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林娇对陆思明说的高攀,并无夸张。
敬国公林锦正在大梁国,可谓是德高望重。林家原本就是闻名于世的世家,早些年林锦正更是在战场战功累累,后逢各地封王叛乱,旧京都沦陷,是他护着当今圣上,一路逃到西河。
也就是如今的京城。
当时的西河巡抚孟跃,正是他一手提拔的。孟跃大开城门,恭恭敬敬迎了他们进城,梁军这才得以喘息,反收失地。
只是失地虽收,迁回旧都一事,倒是无人提起了。
皇帝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历了如此变故,性情大变,每日寻欢作乐。大梁如今的实权,都在内阁。
而孟跃,就是内阁首辅。
林锦正如今实权不在,但满朝文武,门生众多,连孟跃,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不可谓不尊敬。
如此,他自然是看不上寒门出生的陆思明。
即使在外人眼里,这位陆侍郎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已然是正三品吏部侍郎,可谓是难得的佳婿。
他也不满。
完全是因为林娇喜欢,爱女如命的国公爷不得已妥协罢了。
可谁也没想到,这位陆侍郎会退国公府的婚。
这消息马上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陆思明第二日去吏部的时候,不难察觉同僚们用各色的眼神打量着他。
只是他是吏部侍郎,大家也不敢太过调侃,唯有孔曜,见着他便拍了拍他的手臂。
“京城那传言是假的吧?”孔曜与陆思明同为吏部侍郎,两人关系也一向交好,他自是知道陆思明有多在意和包容他这位未婚妻。
哪怕是旁人说他攀龙附凤,作为把名节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文人,他也从未在意。
孔曜不敢相信是陆思明主动退婚。
陆思明没有言语,只是眉间多了几分疲惫与阴沉。
“孔兄不必再问了。”
孔曜怎么能忍住不问,只是他也不好再细问,只问了最主要的。
“你是真心退婚吗?”
一向温和有礼的陆思明,却难得露出几分烦躁。还不等他回答,就听闻门外传来一声声请安的声音。
“参见裴大人!”
陆陆续续但又不间断的声音传来,陆思明和孔曜对视一眼,俱是神色一凛,纷纷从座位上起身立于一边。
没一会儿,一队人出现在了门外。
为首之人一身常服,腰间白玉腰带束而不系,他生得极为俊美,五官深邃,狭长的凤眸眉尾微微上挑,藏着摄人的光芒。
明明是同样的文官绯色常服,对比其他人的文儒,他穿起来,却无端带着上位者的气场,连胸前那原本仙气脱俗的仙鹤补子,都莫名威严了几分。
他一走进来,原本狭小的堂厅,都肃穆起来。
果然,这朝中的裴大人,也就只有这位内阁次辅兼兵部尚书裴景了。
说起这位,在大梁也是传奇人物。
当年梁文帝逃到西河来,对于要不要开城门相迎,孟跃也曾犹豫过。是裴景极力劝说他打开城门。
事实也证明这是个极为正确的决定,拥立了梁文帝,他们才得以师出有名。此后几年,裴景更是东征西战,平定四方。
孟跃能成为权倾朝野的首辅大臣,可以说裴景就是他背后最坚实的后盾。
“见过大人。”这两人纷纷行礼。
裴景目不斜视,径直坐上了主位。
陪在一侧的是吏部尚书郑长平。
“大人,”他恭敬地递过册子,“这是今年各地官员的考核和调任记录。”
厚厚的几大册子,被他放在了一边的书桌上。
谁也不知道,裴景为什么要突然看这个,按理说这也不是他的职责管辖范围。
裴景拿过一本,他面色不辨喜怒,细小的翻页声在屋里响起,伴随着他强大的气场,仿佛一块巨石,压得所有人都紧张地连呼吸声都放低。
不知过了多久,翻页声许久都未响起,取而代之的是裴景的声音。
“豫州考核,是谁审核的。”
不等郑长平开口,知道这是自己审核的陆思明已经出列。
“启禀大人,此地官员考察的审核,是下官负责。”
裴景并未看他,只是继续看着手里的册子。
“一塌糊涂。”
他说的轻飘飘,甚至连责怪的意思都听不出,却让几人俱是脸色一白。
作为上司,郑长平自然也不能真的置身事外。
“是下官教下无方。一定马上责令更正。”
裴景不再翻了,将册子合上,目光看了过去。
他翻册子的时候,大家紧张,如今不翻了,被他不怒而威的目光看着,大家更紧张了。
“本官听说,豫州庆安县令离京前,曾见过陆大人?”
陆思明继续回答:“回大人,正是。”
裴景手指轻点桌面:“陆大人,收了不少好处吧?”
这话一出,陆思明脸上没什么情绪,倒是其他人却是眼神复杂。
这地方官员出京入京都要给自己的上司尽尽心意,这算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了,在场的人哪个没收过?朝廷更是从来不会过问,也不知今天裴大人怎么就逮住这点不放了。
但是显然,陆思明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认错得十分干脆,当即官服一撩跪倒在地:“下官知罪。”
裴景没说什么,他人站了起来,这一站,大家的头低得愈发厉害了。
“改好之后,拿去内阁。”最后,他就只留了这么一句。
他一走,孔曜这才敢长长吐了一口气,他看向还跪在那里的陆思明,再看看郑长平,明显的一脸铁青。
也是,被裴大人问责还算小事,但是如今裴大人提了收取钱物一事,无疑是把郑大人财路断了一半。
郑长平出去的时候,看向陆思明的眼神,也明显带着不善。
孔曜在他走后去扶人。
“听说裴大人与敬国公,有些渊源。”他在为自己的同僚担心,“今日,怕是来者不善。”
裴景的针对,连自己都看出来了,郑长平如果要迎合,只怕不会让他好过了。
即使如此,陆思明面色依旧淡淡,只嗯了一声,然后拍了拍衣袍外的灰尘。
这模样,倒是颇有一副任君处置的感觉了,孔曜心里叹了口气。
“你怎么不说?你虽收取了那个钱,但最后也都用于照顾任大人病重的家母了。”甚至贴了更多进去。
陆思明淡淡一笑:“这京城,有什么事能瞒过裴大人?”
孔曜这才反应过来,原是如此。裴大人想敲打的,并非是陆思明。
***
林娇在房里待了三天后,可算是被绿莜带出来了。
“小姐,这天眼看着就要热了,您可得趁着现在多走走。”
一路上,绿莜都在想办法逗林娇开心。
林娇自然是知道她的想法,但她此刻一点都不想笑。那日她在陆思明面前装得强硬,回来后却是怎么都想不明白,连着整个人都是恹恹的。
她顺风顺水了十几年,还没想过有一天会栽这样的跟头。
“哎呀,这不是七妹妹吗?”
随着这么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林娇抬头看去,迎面是两个女子,带着一众丫鬟。
这俩姑娘也都是二十岁左右的模样,一身轻薄的纱制襦裙,手里轻摇着团扇。
说话的粉红衣服的那位,那是林娇的二姐林韵诗。
林娇亲母原是国公府的主母,在生她时不幸难产去世。主母之位从那以后就空着,但是后院还是有做主的人的,便是林韵诗的亲母柳姨娘。
柳姨娘对于不能扶正一事耿耿于怀,她不好对林娇怎么苛刻,但林韵诗跟林娇可谓是从小就针锋相对了。
这会儿一听到她的声音,林娇已经收起了自己的所有不甘思绪。
她知道,林韵诗可不会放过这个奚落自己的机会。
“唉呀,七妹妹脸色怎么这般憔悴?”果然,林韵诗走近后就已经开始装模作样了,她团扇捂着嘴,嘴上一片关切,眼里却是幸灾乐祸,“这看着可真让人心疼。听说是被那陆侍郎退婚了?一个小小的侍郎居然还敢退国公府的婚,这京城的人还不知道要怎么在背后议论呢。”
话里话外,都是在指责林娇丢了国公府的脸。
可不是丢了脸,连一个小小的侍郎都拴不住。她心里其实是痛快极了。
“怎么议论?”林娇轻笑,“二姐觉得会怎么议论?”
她自信从容的笑容,让林韵诗面色一僵,她可是从没有在林娇嘴里讨过好。
林娇自是不会由着她奚落,她走了两步,披帛随着她的动作轻摆:“我如果是你,现在就该忧心得茶饭不思才是。毕竟国公府的嫡女婚约解除,你的婚事,怕是不好说了吧?”
如果有嫡女可以选择,有权势的家族,谁愿意先考虑庶女?
林韵诗一瞬间也想到了,心里虽然一阵慌乱,面上却不愿输了分毫,语气凌厉起来。
“我的婚事就不劳你费心了,倒是你这性子不收一收,只怕是别想嫁出去了。”
若是往日,林娇非要跟她好好说道说道,可是今日却烦心得很,不想再纠缠这些口舌之争。冷哼一声提裙就要离开。
这态度反而更让林韵诗恼火。
转过身看着林娇离去的背影又不甘示弱地喊了一句:“也不想想你这性子,难怪陆思明要退婚。对不对三妹?”
她在问自己旁边的另一女子。
跟她相比,林蕊明显更沉默寡言一些,听了她的问话,也是小心地思索一番:“父亲近日正心疼着七妹妹,二姐就别招惹她了,让父亲知道了……”
她话没说完,就被林韵诗嗤笑一声打断:“真是没骨气。”
林蕊不敢辩驳。
而那边林娇停顿了片刻才复又抬步。
“姑娘,二姑娘的话你别放在心上。”绿莜怕她伤心。
至于浅画,还是愤怒的多。
“姑娘就该在国公爷那里好生说说,不然二姑娘总以为你好欺负呢。”
林娇没有听进去她们的话,她走着走着,脚步慢慢停了下来,贝齿轻轻咬着唇,眼里透着几分迷茫,脆弱得让人更想怜惜。
“真的是我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