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6.21】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林可没有表现心虚。她微顿,皱眉,表情在脸上微微停留,再自然不过的反应。珍妮佛等待她的回答,她专为这回答而来。于是林可开门出去,站在她面前。

“What?”她挑眉说。

珍妮佛环着胸。她显然刚从酒吧出来,还穿着沾满酒渍的围裙,磨旧开叉的领口,和傲人的沟壑。说起来林记得珍妮佛比自己小,这种无谓的走神真奇怪。珍妮佛抖抖手指上的烟,皱着眉头。

“那么你不知道罗?杰夫昨天被抓到警局里去了,他们说他和一帮人一起抽□□,和来这里旅游的游客开趴体。后来玩得过火了点,有人报警了。”

好一个趴体。林可说:“我没和他一起抽□□。”

珍妮佛耸了耸肩。

“哦,我也没说是你。听说报警的是个路人,杰夫信誓旦旦地说是个亚洲女孩,还和他约会过,虽然他连她住在哪里,名字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林可没有反应。珍妮佛说:“要来一根吗?”将自己的烟递了给她。她接过抽一口,吐出烟圈。这和她常抽的工业烟不同,是海岛上的小作坊土烟。哪里来的、怎么炮制的烟叶就不知道了,吸进肺里有种微酸极辣的深透。烟雾飘到空中,隔着夜帘,星月和珍妮佛的神情一起跟着模糊。

林可说:“不是我。我最近没有出过门。”

“我想也是。”珍妮佛说:“我也是这么和杰夫说的。我说我负责的那女孩三天前就上飞机回家去了。”

这可够奇怪的,林可现在就站在这里,朝她笑一笑。不过这事的问题是为什么会这么快就传到珍妮佛这里。珍妮佛不意外:“毕竟小镇里大家都认识,消息传得很快。超市旁边那个开渔具店的奥拉奶奶她女儿就是警察局的文员,也是我朋友,她说亲眼看着杰夫被抓进去的。”

林可点点头,将烟还给珍妮佛,女服务员抽两口,又递给她。她们继续聊了几句闲话,并一起抽完这根烟。珍妮佛说,杰夫在家里大吵,发誓要找到那女孩。林可说找到又能怎么样?珍妮佛说,谁知道怎么样。人家不过是个旅客,上了飞机就回去了。聊完,珍妮佛说还要工作要告辞了,于是林可和她拜拜。

林可关了门,走进房间,顺手拿出手机关了机,又刚想起来的样子回去开门。“嗨珍妮佛!等等!”珍妮佛回过头来。林可笑着说:

“说起来,我明天要回去了,但是手机坏了,机票还没买。你能帮我定张票吗?”

珍妮佛刚把烟扔旁边地上,用脚尖碾碾,补妆。深棕红的口红在嘴唇上涂开,滋润得丝滑。她当然不是在等林可,她只是补妆。她点头。

“没问题,我明天早上休假,来找你?”

“Ok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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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可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发烧。她躺在地上,但被挪到了出口,能看见天上的星星明亮,海风吹过来——但不冷。她躺在帐篷里。一个穿着紧身潜水服的女人正背对她往便携火炉里塞酒精,听到她的动静便转过来。

啊,是人。

林可都没反应过来,是个人。在海盗船和荒岛上的大段时间让记忆过于远离人类社会,都分不清哪边才是梦境。不管怎么说是很好,有了人类,就有对话和交涉的可能。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个海盗,劫持了林可还不够,幸存者乘着小船过来,要赶尽杀绝。林可试图回忆在船那里有没有见到过有人存活的蛛丝马迹,但无果。

这个女人低头俯视林可,湿漉漉的头发扎在脑后,显露刚毅的下巴。这是个高大的女人,眉毛杂乱,林可不知为何会第一反应觉得眉毛杂乱,也许是她的眉毛过于浓密而低压眉头,在整张脸上显露最鲜明的存在感。她还有高挺的窄鼻子,审视她的锋利的眼睛。她紧抿的嘴和略粗野的动作,瘦削的身体和大骨架,所有一切都显示这个女人雷厉风行,行事有矩。

她脖子上挂着一架相机,双手骨节粗大有茧。她将林可嘴里咬着的东西取出来:是温度计。并用英文说:“你醒了?”

林可几乎发不出声音。她病得确实挺重,她感觉到自己受伤的地方都被包扎了。不管来人是敌是友,现在她都应抱持感激友好。她看着女人,没有看别的地方,尽管她还能用眼角余光瞥到洞里荡漾的波光。卡卡显然是个幻影,她和这个女人才是人类文明。“你是谁?”

“梅露·莱因。叫我梅露吧。”自称梅露的女人伸手握住林可瘫在床上的手,利落地一摇。这就算是礼仪?哪怕林可还躺着。“我是基因生物学家,兼职野外摄影师。向东三十海里的小岛沉没的那艘船,你是幸存者吧?我的船在附近执行科考任务,收到求救消息,过来搜索。”

林可不知道一海里是多远,但附近沉没的船应该也只有它。哪怕不是,他们也得救援林可。林可昏迷多久?她什么记忆也没有,睡得死沉。梅露打开急救箱给她注射了一针。“既然你醒了,就可以打一针消炎药。”她手臂上是第二个针孔。“之前给你打了破伤风。”

林可点头道谢。冰冷的药水注入皮肤里,感觉昏沉的头脑都清醒不少。她看着梅露将一个录音笔打开,对着嘴说了今天的日期和时间,自己的名字,自我介绍,救援状况。一切都专业贴心。然后她将其放在林可的脸边。她问:“你的名字?”

“……Coco。”

“你怎么到这来的?怎么受伤的?船怎么失事的?你很幸运,看起来那艘船的幸存者只有你一个人了,至少我们没找到别的人。”

那么其余人的确全都死在了人鱼的歌声里。至于这个凭空出现的女人和她的船是不是海盗船的信号叫来的?不过也用不着这么被害妄想,林可现在毫无反抗之力,海盗用不着这么费事。林可回答:“我醒来时就抱着一张床,然后就漂到这里了。”顿了顿:“受伤是遭到一群食肉鱼攻击了。全船的人都……”

“哦,请节哀。”不过梅露脸上没有露出节哀的表情。

她们大概交流了情况。林可提醒梅露那是艘海盗船。梅露面上的表情毫无变化,看不出是不是因为这种事惊讶。她说不知道这事,但会打电话让船上的人加强警惕。她对林可的遭遇表示同情,并答应送她到自己船上治疗和联系大使馆。——梅露那艘船是医疗船。

这听起来真是天降之喜啊。林可被扶起来喝水时看了眼洞里,黑漆漆的,只剩一地叶子。梅露顺着林可的视线看了眼:“有什么东西需要我拿出来吗?”她很高大,力气也大,扶着林可没太吃力。林可摇头:“No。”梅露把她放下,自己在旁边铺好的睡袋里睡下了。“我们需要保存体力,天亮时送你上船。”她说。林可点头:“谢谢。”

她们一直呆到天亮。林可小睡了一会儿,梅露也是。视野好了后,梅露收拾帐篷扶林可起来。——竟然没人来帮忙吗?这不合常理。梅露是驾着汽艇到小岛上的,当她们走到海边,拐过一个弯,就能看见海面上远远地泊着巨轮。说是巨轮是因为它比林可被劫持的那艘游轮还要大。林可甚至看见甲板上停靠着直升机。作为一艘医疗船,还有拥有它的梅露,基因生物学家的背景和财力显然超乎林可想象。

这很好,证明梅露的帮助的确出于人道主义,她和海盗毫无关系。林可再次表示感谢。梅露似乎能看穿她的顾忌,但她没放在心上。

“不客气,Coco。”

她们上了汽艇,梅露安顿林可坐好,随后拉动马达,令船前行。林可靠着船边俯视水面。这大概还是跟一年前一样,和卡卡突然的离别。不过它能照顾好自己,林可在路边捡了条鱼喂着,也用不着说再见。梅露停下了马达。船逐渐放慢,停在大海中央,四面茫茫。

梅露说:“coco?”

林可说:“嗯?”

梅露回过头来看她,神情冷酷。她高大的身材,可以很轻易地把林可丢进水里,直接溺死:“你说和你在一起的那条人鱼,会跟上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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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时间,林可花了一点精力,对着在水池里玩耍的卡卡,想着该怎么把它赶走。

实际上,卡卡用不着她赶。突然的邂逅大约也会突然地分离,林可不用说什么,这只是一次意外的假期,只要她离开一切就会结束。林可有一会儿想着多定几天房间,先坐飞机离开,绕一圈再回来。但事实是她应承认,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她在路边捡到一只野猫,他们当然会语言不通。卡卡喂再久也不是猫,林可的家里也没有猫笼鱼缸,对它扫榻以待。

林可说:“卡卡?”卡卡侧过头来看她。

它已经明白这是叫它,但并不殷勤反应。它心情好时,才会看向林可。它会看林可一会儿,如果她没动作,它便龇出牙齿。一口锋利的尖牙在月光下闪光,配上它青白的面色和美艳的面孔,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它似乎觉得这很有趣:模仿林可的笑容,当然,夸张化的版本。不过卡卡向来是三分钟热度。过一会儿,林可没有反应,它便兴致缺缺地低下头去。它玩着自己的塑料球,把它们打来打去,玩累便游过来取林可手边的肉吃。头发散在林可手上,滑腻冰冷。林可说:“卡卡?”这一次,卡卡没理她。

林可俯下身摸它的头。触手也很冰冷,卡卡并不排斥林可摸它,毕竟她时常给它梳头。手下的感觉是颅骨很小巧。如果除去这头丰沛的长发,头有些尖。卡卡在水里生活,当然是流线型的。卡卡吃完肉林可还没松手,它抬起头,看了她一会儿。

它把爪子放在林可腿上,沉重的力道,指甲陷入林可腿间。然后它借力撑起来,面孔在林可的面前。它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龇出牙齿,恶意的吓唬。林可笑了,抱了抱它。好像这是第一次抱它,但没特别的感觉,也没那么冷。“卡呜!”卡卡吓到了,哗啦一声松了手。它猛地钻入水里游到最远处,只露出半颗头窥视着林可。

林可神情平静,若无其事。然后她打个哈欠决定回房睡觉。这里是度假村,海水清澈得几乎透明,卡卡能偷偷游进来,她做不到,谈何赶鱼。明天多定点肉吧,下一个人在这里住下时,它会懂的。

她回到床上,用iPad看了会电影,然后睡觉。第二天珍妮佛来找她。林可定了最近的一班飞机。虽然珍妮佛对她为何还要继续留下房间不解,不过也没多说什么。

一星期后,林可回到木屋。她开门走到阳台,只余海风吹拂,泳池粼粼,果然没有了人鱼的身影。林可靠着栏杆点了根烟,外面一群人正在热闹游泳。她心想被看见往海水抖烟灰也不好,于是转进屋里将烟抽完。然后她趁着最后一点暮色整理行李,准备明天正式退房。

将所有东西清点完毕后,也已经入了夜。视线昏暗,林可前一天晚上连夜泡了吧,现在累得懒得开灯,摸黑洗漱,手机玩一会睡觉。

哗啦。

林可睁开眼睛,天花板上反射着粼粼的波光。她听见水声,溅在地上。哗啦。轻轻的歌声传来,有人在哼歌,心情愉快。一道阴影从林可的眼皮上掠过。

呼啦,有人在池水里游泳。

林可坐起来,坐了一会。是半夜,远处仍在喧哗。她站起来,在歌声中走过去,推开门。阳台门已经修好了,推拉刺耳,隆隆的声响,打破夜色。

林可走出去站在池边。人鱼愉快地在水中游弋,优雅蜿蜒的鱼身。“卡啊!”它熟稔地和林可打着招呼,像他们昨天才刚见面。它在用尾巴拍击球游戏,自得其乐得很。林可低了低头,看见脚边一把刀子,一只亮着光的手机。一切仿若梦中。

一池血红,波纹起伏。

球翻了个身,展示在林可的面前。

那是具尸体。