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子里有片花圃。
凌弗御立在这片小花圃中挥着锄头埋头刨坑,把山中挖来的草药一株株种下。
一旁的绛月予坐在屋檐下的轮椅上,垂眸安静地看着一卷医书。
春寒料峭,绛月予身上披着薄薄的雪裘衣,脸颊被映照得越发?苍白。
如果说之前的素魄圣女就像是高山寒霜,凛冽寒漠,看一眼就能将人冻伤。那么现在的绛月予更像是初春梨树枝桠的薄雪,脆弱得似乎一碰触就化了,令人见到连呼吸都想要屏住。
“咳……”
绛月予低低地咳嗽一声。
凌弗御立刻放下锄头:“我?去给你煮药。”
“不用。”
绛月予拦住他。
凌弗御皱眉:“你咳嗽了。”
绛月予摇了摇头缓慢地说:“我?没事。”
“不行,还是得喝。”凌弗御还是要去煮药。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还不到喝药的时候。”绛月予坚持。
凌弗御定定地看了她一会,没有跟她争执,闷着脸又继续挥锄头,花圃中被锄头刨出一个又一个整齐小土坑。
绛月予却没有再看手?中医书,目光凝在凌弗御的脸上。
曦光透过屋檐照在长睫上,渡上一层金色,微风拂来蝶翼似的轻颤。
绛月予蓦然开口:“…如果当时我不在,你会如何?”
凌弗御很快反应过来她是在问和玉溪圣人的对战。
他握着锄头想了片刻。
“大概会用言灵跟她以命换命,看看究竟谁命更硬吧。”
绛月予闭上眼。
脑海中仿佛出现前世凌弗御和玉溪圣人决战时的情?景。
荒芜旷野中,两人在高空厮杀,凌弗御不敌坠落,血珠洒落,玉溪圣人从高空追击而来,打出致命一掌。
在致命一掌到来之前,满身鲜血的凌弗御阴鸷冰冷地盯着玉溪圣人,咧嘴一笑,开口轻轻对她说了两个——死亡。
天地法则生效。
玉溪圣人刹那气机断绝,而作为杀死了一位圣人的代价,被言灵严重反噬的凌弗御也濒临死亡,之后被颜羲带出圣人遗藏。
一切都对得上了。
“原来如此。”
凌弗御疑惑:“…原来如此?”还没来得及问她这句话什么意思,院门被轻轻扣响了。
凌弗御不悦道:“进来。”
徐稚瑞抱着一大摞医书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后,先向凌弗御和绛月予躬身行了个礼:“师父,师娘。”
凌弗御没理他。
绛月予朝他微微颔首。
徐稚瑞将医书全部抱到轮椅旁边:“师娘,弟子那存放的医书,还有书馆中能买到的医书全带过来了,您看看。”
绛月予:“好,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徐稚瑞连连摆手?,不敢居功。
绛月予拿起医书开始翻阅。
她看书的速度很快,几?乎是一个呼吸翻一页,这种速度在旁人看起来就像玩似的,就不是认真在看书。
徐稚瑞虽有疑惑但?不敢多嘴去问,只垂首侍立在旁边。
他莫名觉得师娘比师父还威严的多,侍奉师娘时要更加谨慎小心。
很快绛月予把所有医书翻阅完。
“你那本神医百方录呢?”
徐稚瑞猝不及防:“啊?”
他抄师父的药方时都是偷偷摘抄的,连他自己的童子都没说,师娘是从何而知的啊!
当然他是不敢问的,顿了顿后,有些战战兢兢地把神医百方录从怀里掏出来。
绛月予没接,淡漠道:“把它烧了。”
“啊?!”徐稚瑞又是一声惊慌失措的啊。
凌弗御眉头一竖:“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哦…哦……”
徐稚瑞现在已经知道,让师父不高兴没什么,但?如果让师娘不高兴了,师父绝对能生吃了他。瞧,现在只是犹豫了一会,他师父已经要挥着锄头敲过来了。
他只能欲哭无泪地把它丢进灶中烧了。从灶屋出来时垂着头,脸上的丧气掩都掩不住。
“以后每日未时来这里。”不远处传来一道清淡如雪的声音。
徐稚瑞愣愣抬头。
.
很快徐稚瑞就知道每日未时来做何事。
他的师娘开始教导他如何做药丸。
那种做药丸的方法细致到他之前无法想象的程度,一般做药丸,都是把需要的药材磨成粉后再用蜂蜜混合搓成丸子即可。
但?师娘的步骤要繁琐许多。
比如用纱布裹着新鲜草药挤压出汁液,沉淀后与其它溶液混合,再隔水蒸发。比如把人黄石细细研磨成粉,用冶炼的方法冶出有效成分?,再与其他材料混合。
一般药丸成型后,多是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即可。但?师娘却让他用丹炉烘烤,烘烤时火焰的旺盛程度都十分?有讲究。
细致得让徐稚瑞咂舌。
而效果也让徐稚瑞咂舌。往往几?瓶药丸服下,病人的病情?就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被徐稚瑞治好的病人越来越多,一些以前无法医治的病也被治好了。徐稚瑞看诊完回来的途中,有临村人提着鸡蛋特意来感谢他。
“徐郎中真是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啊,我?儿服了两瓶伤寒丹后伤寒真的就好了,现在能跑又能跳,多谢徐郎中了。”
徐稚瑞:“这都是我师娘教得好。”
“哦?原来凌郎中的夫人也会医术啊。”
“是啊,我?师娘医术也很厉害。”徐稚瑞笑呵呵替自己师娘扬名。
两人又聊了一会,徐稚瑞才带着童子离去。回去了路上,徐稚瑞脚步轻快,脸上带着笑容。
几?日徐稚瑞脸上的笑容就没隐过,心情?一直都很好。
童子仰头问他:“您为什么这些日子这么高兴?”
徐稚瑞:“因为感觉医术有所提升了吧……”虽然前段日子他一直跟着师父一起看诊,偷偷把每一张药方都抄了,还编写了一本神医百方录,但?心里就是不踏实。
他曾经甚至按着一张他觉得不对的药方调配了碗药喂鸡,结果鸡喝下后竟转瞬就死了!
所以他虽勤勤恳恳编着神医百方录,一张药方都不敢漏,但?若要他真按着这上面的方子给人看病,他是不敢的。
而且他师父每日只接诊三位病人,后面的病人都找他看,有些病他不会治,看着病人痛苦的样子,他的心里也像压着石头。
而现在不同了。
师娘教给他的那些药方是有用的。治伤寒的药丸,可以给所有得了伤寒的人服用。治疗铜钱荨麻病的药丸,也可以给得了铜钱荨麻的病人服用。虽然起效没有师父的快,却都是有效的。
师娘似乎比师父要靠谱许多……
只是,师父师娘的医术都这么神,为什么师娘的身体就是好不了呢?
想到这里,徐稚瑞的脚步沉重起来。
童子问:“您怎么了?”
徐稚瑞吐出一口气,下定决心:“我?一定要和师娘好好学习医术,青出于蓝胜于蓝,有朝一日说不定能治好师娘的病。”
院子里。
凌弗御和绛月予将两人的对话都听在耳内。两人都是修士,耳力不是常人能比。
凌弗御说道:“人倒不坏,但?是真做我?弟子还差得远。”
绛月予眨了眨眼,眼眸带着微不可见的笑。
这说法可比之前软化许多。
.
这日凌弗御出门去看诊了,绛月予一人在院中给花圃中种植的草药浇水。
她的身体时好时坏,这日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好了许多,能在无人搀扶的情?况下行走散步,也能提起例如水壶之类稍微有些分?量的东西了。
不过凌弗御在时总不让她做事,所以她故意赶凌弗御出门看诊,自己留在院中。
“笃笃。”
院门被敲响。
绛月予放下水壶,步履缓慢地走过去开门。
院门打开,只见徐婶拎着壶油站在院门外,笑容满面地对她说:“凌夫人,这两日田间收菜花,我?家也收了许多新榨了些菜籽油出来,这壶给您送来。”
绛月予没有拒绝,收下了油:“多谢。”
她从袖中拿出一瓶药丸来:“每日一颗,可以养身健体。”
徐婶惊喜又不好意思地收下。
凌郎中夫妇家中的药丸别的地方可是买都买不到,供不应求。
“多谢凌夫人了!”
徐婶知道绛月予身体不好,也没敢多唠嗑,送好油后就连忙道别,“那我就先走了啊。”
绛月予朝她微微点头:“慢走。”
目送徐婶离开后,绛月予双手?抱着那壶分?量不轻的油,慢慢走到后厨。
后厨的灶台上堆着许多新鲜食材,都是乡人送来的。
有东边打渔老伯送来的刚打捞上来的青头鱼,有猎户送来的獐子腿肉,有山人刚挖的春笋,有青翠欲滴的蔬菜,有熬制好的猪油……
他们家中总是不缺食材。
来到这里后他们从来没买过菜。
往日都是凌弗御做菜,今日她觉得自己身体尚可,能支撑着做完两道,于是卷起袖口,开始生火。
但?没想到凌弗御今日回来的及早,她刚来得及生起火,在锅里倒上油,凌弗御就回来了。
“你在做什么?!”
凌弗御看着绛月予拿锅铲的样子就是一惊。
他三步并作两步,不由分说过去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放回轮椅上:“你想吃什么我?来做,何必自己动手。”
绛月予无奈。
她知道他在这方面特别固执,今天是做不成了,也没跟他争执。
“随便做两道即可。”
“春笋鸡汤,清蒸鱼,豆腐青菜,怎么样?”
绛月予轻声道:“好。”
凌弗御抱起轮椅,把轮椅挪到院中油烟熏不着的地方,给她拢上薄裘衣并塞给她两本书:“书坊新出的话本,随便看看解解闷,我?很快就做好。”
绛月予又道了声好。
凌弗御看着她静静坐在在轮椅上,肤色雪白,眉眼到下颌无一不精致完美,如同冰玉雕琢而成。往日的寒芒消失,身上有种往日根本见不到的柔和。
她如此听话地应着他。
心一时酥软到不行。
他极想俯身亲一口她的额头,却又不敢,只好脚步匆匆地进了后厨。
很快三道菜做好。
前两日绛月予身体虚弱无法下床,是凌弗御喂的饭菜,今日他又想喂。
绛月予张口吃了一口后,慢吞吞抗议:“凌弗御,我?可以自己来。”
她无奈地发现自己越来越纵容凌弗御了,竟没有直接拒绝,这样的变化?连她自己都觉得诧异。
“好好,我?知道。”
凌弗御应得敷衍,又是一口喂过来,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她。
这一顿饭又在一口口的喂饭中结束。
绛月予深觉不能再这样下去,正色与他说明,以后若她身体稍好时,那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需要他帮忙。
凌弗御看出她是认真的,想了想妥协了:“那以后不喂了。”
绛月予继续道:“还有,浇水除草,做饭洗碗这样简单的事情?,你也不要阻拦我。”
这次凌弗御沉默很久:“……你是不是想学着过凡人生活?”
绛月予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
她的身体已经无法好转,竭灵地是凡人最好的归属。
如果她回到太上神宫,一个比凡人还脆弱的圣女会变成太上神宫的耻辱,一个比凡人还脆弱的弟子也会是玄鸿道主的污点。
所以这余下的几?年岁月她打算就在这里渡过,不再回去了。
凌弗御脸色几变。
他蹲在绛月予的轮椅面前,过了很久,带着一脸破釜沉舟般的勇气,猛然抬起头:“其实还有一个办法能治好你的伤。”
绛月予:“嗯?”
“那就是你我?双修,借助双修之法我?有七成把握能修补好你的灵海…这虽然有点像在乘人之危,但?……你愿意成为我的道侣吗?”
凌弗御一口气说完后就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她,心跳如擂鼓,手?攥握成拳,紧张得像在等待生命中最重要的审判。
绛月予久久没有说话。
在这样的沉默中凌弗御的心也沉了下去,他掩饰般咳嗽一声:“不愿意结道侣也没关系,就当被狗咬了一口,行不行……?”
他如此自贬地形容自己。
让人不敢相信这就是以前那个恣意耀眼的焚山神女。
过了许久,绛月予终于说话:“今日徐婶送来一瓶菜籽油。”
听到这句转移话题的话,凌弗御眼神瞬间黯淡下来,虽然是在意料之中,但?得到结果还是让他心头苦涩。
他僵笑了一下,强装无事地说:“啊,是吗,原来那瓶油是徐婶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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