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3.11】

那么,从签订合同的第二天开始,梅露便带着林可出海。

她的确遵守合约,向她介绍了他们的鲨鱼,就好像他们的合同上写的那样真的是为了鲨鱼。梅露带她去看。除了船上水族馆里关着的鲨鱼【梅露说它们是观察和救治对象】以外,他们在附近的小岛还圈养着一群凶悍的野生白鲨。

“你可能会质疑我们如何做到圈养鲨鱼,毕竟它们也没有洄游的习性。”梅露压紧了泳镜,在帆船的马达声中大声地朝林可喊:“这是我们最自豪的科技成果之一,你会看到的。”

林可看到的是一圈奇怪的天线,它们埋在海水里,地基扎在海床深处,它们沿着岛屿圈出了一个巨大到难以想象的渔场。这是一种奇异的生物电,呼唤各种各样的浅海鱼类前来。岛屿上有研究所监控和处理海水营养和生活物种,将这地方变成一个巨大多彩的水族馆。

有这样好的猎场,鲨鱼自会前来。它们会在这里扎下根,将这处海域标记为最好的餐厅。再将其中几头最强壮的小心地捉住戴上监控器后放回海中,定期监测且替换。

只要花费个两三年时间,人和鱼都会形成记忆。梅露待在这里已经五年了,除了追踪卡卡,她很少到别的地方去。岛屿之下的复活草也能给她足够的乐趣。这附近是探索的游乐园,是海洋生物学家的乐土。她邀请林可下海潜水以更好地观赏风光,哪怕附近游弋着吃饱的懒洋洋的野生鲨鱼。

它们可能是习惯了,向梅露游来,又在十几米之外转移方向。即使这距离隔着林可很远,她都感觉能看见那对血腥的眼睛,和不经意地咧开的利齿森森的嘴。梅露拍了拍林可腰间的信号器,她们身上带着的这个小东西会不断地发出特定的气味,让它们知道人类是不好吃的。过去它们将硅胶人吃下去后可受了不少苦。

当然,梅露和林可最好也不要贸然地挑衅它们。

在鲨鱼群附近潜水绝对是一种危险又刺激的运动。但水下的确很美。林可端详着一座巨大的管珊瑚,它大得像地铁的隧道。从这一头望过去,许多贝壳和水草寄生在珊瑚深处,微亮的光线令海水荡漾起伏。

她的眼角余光注意到斜下方有一丛打结的水草,她若无其事地将目光移开去。梅露照了几张照片,摆动着脚蹼来到她身边,对她打手势令她注意。

“那里还有艘沉船。”

梅露示意林可。

在远方的悬崖后面有片阴影,从这里到那里地势急剧下降。这里已经在大陆架边缘,奇峻的沙坡陡然向下。“有兴趣吗?”

林可表示客随主便。梅露向前游去,她姑且跟上。

“这里也有一个曾发生过的虫洞。”她说:“你会觉得有趣的。”她的声音在头盔内沙沙地响,传到林可耳边时已经带着一种失真的诡异。

她们游到跟前,悬浮在上空,向下望去。林可的第一感觉是那是个受过伤的猛兽,然后才慢慢意识到,那的确是个残骸。它已经死了,淹死在咆哮的洪流中,整个地形是下陷的,好像有什么陨石砸在大地中间,将地壳破裂开,露出血肉和折断的骨茬。折断的船身沉默地半埋在无数藤壶中,令人战栗地感受到当初它殒没的哀嚎,许多细白的鱼在它空空的腹中出没,穿过破碎的箱子、桅杆、甲板和木架。

令人清醒的是,甲板的最上方摆着一个巨大的贝壳。那个贝壳比人还要大,里面装饰的东西已经流失得差不多了,不过还能看到各种无光的珍珠和彩色石头散乱地堆在里面和周围。在一边的岩石下,大片金边的复活草摇曳着它们的身体,从悬崖下一直爬遍了视野。

它们看起来像是爬地的触手,将这里的生命全部吸干。又或者它们代替了这头巨兽的血,沿着地缝一直流到林可看不见的地方去。

梅露没有提谁曾经在那里筑过巢,而是继续向林可介绍着船。

“漩涡将它吸了下去。”梅露说:“很不可思议是不是?它沉没的地点的海底深度连三百米都不到。”

但这是一艘近百米长的桅帆船。全木头的船身,也不知道它在这里埋了几百年了。它折断的桅杆还在朝着天空,好像空洞的双眼。梅露说:“我们检查过后,发现那里曾经是个虫洞。有什么东西从那里出来,它直冲向上面的船,然后咔的一声……”梅露比了个手势,好像将想象中的小船一把握断。

“失控的海水将它向下拉,就像按下马桶冲水键,拔开浴缸的塞子。然后,它就沉在这里。”

林可倒忍不住去想了想罗蕾莱号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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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晚上就在帆船之上露营。海平面很广阔,是个平静明亮的夜晚。酒精炉在甲板上点着,这里可以轻易捕捉到丰富的食物,但最好不要见血。锅里煮着豆子,还冒出汤包的香。海风很大,不过林可分到一块毯子包裹着,不会觉得冷。

梅露递了一罐酒给林可。

“来一瓶?”

“Thanks。”

她看上去体质强悍,潜水服一直没有脱下来过,湿漉漉的头发在海风中吹到干。然后梅露进船舱去处理她的公务了,这里有很多记录要做。林可就独自一个倚着船身喝着酒,困了后就拉上毯子倒头就睡。这是艘小帆船,只有一个船舱,但天气不错,甲板上也好睡。

她睡到夜深,然后听见缥缈的声音。似乎是下雨,水滴溅在林可脸上。她醒过来。梅露看不见身影,但拉动的马达显示她的位置。船动了起来,用飞快的速度开远。啪的一声,一个巴掌扇在林可脸上,把她扇清醒。

是一条鱼,然后它掉到林可身边,拼命扇动鱼鳍,扑腾身体。水从脸上流到身上,林可坐起来。她听到的声音更清晰了。远处是一片腾跃的飞鱼,辽阔得像它们就是一片海,银白色的虹桥。鲨鱼赶来了,锋利的鱼鳍群破开海面,血腥在海水中泛滥开。但这只是微不足道的阻碍,嗖嗖的下雨声,无数飞鱼擦过鲨鱼张大的牙齿飞到月亮中间。

无声的杀戮。然后林可听到了歌声。

缥缈的歌声,无声无息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知道在哪里,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飞鱼群中有了动静,它们起了骚乱,乱了阵型。鲨鱼做不到的事,歌声便做到了。巨大的圆月下,突然海水中间涌起一个圆形的岛屿,哗啦啦的水流混着惊慌失措的鱼群向四周溅跃。是那头巨龟,它吞吃着食物,尽情大啖。

鲨鱼围了过来,血让它们失去理智。巨龟一嘴扯住一头,又发出痛叫。它嗡鸣的声音好像铜钟,在海面上苍凉地扩散,它缩进头和脚,龟壳在水流中打转,被一刻不停的飞鱼撞着,啪。啪。啪。啪。

眼前是一副奇异的景色,鱼之海洒向远方,鲨鱼和巨龟在争食。随即鲨之潮淹没龟壳,血流扩散开来,淹成一片起伏的血毯。

林可没有意识到什么时候马达的声音静止了,直到身边的船帮突然向下一坠。

船已经慢了,只剩余下的动力在推进,歌声钻进脑子里,不依不饶地要拖你进深海。林可踉跄一下,扶住甲板,低下的头恰好和一双深金的眼睛对视。

那不是眼睛,是水妖的眼睑。扩散了整个眼眶的金色和它冷苍的白色细鳞,头发贴在脸上,这张脸从水底深处浮起。

它还在唱歌,从嘴里发出声音。它细长的爪子扎入船身,马达已经停了。卡卡撑起身体,巨大的鱼尾在水面若隐若现。

“卡……啊!”它发出不明意义的叫声,又轻,又腻,像流淌的脂膏,汩汩的河流。它冲林可叫着,又歪着脑袋,仔细盯着她。当视线对到一个程度,便吸着不放。看起来它不知道怎么撒开,与此同时,水妖浮了上来。

“卡……呜啊!”声音变得尖锐,头发从它四周散开,一片海藻的泽国。水从它脸上流下来,一直流进裂开的长满锋利牙齿的缝隙中。它又用力撑了撑身体,将船压得向下沉去。那双爪子毫不客气地掐进林可的大腿,血的味道,它只管抬起身体来,在她身上扎洞,向上攀爬。它还真把她当成树干。

但林可动弹不得。当卡卡爬到和她平齐时,耳鳍突然在它脑后张开了,林可以前从来没见过它长得那么大,一片就有它半个头,非常绚丽的颜色,在月光下张扬着,挂着发丝,像骨节嶙峋的皇冠。

它凑得离林可越来越近。嗅闻的鼻翼,裂开的嘴。它咬了林可下巴一口,然后又是一口。“卡啊……”它发出甜腻的声音,又低又清脆。“卡啊啊。”冰冷的气息呼在脸上,它好像在验证她是不是可以吃的食物,但就是不下口。林可倒希望它干脆点。但它只是和她贴着耳朵欢快地磨蹭,从喉咙中发出自顾自玩乐的鸣叫。它开心就好了,它才不在乎林可怎么想。

真好,它终于找回了它的玩具?

事实上林可在想,旁边的那个熄灭的酒精炉,是否可以直接砸在它头上。希望这能装作和它毫无交情。

突然它挪开了视线,缓慢的骨头的动作,那样子看起来像一个鬼怪,而不是活生生的生物。欢乐的气氛被打破了,卡卡盯着梅露,她正站在船舱后面,动也不动地盯着他们。

“卡!”

林可只看见卡卡猛地朝那边一伸脖子裂开利齿,像出鞘的毒蛇,随即她脑中一阵嗡鸣,眼前晕眩。扑面而来的一扇巨大鱼尾,水花溅了林可一脸。

卡卡用尾巴扇了林可一巴掌后重新回到水中,毫不留恋地游远。鱼之海远去了,鲨鱼重新沉没,海面恢复平静。

过了不知道多久林可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大腿和腰剧痛很久了,脸颊也震得发麻,血在小腿上流成了河。

她看着梅露,梅露也看着她。梅露捂着耳朵,可以看到细细的血线一路流到下巴上。

她们又互相看了不知道多久。林可装作才醒来的样子,应该不用装也能显出脸是白的。失血过多不是吗?她干巴巴地说:

“它要吃了我。”

梅露脸上露出一个怪诞的笑。

“不,亲爱的。我想,它是在求偶。”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啦我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