩揉着脖子,闭着眼睛,活动身体。
“联合国大会通过决议,敦促美、英、苏三国尽快举行停止核试验的谈判。”
正在扭腰的钱倩陡然停住,睁开眼睛:“不是吧!”
她劈手把报纸抢过来,仔细把全文读了一遍,没错,是真的。
她知道,这项呼吁很快就会变成条约,再过几个月,就是苏联专家撤走,资料被烧,留下来的数据里还有好多是错的!
钱倩深吸一口气:“那好消息呢?”
“104型计算机的研究进度也提前了,这就是为什么738厂没有人手过来给你修电脑,他们正在技术攻关。”
坏消息很坏,好消息算不上特别好。
钱倩想骂人,刚开口,就看见刚刚放走梁教授的同学们进来:“怎么样,问题找到了吗?”
钱倩把脏话硬生生憋回来:“刚查完三分之一,那半边的都没查呢。”
光琳想帮忙:“这个检查很难吗?我能学会吗?”
“特别简单,只要细心。”
同学们纷纷主动要求学习,并马上用三个工人留下的万用表轮班进行检测。
凌晨四点,有一个同学手中的万用表数值异常:“这边有问题!”
坐在一边椅子上打盹的钱倩一个激灵醒过来:“快,标上。”
另一个正在测的同学,开心地放下万用表,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总算可以睡觉喽。”
钱倩笑道:“嗯,你们去睡吧。”
说着,她拿起万用表,继续测。
光琳不解:“问题不是找到了吗?你怎么还要测?”
“现在没有电烙铁和焊锡丝,不能马上验证是不是只有这一处有问题。万一有好几个呢?”
光琳眨巴了一下眼睛:“哎?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钱倩和另外三人继续测。
果然,除了第一个发现的虚焊点之外,还有两处,其实这三处的位置非常近。
那里是整台计算机功率输出最强,也就是最热的地方。
103计算机的散热做得并不好,最多可以连续工作2小时,就得让它凉快凉快。
但是当时电脑并没有后世电脑出厂时要做的“烤机”测试,也就是放在一个温度恒定的地方,长时间开着电脑,跑程序,让电脑所有零件始终保持运行。
现在的流程很简单:装机、开机、一看没看,就结束。
根本没人知道它还有这毛病。
下午它被疯狂□□了三个多小时才坏掉,已经是中国工业史上的奇迹。
那三名工人来之后,就听说所有的焊点都已经被检查过,不由惊叹:“你们动作也太快了吧,都检查过了吗?万一……”
光琳接话道:“万一不止这三处呢?”
说着,她看了钱倩一眼,笑嘻嘻地说:“放心,每一个焊点都查了,没有一个漏的。”
三个工人都是技术标兵,平时干活,都有舍我其谁,一马当先的精神。
可是,这个东西不一样啊……责任太大了,万一电烙铁不小心碰到别的地方,把电线弄断,怎么办。
三人互相客气一番,决定一人焊一个点。
其中一个资历最深的工人被推选第一个动手,他平时焊过的东西,没有上万,也有过千,平生头一回焊一个小点都手心出汗。
他深吸一口气:“我下手了。”
三个虚焊点被全部补上之后,电源再次被打开。
指示灯正常。
钱倩输入一个简单公式,又做了一次计算。
当她捧着打着计算结果的纸带,仔细检查时,同学们不由地屏住呼吸,就连那三个工人都握紧了拳头,伸长脖子盯着她手中的纸带。
钱倩表情严肃地放下纸带,同学们和工人的心陡然提到嗓子眼。
忽然,她笑道:“同志们,可以继续上机了!”
“成功啦!!!”机房里的欢呼声震撼整栋楼。
看似只是修好了一台计算机,其实是给了大家充足的信心。
高精尖技术,也并非遥不可及,只要肯沉下心去钻研,便能将它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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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物理学家们分批入驻,程时与一批人前往落雪山核物理实验室,做相关实验。
钱倩留在市区,协助物理学家们使用计算机。
浩如烟海的计算。
钱倩从幼儿园开始看过的数学题加起来都没有这里三天的计算量大。
很多数据计算都来自于苏联专家给的资料。
资料给得并不全,钱倩总是让他们催一催,赶紧多给一点,他们也很无奈:“老大哥不肯一次给太多,说我们无法消化理解。”
就在一天晚上,物理学家们还在讨论缺哪些数据的时候,所长忽然进来了。
他的脸色非常难看。
钱倩心中猛地一跳:这一天,还是来了。
“我要宣布两件事。”
所长的声音低沉:“苏联签定了核武器不扩散条约,马上要撤走所有援华专家,给我们的资料也要全部收回。”
物理学家们顿时炸了锅:
“怎么可以这样!”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太突然了。”
所长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
气愤难当的物理学家们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所长继续说:
“最高领导指示:要下决心搞尖端技术。赫鲁晓夫不给我们尖端技术,极好!如果给了,这个账是很难还的。”
他清了清嗓子,环视周围众人:“现在,是59年6月,苏联人走了,我们还在!我们的核工程被定名为596工程,我们一定要搞出自己的争气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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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都动起来了。
全中国当时能找到的铀矿,几乎都没有逃过地质队员的眼睛。
遍布在全国二十多个省的九百多家铀加工厂同时开工,却依然无法满足596工程的需要。
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教会铀矿区的农民使用最简单的土办法提炼铀矿。
土法炼矿,浪费惊人。
但这已经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农民粗炼,工厂精炼。
就靠这种最土最笨的办法,把所有铀产区的地皮几乎刮了一遍,才能在短时间内拿出足量铀235。
攻坚课题的核物理专家们身在罗布泊,数年无法与亲人见面。
分布在其它核物理研究所的科学家们,为他们提供基础数据,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实在不行了才去休息,睡不了多久,就起来。
全国上下一条心,誓要做出争气弹。
一天早上,钱倩又去研究所找所长在一份文件上签字。
刘翠霞神神秘秘地找她:“哎,我跟你最好,我有事想请教你一下,你别告诉别人啊。”
“什么事?谈对象了?”钱倩笑道。
刘翠霞摇头:“不是,是我看到有人翻从我们所里拖出去的垃圾,我问他干什么,他说他是收破烂的,还说如果我把每天的垃圾都交给他,他可以给我五毛钱。”
垃圾本来就要扔的,等于每天白捡一毛钱。刘翠霞工资才20块,五毛钱可以买大半斤猪肉了。
“这么好的事,你怎么没答应?”钱倩心中有数,仍在逗她。
刘翠霞小声说:“我想起你跟我说过的事,他是不是敌特啊?不然收垃圾也不能这么大方,要是这么好赚,我都不用上班,收垃圾就行了。”
钱倩点点头:“他有没有说他叫什么名字?”
“黄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