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可跟着梅露向上走,看起来目标就是巨轮上层。林可没见识过医疗船,这艘船比她想象的要更拥挤。她们一路路过数个大厅,里面都摆放着说不出用处的器材,有人在那里使用。器材室角落空地摆着桌子和微波炉,可以看出来是吃饭的,但空间确实有限。令林可注意到的是走到中庭等待电梯时,她看到的一边的巨大玻璃。
“这是……”林可说。她说不出来话。玻璃几乎是黑的,仅有微光。长长的一条走廊沿路望去,全是玻璃。林可几乎立刻地想到,这是什么东西,梅露没有阻止她走过去,甚至还提醒她:“你左手边那个是开关。”
林可按下开关,有一会儿,完全无声。但随即她意识到,光线在明亮。她之所以看不到,是因为有东西贴在她面前,贴在玻璃后面——在打量她。她立刻退后一步,玻璃可怖地摆动起来。随即那东西离开了,露出光线,深蓝的水。
林可沉默地看着。这是条鱼,至少是个水里的生物,看这动静有七八米长。开关让上头的盖板打开,漏下阳光,让水域明亮,水从深蓝变成蔚蓝。这不是玻璃,是水族馆。
或者说,这是个巨大的天井,林可应该是站在中层,这个玻璃制作的天井,从上到下,贯通了整艘船。
难以想象船上会有这种地方。这过于令人吃惊。现在林可能看清水中,几条巨型鲨鱼正顺着林可的脸游过去,身体撞击玻璃,掠过鲨鱼纹前森森的刀牙。只是扶着墙壁,都能感到这种和死亡擦肩而过的冷意。梅露对她介绍:“从上到下,五十米长,三十五米宽。”这艘巨轮与其说是医疗船,不如说是钢铁的牢笼。“船的一小半都是这个水池。”
林可撇头看梅露一眼,这女人把它叫做水池。梅露的神情并无异样。“罗蕾莱号是医疗船没错,但更重要的性质是作为研究所存在。我们制作这个水池是为了方便——我们有一个主要的研究方向,是鲨鱼体内提取的多肽和活性物质,探索它们对极限环境的抗压力,和再生活性。”
林可没有贸然发言。那么罗蕾莱号又是为什么追寻了人鱼整整两年半?如果梅露说的,是真的话。梅露双手插着衣兜:“信不信由你,那条人鱼,我们并不在乎一定要抓到这个玻璃箱里。”林可仍然沉默。她看着林可,才笑笑说:“你可以继续跟我来。”
她们继续往上,通过电梯到上层的一间舱室,很大且严密,进入舱室需要梅露的指纹和瞳孔认证。林可进入房间时,看到的和想象的不一样。
她以为会看到很多卡卡的照片,或者变态的猎杀日记。但并不是。似乎是声呐或者雷达的机器放在正中,投射的显示屏上是海图。墙上到处都是照片,风景照或科普照。它们的景色遍布小岛或是海边,还有海底的珊瑚群和鱼群,甚至海沟悬崖。这些照片除了个个有红笔圈出地方以外全无规律可循。林可开始认为是卡卡曾出现过的地点,直到她看到贴在照片上的纸条都写着地震震度。世界地图在正中间,只要是学过初中地理的人,都看出这是张大陆板块和地震带图。
这就很令林可费解,卡卡总不至于往地震带钻。不过她没说话。梅露只是站在一边,向她展示着。她们谁都没有先说话,林可沿着墙看完了整个房间的图,心想就算是问也无所谓。
她问:“这是什么?”
梅露说:“虫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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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可花了点力气拖汽艇下海,如果只有一个人干这事,确实麻烦。林可也不知道到时怎么把船拖上来,还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吧。卡卡没有动静,只是在礁石上坐着,毫无兴趣地看林可动作。林可打开马达时它震了一下,但是也没有逃。
林可只担心这声音是否会吵醒人。以人类的经验这会。那也挺好,如果没人发现有人失踪,林可之后回来可能船都开走了。但这样想就会更加认识到人鱼的奇异之处。林可觉得奇怪,卡卡竟然能做到这一点吗?它想要谁不被影响,谁就可以不被影响?否则,为什么只有林可一个人醒着?
或者这不是人鱼所为,林可只是特例。那么,就会有更多的特例。最好这就是卡卡要求的,让林可醒着,就像事发的那个晚上。幸而林可半夜醒来,否则第二天早上她就更加百口莫辩了。她见机早,杰夫被抬到太平间时尸体都还没凉。律师事后的确因为这个处理夸赞了她,称她最大程度地摆脱了自己的嫌疑。
说来好笑,看见尸体那一瞬间,林可的确想的是人死在我房间里怎么处理。对卡卡的观感她没太多变化。难道林可不是早就知道卡卡只是条鱼。它长着尖牙利爪,还吃肉。林可见过它捉弄小鱼,卡卡无聊时也会从海里捉来活鱼带到泳池里,甚至让林可找个碗盘给它放着。想玩的时候,它就弄翻一个碗,将鱼放到水里,开始追逐。
这就是它的天性,人类也只是一个动物品种。只要想透这一点,林可就不会对推汽艇下水有什么排斥。何况她马上就要离开了。离开这座小岛,这座城市。难道上飞机的时候卡卡还能跟着?过了今晚,他们便分道扬镳,永不再见。
她将船驶向远处,迎着海风,马达轰鸣,留下抛溅了无数水花的月光。身后沉闷的扑通一声,她不用回头也知道,卡卡跟了上来。
卡卡跟着她啊。
林可突然有点想抽根烟。有一个东西这样跟着她,难免令人虚荣。不过她现在得全神贯注开船。远离游轮后她放慢船速,卡卡从旁边水中冒出头来。
“卡啊!”它不高兴。它梳头梳得好好的,林可拉船就跑。它大声朝她抱怨,龇牙恐吓不满,林可又觉得好笑。
他们继续往前,一直到林可记得的一座礁石。白天游客们在另一边暂时落脚,也曾探险到这里。有人说,这里有个洞。林可停下来,这里果然有一个洞,停靠在礁石边,正好能上去。她关掉马达,望了望远方,船已看不见了,只余海平面上微弱的光点。
林可庆幸自己带了外套,口袋里还有几根烟和一个打火机,还有手机,足够今晚消遣。林可可以天亮再回去,就说她突然想半夜去开船。夜很安静,她打开手电筒架在船边等待,随手掏出了烟点燃。因为马达,卡卡是跟在后面很远地游,并不凑近。几乎是过了五六分钟,她才听见一声细小的水花。
两只爪子和一对金色的眼睛,幽幽地从下面升起来。
“卡呜!”它谴责了一声。林可几乎是失笑了。
“卡卡啊,”她说,朝它吐了口烟。卡卡皱起鼻子,不高兴地躲开。巨大的尾巴掀起来,把林可泼个满头,烟自然也熄了。林可大笑起来。“如果我走了,你怎么办呢?”
它怎么会听得懂?它怎么能够理解?林可阔别木屋一星期,卡卡没有被抓住,林可在岛上被禁足一星期,出海的第二天,它又这样在晚上出现,如约而来。那么林可回到半个地球之外的家里,它又要多久才能明白呢?林可并不想每年定期来这里度假,也不可能指望卡卡会定期来这里。这听起来很童话,但对他们是个最荒谬的约定,她想都不会去想。
他们终究是要分别,这不过是个最离奇的梦境。林可没有给卡卡拍任何照片。如果它能够这样地从未有人见过地活下去,那就一直这样地活下去,自由自在,去海中畅游。
林可半跪在船边,伸手托住卡卡的腋下。她有点感动,更多是担忧。而在醒来走下甲板,看着卡卡在礁石边梳头,对她打招呼的那一瞬间,林可只是想揉揉它的头。
哪怕是一条人鱼,也没有办法凭一己之力跟着飞机游过半个地球啊。她叹息说:“卡卡。”
她感觉到的,是冰凉的鳞片,和微黏的液体。像鱼一样,像蛇一样滑腻。这张精致美丽的小脸蛋仰望着她,从龇牙的愤怒到僵硬的恐惧。卡卡从没有这样被人举起来过,也许它从来没有这么和人接近过。它慌张地用两条胳膊搂着林可的脖子,爪子勾着她的衣服,就这么被她一下捞到水面上。
“卡呜!”
它发出颤抖的叫声,它可真重。林可当然没有举完,卡卡的鱼尾那么长。她一下倒在船里,人鱼趴在她的身上。林可搂着它,被湿冷的头发扑盖满脸,人鱼巨大的尾巴像蛇一样垂到船下,不安又愤怒地甩动。它撞到林可身上,叫了一声,猛地伸头去咬她肩膀。
它是想攻击完退开,但陆地重力所限,没来得及。于是再次下意识咬住肩膀,死死地咬着,两只冰凉的爪子拼命按住林可不许她动。牙齿咬破了衣服,咬出了血。
林可反倒笑起来。尖锐的痛只是让她更清醒,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星光,脚架在船帮上,鱼尾摆来摆去。过了一会儿,那颗小巧的头颅终于意识到。
牙齿微微松开一点,两只金色的眼睛微微偏过来,定定地盯着林可。过一会儿,眼睑翻上去,露出青蓝的瞳孔。
其实这对眼睛,是很可爱。叼着林可的肩膀,紧张地看看周围,又看看她。
毕竟肩膀都是骨头,咬起来硌牙。它舔了下嘴舔掉血迹。
它小声说:“卡呜啊!”撑起一点身体,推开林可的脸,不许她离它这么近。林可被两只手压着脸,什么都看不见,能感到鱼尾在她身上沉重地转了个方向,重量又转移到胸口。
会被压死的。她吐了口气:“卡卡!”他们又折腾一会儿才找到好地方。卡卡趴在她肚子上,大半条鱼尾架在船边。它又得意了起来,用手推着她的脸,摁在船板上。“卡啊!”它得意洋洋,宣布胜利,头发和半个身体垂下来,重量压在林可身上。
但其实也没多用力,林可只是把它的手拉开,也就拉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对青蓝色的眼睛。洁白细腻的鳞片,美丽非人的脸,向下鳞片满布的上半身,林可□□的鱼尾。这是个怪物,这是个美丽到极致的怪物,这是个人鱼。人鱼低下头俯视着她,它的双手平放在林可的脸两边,是一种陆地生物绝对不会做的姿势,而再明确不过地感受到,这不是人类。从它身上而来的寒冷和水汽弄湿林可全身。
能看见它双颊边缘腮微微地翕动,林可忍不住举起手,捧着它的脸。
“卡呜!”它小声抗议,扭了扭头,但不挣脱。林可的小指似乎抚到温暖,卡卡本身是有温度的,只是很低。而她的手很暖,卡卡歪过头,蹭她的手心。
它满足地眯起眼,而林可抬起头,吻了吻它的眼睛。
她以为它会躲开,或者被咬。但卡卡只是拉下眼睑任她亲吻。嘴唇压了一会儿才离开,冰凉的鳞,唇下转动的眼珠。林可盯视着它等它反应,但它也呆呆地和她对视。
它不懂得要挪开视线。过一会儿,它确定亲吻是没有了,掀开眼睑,这才不高兴起来。它看起来是被吓到了,刚刚反应过来。
“卡呜!”它一巴掌推开林可的脸,打她的嘴。
林可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声音在风中,被海浪拍击礁石,声声潮涌吞没。卡卡被她吓到了,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林可捧着它的脸,轻声诱哄:“来,卡卡。”它低下头,拉下眼睑,任柔软的嘴唇落在眼睛上,还有脸上。亲了一会,它抬起头等待。它是见过的。林可的吻自然而然地落在它的嘴唇上。
温暖和摇晃持续了很久,细碎的吻,人鱼发出舒服的哼声,海风不停地吹袭,只有手机的光随着船摇晃。林可的手轻轻向下抚摸。
其实那很好找,卡卡下面有几片鳞,是和尾巴颜色格外不同的深。但水的光线折射,不常接触,大概不易发现。林可压在它身上,轻轻含着它的舌头,教它接吻。卡卡开始不知所措,但后来确定,是喜欢的。这是种亲昵,动物当然喜欢亲昵。林可不知道卡卡是否有族人,它看起来像石头里蹦出来的任性和孤独。她用指尖压触那片软软的鳞,然后剥开,里面细细的肉芽,探过腔管,逐渐地膨胀着向外探。
林可不知道它是男生还是女生,她是猜它是男生,她也一直用对待雄性的方法对待它。何况传说里有一种是人鱼可以变性呢。卡卡的面孔和轮廓对人类审美来说会直觉地以为是雄性。它倒下来,喘着气,发出细碎的呻-吟,眼睛望着她,有懵懂,湿润和期待。
这个林可就不知道它见过没有。
而且这样做合适吗?而且它身上还都是伤,还没好。
她只犹豫了一瞬间。
“呜啊。”卡卡等不到她的继续,小声呜咽了一声,往她的怀里拱去。
管他呢。
“来,”林可微微一笑:“我们去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